而初步怀疑的对象不止一人,囊括了前三个儿子。
也别以为老四老五就捡便宜了,根据猜疑链推导下去,谁得利的谁就有嫌疑。
只要是皇子,都得利……
但这话首先不该说,说了父子亲情何存?
其次不该对臣子言,家丑尚且不可外扬,何况是天家之秘?
换成别的朝臣,听到天子如此怀疑皇子和妃嫔,怕是恨不得捂住耳朵。
毕竟将来新君登基,一旦知晓曾经的父亲跟臣子说过这样的话,又该作何感想?
再恨先皇,也对其无可奈何,但臣子还活着,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因此朱厚看似是亲密无间,述说着遇刺后的种种忧虑,亦是故意为之,进一步隔绝这位投靠某位皇子的可能。
海的神情极为专注,仿佛完全没有那般联想,听完后只余感叹:“臣膝下也有二子,尚且年幼,平日严加管教,唯恐坏了人伦纲常啊!”
“卿与朕……终究不同!”
朱厚听了这话,是真有些唏嘘。
臣子的儿子惯会孝敬父亲,毕竟封妻荫子,富贵都在父辈手中。
哪里像自己的儿子,都是龙子凤孙,觊觎的是这九重宫阙。
想到这里,朱厚又道:“若令郎行差踏错,明威当如何?”
海毫不迟疑地道:“臣自是狠狠处置,非要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将来才不会有辱门楣……”
朱厚喜欢这样的回答:“不错!正该如此!”
当然后宫的案子,怎么都不可能让外臣插手,甚至连锦衣卫调查起来都有些束手束脚。
所以朱厚道出真正目的:“尤其是那些蛊惑儿郎犯错的贼人,必须严惩!”
这位天子最担心的一点是,内廷的宫变,往往搭配着外朝的政变。
前者是他个人的生命产生威胁,后者则是真正动摇统治,是对政治生命亮出的利刃。
绝不允许!
刚要具体安排……
“陛下!!”
殿外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呼喊,随即是侍卫阻拦的拉扯声:“老臣要见陛下!”
殿内两人都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那嗓音虽因激动而扭曲,却仍带着独特的金石之韵
满朝文武,唯有一人有这般声喉。
“在外喧哗成何体统,让他进来!”
朱厚眸色一沉,淡然下令。
夏言几乎是跌进殿内。
绯袍玉带纠缠成一团,连冠都歪斜了。
这位素来注重仪态的阁老,此刻顾不得整肃衣冠,颤抖着看向御前的天子,泪水夺眶而出。
当一个人真正哭泣的时候,很难有好看的。
人至悲时,何来风仪?
所谓梨花带雨,终究是文人笔下三分矫饰。
此刻的夏言涕泗横流,那张素来俊朗的面容皱作一团,连花白胡须都沾满了泪渍。
老帅哥不帅了。
朱厚眼底寒芒乍现。
朕还没死呢!
你哭什么丧!
海却看出,这位阁老是真情流露。
夏言对于朱厚,是有感激与忠心的。
毕竟能在短短几年间,从六科给事中,一路晋升到内阁辅臣,全得这位陛下提拔。
得知嘉靖遇刺,他当真是惶恐至极,此时大悲大喜之下,哭得也是情真意切,跪伏在地,断断续续地道:“苍天……佑我圣主……安然……安然……”
朱厚见他失态至此,倒也离席上前,亲手将这位老臣扶起:“夏卿起身,切莫如此!”
夏言顿时感激涕零,陛下受刺遇险,如今竟还关心臣子,岂非圣君?
可不待他高兴,朱厚后一句话又传了过来:“夏卿是如何知晓昨夜事的?”
夏言的反应终究不是后宫妇人可比,瞬间意识到不妙,再度跪下:“陛下容禀,老臣万万不敢打听内廷事!”
然而朱厚不依不饶:“不打听,你又是如何知晓的?谁在乱嚼舌根?”
