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牢狱内的审问结果,相较于其他朝臣,海能够提前知晓。
说实话,他本以为是什么精妙的谋划,残忍的算计,结果案情简单到不可思议。
就是身边仆婢遭到收买,再撒了一个打击人心的谎言。
太子甚至没有重新找一位心腹,去冷宫探听一下情况,看看阎贵妃是不是真的去世,就直接垮掉了……
凶手是杜嬷嬷和二皇子么?
不!
在海看来,凶手是嘉靖!
是嘉靖的步步紧逼、百般折辱,将大皇子逼至悬崖边缘。
这尚未及冠的少年郎,日日如履薄冰,心弦绷得几欲断裂。
当噩耗骤至,他最后一点念想也被生生掐灭,终是支撑不住,病来如山倒。
同样的,嘉靖对于皇子的压迫是一致的。
因此二皇子朱载的攀咬,看似意外,实则正常。
“德王殿下说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参与其中?”
海瑞却是完全无法接受:“空口无凭,若是拿不出证据,这便是胡乱攀咬!”
海道:“怕只怕,陛下会真的让案子这么查下去,当太子薨逝的那一日到来,三位年长些的皇子也要被废了。”
“这岂非要重演唐玄宗三庶人之案?”
海瑞断然道:“万万不可!”
三庶人之案,就是鼎鼎大名的唐玄宗一日杀三子,是开元二十五年,李隆基在武惠妃的挑唆下,先是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为庶人,后又将三人一同赐死的惨案。
至于具体过程,《旧唐书》没有记载带甲入宫的情节,仅称三人“怨怼惠妃”,《新唐书》与《资治通鉴》则设计得跌宕起伏,是武惠妃假传宫中有盗贼,诱使太子与二王披甲带兵入宫救驾,结果武惠妃立即向玄宗告发太子谋反,这才将三位皇子彻底扳倒。
现在的情况肯定与那时不同,但核心逻辑是一致的。
“陛下忌惮皇子争权久矣,今兄弟阋墙,正是堵住悠悠之口的大好时机。”
“在立储问题上,他要……一劳永逸!”
嘉靖之前立太子的心是真切的,反正大儿子没有威胁了,群臣又再三催促,国家必须要有储君,那选个泥塑太子未尝不可。
但现在朱载基快要病死了,剩下的几个皇子都不放心,趁机把三个年级大些的儿子贬为庶人,独留下最小的幼子,那么至少十年之内,天子又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在后宫享乐摆烂了。
有违人伦,却深合权谋。
臣子整得,儿子整不得?
“十分契合那位的脾性,只是这一日来得比我预料的要早得多……”
海喃喃低语,语气缓缓坚定下来:“不能再放任天子这般肆意妄为下去了!”
海瑞顿时动容。
这句话可了不得。
兄长虽然支持自己上书劝谏,不能一味迎合,但自身是从没有正面反对过陛下的。
现在是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陡然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胸腔中翻涌着激荡之情:“那我们该如何行事?”
海猛然抬首,字字千钧:“就以此案,斩乱象,正纲常,让天下得享真正的太平!”
第335章 第一步:统一战线!
“事关三位皇子,陛下岂能如此……”
内阁值房,严嵩接到最新的消息,老脸都变了色。
大皇子病重,二皇子事发,三皇子、四皇子受牵连。
除了最小的皇子外,几位大些的,竟有一并被废的趋势。
但凡是科举入仕的,都会即刻想到唐玄宗的三庶人案。
以史为鉴,可明得失,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让严嵩怎么办?
别的事情能够和稀泥,但在这件案子上,一旦回答“此陛下家事,非臣等宜预”,那他的士林名声就彻底毁了,肯定要被比作奸相李林甫!
他严嵩北抗蒙古,南平倭寇,所治之下,乃中兴盛世,是铁定要青史留名的能臣贤臣,岂能如此堕落?
因此此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安排吏员:“去!将海侍郎请来!”
不多时,海大袖飘飘,走了进来。
自从升任礼部右侍郎,内阁值房也是他常来的地方了,只不过他行事依旧低调,国朝重事,向来只是旁听,不拿决策。
但严嵩很清楚。
朝堂上的大事,没有这位的默认,办不成。
现在。
则要海点头了。
严嵩开门见山:“海侍郎可曾听说皇子一案?”
“有所耳闻。”
海神色凝重,一上来就定了调子:“此事万万不可!”
