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武媚娘伺候李治穿衣后,将他送出殿外。
等李治走远,她才回到殿内,命人将张多海喊了过来,淡淡道:“让你办的差事,你可办好了?”
张多海陪笑道:“回殿下,那李义元实在是冥顽不灵,臣实在劝不动他,后来臣便想着,利用长孙无忌来对付他。”
“长孙无忌?”武媚娘眼角一跳。
张多海急忙道:“臣琢磨着,长孙无忌也不希望此事闹大,故而派人告诉他,希望他设法阻止,谁知……”
武媚娘冷冷道:“谁知他告诉了陛下。”
“什么,他告诉了圣人吗?”张多海一怔。
武媚娘眼中闪过一道煞气,站起身来,“啪”的一声,甩手给了张多海一耳光。
“你这胖厮,竟敢擅作主张!”她语气森然道。
张多海急忙跪在地上,伸出脑袋,用力吹着武媚娘刚才打他的那只手,道:“殿下请息怒,别打疼了手,臣自罚便是。”
吹了一会后,两只手用力扇打着自己耳光。
张多海一张胖脸弹性十足,武媚娘一巴掌下来,还真有点手疼,见他扇了自己二十多耳光后,冷冷道:“够了。”
张多海额头贴在地上,道:“臣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武媚娘俯视着他,道:“你以为吾生气,仅仅是因为你办事不利吗?”
张多海愣了一下,不敢吱声。
武媚娘道:“你是怎么告诉长孙无忌的?”
“臣派人让他一名外出的家仆听到了此事。”
武媚娘哼道:“长孙无忌如此精明之人,会瞧不出是别人故意让他知道?”
“这……”
“他知道后,就会觉得吾想继续对付他,你懂吗?”
张多海稍稍抬起头,呐呐道:“可他如今不过是个平民,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报复吧。”
武媚娘一脚踢在他肩膀上,怒道:“愚蠢,你以为我怕的是他?我早已和陛下承诺,以后不会主动对付他,你这是让我对陛下失言!”
张多海浑身一颤,又将头贴回地面。
武媚娘胸口起伏,喘了几口气,道:“你也知道长孙无忌现在是平民,吾堂堂皇后,再去对付他,岂不惹人耻笑?陛下知道后,也会觉得我小肚鸡肠!”
张多海低声道:“臣知错了……”
武媚娘正要继续训斥,一阵低沉的鼓声忽然响起。
这是登闻鼓的声音。
武媚娘走到门口,遥望着朱雀门方向,心道:“李义元果然来告状了。”
李义元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承天门,绕过太极殿,终于来到了两仪殿。
殿内原本正在商议正日假期内,发生的政务,此刻却被打断。
满朝文武都一言不发,默默望着他进入大殿。
李义元抬头瞥了眼宝座台方向,只把皇帝的轮廓瞧个大概,便跪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义元,拜见陛下。”
李治抬手道:“起来吧,你既然击登闻鼓,定是有冤情了。”
李义元咬了咬牙,道:“回陛下,草民是李君羡之子,家父因女主武王的谶言,含冤受死。草民听说当今圣人仁德宽厚,不信谶言,这才冒死击鼓,只盼能为父申冤,虽死无悔!”
群臣听到此话,都怔住了。
李君羡的冤情,上次讨论女主武王时,便已有了定论,按理来说,应该为李君羡平反。
然而此案是太宗皇帝定的案子。
当今圣人仁孝,是否愿为一桩冤案,质疑太宗皇帝的决定,谁也拿不准。
一时间,朝堂陷入了安静,针落可闻,大臣们屏气凝神,谁也没有做声。
突然间,一道消瘦的人影走了出来,拱手道:“臣恳请陛下,为李君羡平反。”
众大臣瞧见此人出列,先是诧异,随即又琢磨过味来,对他支持李义元的行为,能够理解。
此人正是与李义元有类似遭遇的吴王李吉。
今日是正日后第一个朝会,规模和朔望朝一样,故而李吉也有资格朝参。
李贞见侄儿插手此事,也不好坐视不管,当即跟着出列。
“陛下,先帝处置李君羡,是因有人造谣,当时先帝病势沉重,难免犯下错误,陛下若是能帮先帝弥补过失,以先帝的英明神武,只会高兴才是。”
李慎跟着出列,道:“臣附议。”当即又有几名宗室出列附议。
李治缓缓站起身,道:“越王之言有理。君王也会犯错,当初魏征就多次指出先帝过失,先帝反而非常喜悦。相信先帝在天之灵,得知此事后,也会欣然同意。”
群臣见皇帝表态,也纷纷出列支持。
这事和吴王李恪的冤案不同,不需得罪任何人,故而大殿内的所有大臣,都表示附议。
李治当即裁决,命大理寺联合刑部,给李君羡的冤案平反。
另外还当朝宣布由李义元继承李君羡的郡公爵位。
李义元喜极而泣,叩首谢恩,离开大殿时,恍若梦中。
此事议定后,朝会继续进行。
随着各项事务一一商议完毕,长孙诠越来越紧张。
这时,轮到燕然副都护周智度汇报漠北之事。
李治听他说完后,问道:“漠北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周智度愣了一下,道:“回陛下,除了部落增多了一些外,并无特别之事。”
李治没好气道:“部落忽然增多,不就是奇怪的事吗?可查清增加的部落,都是哪族的胡人?”