夏言冷汗涔涔,嘴稍稍动了动,却只能道:“老臣道听途说,知罪……知罪……”
毫无疑问,他在宫中有着眼线,在得知天子遇刺,一方面确实是心忧这位的安危,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好机会,这才飞奔到乾清宫中表忠诚。
但这恰恰是嘉靖无法容忍的。
这老头确实飘了。
或者说,夏言自从天地分祭被选中,开始提拔后,一直就以天子的心腹自居。
事实证明,无论是历史上,还是这个世界,他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受宠。
海清楚,在这个时刻万万不能帮夏言说话,否则反倒是害了对方。
但心中却在酝酿,如何保他一保。
两点关键原因。
其一。
夏言和曾铣对待俺答汗的策略是正确的。
蒙古部落早已四分五裂,但想要轻易让他们自相残杀,并不现实。
也就是俺答汗霸道崛起,本来就挡了许多中小部落的路,那些并不愿意被兼并的部族,才成为了可供利用的对象。
可这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现在夏言倒台,还在古北口巡视的曾铣势必受牵连,正如历史上的戚继光与张居正一样。
而这就可能起到反效果,真的让边境明军磨刀霍霍,对蒙古各部采取强硬措施。
其二。
三足鼎立是最稳固的结构,彼此间也毋须激烈对抗,只要互相制衡即可。
一旦次辅夏言去了,就剩下严嵩和海,朝堂局势又会大变样。
那种变化,海不愿意看到,相信严嵩也不愿意。
眨眼之间,海就有了决断,冷冷看了夏言一眼。
夏言感受到了这个视线,侧头看了过来,迎着目光,突然醒悟,立刻怒声道:“海学士,宫闱惊变这等泼天大事,你竟敢封锁消息?为邀圣宠,连社稷安危都可置之不顾么?”
‘倒也不蠢!’
海心头一定,脸上则露出惊怒之色:“夏阁老慎言,此事我也是……”
“老臣早就察觉你有隔绝内外,独邀圣宠之念,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夏言直接打断:“满朝文武皆被蒙在鼓里,独你翰林院消息灵通?今日若不交代清楚,老臣请诛此獠!”
眼见两位重臣争执起来,朱厚反倒敛了怒容,缓步退回御座:“不要吵了!”
夏言立时噤声,就听这位天子淡淡地道:“海卿亦是方才在文华殿外才知惊变,夏卿何必妄加揣度?”
“老臣……”
夏言眼眶骤红,那金石般的嗓音再度带了几分哽咽:“老臣只恨不能插翅飞入禁中,亲眼得见圣颜!”
“罢了!”
听着这个恳切好听的声音,朱厚终于有所触动,摆了摆手:“此事不得外传,一切以朝堂稳定为上,退下吧!”
“臣等告退!”
两人退出殿外,直至宫门转角,夏言悄悄拱了拱手,快步离去。
那被冷汗浸透的中衣贴在背上,在秋风中透着刺骨凉意。
第317章 越来越没有底线
“接下来恐怕有不少人要遭受无妄之灾啊!”
海回到翰林院,坐了下来,轻轻按着眉头。
历史上的朱厚,早早地实施了二龙不相见政策,前两位皇子又早早过了世,宫变的结果就是他直接搬离了紫禁城,然后愈发崇道。
其实改变不大。
在此之前,嘉靖就已经怠政,即便不发生壬寅宫变,在国家大事层面,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此次的新壬寅宫变,影响就很深远了。
因为涉及到了皇嗣。
而皇嗣势必关乎朝臣。
之前还没发生这场宫变时,朱厚就整天担心臣子跟他抢夺权力,生怕再出一个杨廷和集团,对待张璁桂萼那样雪中送炭的心腹,都要敲打制衡。
现在出了这事,接下来的折腾完全可以想象。
对此海也有心理准备。
就不说康熙的九龙夺嫡,一方面反复强调父子兄弟亲情,另一方面又亲手促成儿子们的养蛊式夺嫡。
千古一帝李世民都刻意刁难太子李承乾……
古代皇宫的父与子,都难免如此。
如何将这场争端,尽量控制在小范围内,不影响朝政大局,才是他作为高层执政者,应该关心的问题。
接下来的数日,宫变的消息还是散播开来了。
群臣震惊非常,议论纷纷。
京师恐慌弥漫,缇骑出动。
江湖会社,被锦衣卫一扫而空。
无论是否无辜,此时此刻都被抓入诏狱里面,严刑拷打,逼问一切可能谋逆的行径。
而就在内廷风波愈演愈烈之际,一个消息的传出,却让不少臣子转忧为喜。
“明威!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