严嵩心头一松,轻叹道:“太子册立,老夫本以为可享几日清净,谁想到……唉!陛下此刻正在盛怒,然事关社稷,吾等不得不谏啊!”
“不仅是劝谏……”
海道:“案子还得详查!”
严嵩眉头微锁,声音稍稍放低:“海侍郎之意是?”
海沉声道:“陛下素来明察秋毫,何以听信贼人挑唆,怀疑自己的三位亲生儿子,一同谋害长子?此事若不详查,恐有无穷后患,令国朝不宁!”
‘查案?’
严嵩心头一凛。
这味道不对啊!
他的想法是,放弃二皇子,保住三皇子或者四皇子。
是的,哪怕牺牲两个,只要不要像三庶人案件里,将几位皇子一网打尽,那都好说。
事实上,除了那些一心要博拥立之功的外,别人也不关心谁当太子。
群臣只关心两点,第一是国家要有储君,第二则是储君的选拔要按照祖制,立嫡立长,传承有序,不能由着天子的性情和喜好来。
除此之外,像海瑞那么担心储君长歪的,还真不多。
因为当今天子没有表现出任何身体衰败的迹象,如今连朝会都不上了,只在宫内享福,谁知道还要等多久,才会有新君登基?
谁又知道那个时候,新君是何等模样?
严嵩也是这么认为的,严党没有在储君身上押宝,就是出于此理。
他如今已近七十高龄,首辅也当了快十年,按照一般惯例,这个年纪,都可以上疏请求致仕了,但显然严嵩还想发挥余热。
可就算再乐观,他也没指望做到下一朝,今朝能把实权牢牢握住,已是心满意足。
偏偏这一回,海不满足于解决一时的困境了。
十年首辅。
海一直认同严嵩的路线,配合严嵩的执政,一切只因新政本就有他的参与和建议。
推对方上位,做出这番对国家有利,对百姓有利的新政改革,他乐于见得。
可严嵩本就有自己的问题。
此人的底线弹性很大。
关键时刻,绝不能让他有半分退路,不然的话,完全有可能倒戈相向。
两人隔案对坐,目光相接处似有霜刃无声交锋,却又在转瞬间化作意味深长的默契。
严嵩苍老的眼睑先垂了下来,枯瘦的手指捋过花白的长须:“查案干系重大,明威欲以何策进谏?”
海斩钉截铁地道:“内阁请命,事关皇嗣,当由陛下临朝,三司会审,当庭质证!”
“此案牵涉天家骨肉,若大张旗鼓查办……”
严嵩缓缓摇头:“只怕未及水落石出,先污了陛下清名啊!”
“大义名分,终究要落在明处,岂可不教而诛?”
海取出一封奏疏,递了过去:“这是南方的急报,请严阁老过目。”
“金陵兵变?楚王谋逆?”
严嵩接过,匆匆看完,再度动容。
依旧是两件大事。
陆炳和孙维贤两任锦衣卫指挥使联手,终于查清了江陵隐秘的兵变祸端。
于祸乱初萌之际雷霆出手,将其扼杀于襁褓之中。
事毕,二人马不停蹄率缇骑直扑武昌,将楚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经严刑拷讯楚王身边术士及心腹仆佣,得其僭越之证累累。
虽未查获谋反实据,然其包藏祸心已昭然若揭。
严嵩并不感到意外,是因为真要深究藩王恶行,处处是罪恶。
他在意的是,此时牵连,意欲何为。
海道:“胆敢污蔑皇嗣的,必有深刻动机,藩王于此时作乱,是恰逢其会?还是早有算计?必须详查!”
‘将陛下对无辜皇子的忌惮,转为对有罪藩王的整顿么?’
‘原来是这样的查案法,唔,不失为一条良策!’
严嵩明白了。
这样的安排,既能救下皇嗣,又让陛下有台阶可下。
关键是百官还乐于见得为恶的藩王得到惩罚。
可谓一举数得,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但隐约之间,严嵩又涌起一股不安感。
总觉得哪里没有考虑清楚。
与儿子严世蕃的风风火火不同,严嵩虽已年迈,反应不似当年敏捷,却愈发显出老辣沉稳的气度。
他沉吟良久,指尖轻叩案几,方才缓缓开口:“藩王图谋不轨,确有可能,然宫禁森严,藩邸与外廷素不相通,此等谗言竟能直达天听,莫非大内之中,又生肘腋之患?”
现在的情况是,明明是天子忌惮自己的儿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群臣不能直接揭破这个真相,为了保护天子的颜面,也要将锅甩给有动机的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