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端坐在马上的陆炳,他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最终归于冷漠,转身走了进去。
“这孩子……怕是很厌恨我吧?”
陆炳眼神一黯:“当年先生对我倾囊相授,在他身死时,我却一言未发,事后只是逃去了河套……”
海沉默着,没有安慰。
陆炳不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真正的行动,打开耿耿于怀的心结:“是时候了!”
“忠臣义士,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任何人都不能抹去先生的付出与黎渊社的罪恶!”
院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归鸦的啼鸣,仿佛在见证这一场沉重的誓言。
“走!”
“去下一个地方!”
京西的陋巷深处,青苔爬满斑驳的墙砖。
海和陆炳踩着潮湿的碎石路,在一处低矮的院门前停步。
门扉半朽,漆色剥落,比起之前王家的院落还要破败许多。
陆炳直接推门而入,进了堂内,就见一个粗布衣裙的妇人,正在浆洗衣裳。
她弓着腰,岔开腿,头发略显花白,从侧面看去,眼角皱纹深刻,尽显老态。
“杜康嫔,别来无恙否?”
杜康嫔身为嘉靖最早册封的九嫔之一,亦是极为美貌之人,不然无法得嘉靖宠幸,南巡路上都带在身边。
可至今再见,已是如同民间老妇,半点看不出昔日的风采了。
更别提这位还是黎渊社的“渊天子”,最早之前谁又能想到,秘密结社的首领,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没想到有生之年,妾身还能见到外人。”
杜康嫔没有抬头,手中依旧在狠狠拍打着衣服,尚有几分韵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陆指挥来此为何事啊?”
陆炳吐出两个字:“杀你!”
“是么?”
杜康嫔身体轻轻颤了颤,洗完一件厚衣,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渍:“那就来吧!”
海开口:“暗卫一直将你囚禁于此?”
杜康嫔缓缓直起腰,转过头来:“海侍郎是想问,陛下为何一直没有杀妾身吧?按理黎渊社早被收编为暗卫了,妾身已经没了用处,完全可以处置掉……”
海平静地看着她。
“呵!”
杜康嫔嗤笑一声,一张苍老疲惫的面容下,透出昔日的精明与算计:“其实海侍郎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不是么?”
海淡淡地道:“你是想说,暗卫被黎渊社鸠占鹊巢,借壳重生?”
杜康嫔似笑非笑。
海道:“周宣周老临终前,顾虑的就是这件事,而他也是得友人提醒,我若是没有猜错,那反倒是你的安排吧?”
杜康嫔的神色不变。
“你为求活命,将原本反对皇权的黎渊社,进献给了当今皇帝,然心头又有不甘,故而想要将黎渊社改造后的暗卫,也拖入深渊。”
海说到这里,语气已是极为笃定:“周老的疑虑,是你安排的最后人手,有意设下的局!”
杜康嫔的笑容缓缓凝固。
“可并非每个人都会百般猜忌,暗卫持续至今,并未葬送在你的诡计之下,倒是把你送到了仇人的手中。”
海说到这里,侧身让开,露出了陆炳铁青的面容:“贱妇,事到如今,你还想害人!”
杜康嫔静立片刻,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妾身不过是个深宫妇人,除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挑拨手段,还能有什么能耐?陆指挥使瞧不上眼,原也是应当的……动手吧!为你的恩师报仇雪恨,这一日,你怕是等了许久!”
“好!”
陆炳拇指轻推刀镡,佩刀出鞘。
“且慢!”
杜康嫔脸色变了变,又转向海:“陛下绝不会准许你们来见妾身,他是不是也怀疑你们的忠心?所以你们才暗中找到这里?”
刀光又进一寸。
“妾身知晓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宫变的真相,阎氏王氏的生死,当年舍了性命救驾的丽妃,不仅没得到半点恩赏,现在还要降罪于她那无辜的儿子,最是愤恨!你们若想与天子相争,她是最好利用的对象……”
刀刃映出那张扭曲的面容,她的语速越来越快。
但陆炳的回应只有三个字:“说完了?”
“完了!”
杜康嫔迎着那双眼神,突然明白,自己任何言辞都再无作用,惨然一笑:“可惜啊,你永远不敢对真正的凶手动手,只敢杀妾身这个妇人……”
“唰”
刀光如雪,一线猩红在她颈间绽开。
杜康嫔踉跄后退,双手徒劳地捂住喉咙,她的嘴唇仍在蠕动,却只能发出咯咯的血沫声。
倒下。
死去。
陆炳俯视着杜康嫔的尸体,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你错了,那一年我不敢反抗,任由先生死去,现在杀你,则绝不是结束!”
他斩出这一刀,固然为当年的王佐报了一半的仇,更是绝了自己的回头之路。
缉拿暗卫统领,杀死假死妃嫔,这是乾清宫里的那一位万万容许不了的。
只能斗下去!
“这是张佐交代的宫中秘闻,方才所言的阴谋算计,实则都在其中。”
“而杜氏变化太大,没有证据她就是昔日已然身死的康嫔,更无与天子对峙的可能……”
“该如何让它们派上用场呢?”
陆炳取出案录。
三司会审能断皇子大案,但能对当朝天子定罪么?
想都别想。
所以此时此刻,陆炳既有坚定,又有种茫然。
总觉得自己对抗的,似乎是一个完全不可战胜之物。
然而紧接着。
案录被海毫不迟疑地接了过去。
翻开后稍稍阅览,海就露出笑意:“这世间的黑白对错,并非只在衙门的三木之下,并非只在朝堂的三司会审之中,也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我们和杜康嫔不同,不必用那些诡谲手段,上疏吧!”
“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上《治安疏》!”
第338章 斗法真正的“渊天子”
“张佐不见了?”
“卢斌、赵宏也未寻到……其他人不必唤了,不堪大用……”
“好胆!!”
乾清宫的烛火猛地一晃,朱厚面容阴沉,突然暴起,一掌拍在御案上,那方和田玉镇纸应声摔了出去,飞溅的玉屑划过侍立的宫婢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殿内瞬间跪倒一片。
不仅是年轻的内侍宫婢,便是几个年迈的太监,也浑身发抖,额头死死抵在金砖上。
自从壬寅宫变之后,陛下的脾气不仅没有变好,还变本加厉了,对待下人更是动辄打骂,尤其是近来服用丹药之后。
最大的区别是,每夜巡逻的护卫增加了数倍,那真是稍有风吹草动,就往寝宫里面冲。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天子震怒,他们自然吓得瑟瑟发抖,只觉得小命危在旦夕。
朱厚根本顾不上这些连人都不算的东西,心头生出浓浓的不安。
外朝的来势汹汹,加上暗卫统领的莫名失踪,他突然觉得,正有一张网朝着自己罩来。
是冲着他这位九五之尊来的,而非仅仅是为皇子求情!
“谁?”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朕作对?”
朱厚既是惊怒,又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刺激。
他怠政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其中一个关键,就是在独掌皇权,天下莫敢不从后,生出一股无敌于世间,意兴阑珊的感觉。
朝堂被他调教得服服帖帖,政务还是那些千头万绪的琐碎,新政的推行也终究不能触及天下士绅的根本。
那还有什么?
只要把太子安排妥当了,让前朝群臣难以拥立别人与之作对,那一切就高枕无忧了。
结果。
并非如此。
朱厚震怒过后,背负双手,在乾清宫内踱步半晌,彻底冷静下来:“去!唤夏言来!”
按照亲疏和官员地位,他应该喊海。
但不知怎么的,就在这关键时刻,他突然不相信这个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重臣了,反倒出于对三位重臣的了解,锁定了最好对付的那个
夏言!
然而传令的内官很快回归,带来了消息:“启禀陛下,夏阁老操劳北方战事,昨夜批阅军报时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内阁值房只有严阁老在……”
“嗯?”
朱厚脚下猛地一顿,这个动作让殿内所有人再度屏住了呼吸。
“严嵩呢?”
“严阁老听闻陛下召见,已经候在午门外了。”
朱厚眉头一扬,吩咐道:“去,把朕今日新练出来的那颗金丹,赐予严嵩!”
内侍怔了怔,心头不解。
次辅夏言得病,不应该赐丹药给夏言么?怎会给首辅严嵩?
莫非陛下也知道自己炼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