周智度忙道:“回陛下,都是铁勒人。”
李治道:“都从哪里来的?”
周智度道:“应该是之前流离失所的小部落,重新返回漠北。”
韩王李元嘉忽然出列,道:“薛将军当初平叛时,只针对铁勒九大部落,小部落并未受影响,何来流离失所的说法?会不会是铁勒九姓部落,悄悄回到漠北?”
周智度道:“不会啊,臣派人打探过,他们已西迁到谦河流域,正在和本地的黠戛斯部征战,抢夺他们的水草,并无东归迹象。”
李元嘉拱手道:“陛下,既然不是铁勒部,很可能是其他胡族,假冒铁勒部。臣以为应该查清此事,驱逐他们,否则会影响到本朝商人在漠北的利益。”
李治目光看向周智度,道:“周卿,你以为韩王所言如何?”
周智度忙道:“如果真是其他部落伪装成铁勒部,臣一定查清此事,驱逐他们!”
李治点头道:“很好,朕等着你的消息。”
此事完毕后,上官仪出列,奏请在太府寺新设一个机构,名为“质柜所”,在各州县设立官营质柜,允许百姓们低息借贷。
这正是李弘与东宫官员们研究出的方案,在李弘坚持下,利息非常低,不到一分。
李治已经看过方案,并且同意,只加了一条,让御史台和户部官员监督此事,防止有官员以公谋私,借机赚钱。
上官仪兼任太子詹事,所以由他提出此事,最为合适。
群臣都知道此事是太子所谋,无人反对。
李治当即同意了此事,先挑选十个大州,设立质库所,以观后效。
眼瞧大事基本都商议完毕,长孙诠终于出列,拱手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群臣早已听闻免除徭役的消息,见他出列,心中皆是一惊。
李治道:“讲!”
长孙诠拱手道:“陛下,这两年来,鲁城县以招募民力之法,代替征召民力,效果显著,极受百姓推崇,臣以为可将此策,推至全国。”
话音刚落,立刻有好几名官员出列反对。
长孙诠侧头看去,反对之人中有卢承庆、杜正伦、于志宁、李、尉迟恭、程知节等人。
若是一般官员,见到这么多重量级大员反对自己,必定没有勇气再坚持己见。
长孙诠却丝毫不惧,因为这些出列的人,都在长孙无忌的意料之中。
画会的一番布置,也成功奏效,阎立本稳稳坐在蹑席上,并无起身的意思。
这也让长孙诠多了几分信心。
卢承庆最先发难,道:“长孙县尉,徭役自夏商周便存在,至秦汉成为常制,乃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怎能说取消就取消。”
杜正伦道:“我知道驸马是为民考虑,可你想过没有,取消徭役,国家将增加多少财政支出,到时国库入不敷出,只能增税,于民未必有利!”
长孙诠道:“在下计算过,鲁城县取消徭役后,财政支出确实增多,但民众收入却增加的更多。就算将来增加赋税,百姓们也不会抱怨。”
杜正伦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说,就算多增税,百姓们多出的收入,减去这些赋税,也有盈余?”
长孙诠道:“正是如此,而且徭役免除后,还会从其他方式,为国家增加收入。”
杜正伦道:“不知有哪些方式?”
长孙诠道:“第一个是商税,这两年来,鲁城县商业发展大幅增加,商税增加了近五成。”
杜正伦与卢承庆对视一眼,似乎都被说动了一些。
长孙诠接着道:“第二,鲁城县新生人口,远胜其他州县,十五年后,田税也会大幅增加。”
杜卢二人听到此处,都没有再开口。
于志宁忽然道:“若是徭役取消,将来修建各种工事,岂不要花费大量的额外支出?”
阎立本道:“话是如此,不过与之相对的,百姓免受征调,便能专心打理良田,增加产出。这些钱可以从赋税中收回来,对吧,长孙县尉。”
长孙诠没想到阎立本不仅不反对,竟还帮自己说话,心中大喜,道:“正是如此。”
阎立本身为工部尚书,负责的就是全国大项工事,他既然这么说,于志宁也不好反对了。
李道:“请问长孙县尉,若是取消徭役,战争时期,如何输送物资,也是用钱招募民力吗?”
他的语气很温和,不像质问,更像是商量。
长孙诠拱手道:“回李将军,下官以为,可以保留一部分杂役,取名‘兵役’,战时征调。战后,由朝廷给受征百姓一部分补偿。”
如此一来,对军队来说,与原来征调的民力并无分别。
李与尉迟恭、程知节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后,三人都退了回去。
于志宁反应很快,见他们退回蹑席,也紧跟着退下。
如此一来,反对之人都被说服,其他如李义府、上官仪等人都知道皇帝支持此事,自不会反对。
李治环视一圈,见无人再反对,暗暗点头:“让长孙无忌帮长孙诠谋划此事,果然是个正确决定。”
“诸卿既无异议,那就依长孙县尉之言,在全国取消正役,只保留兵役。”他大声宣布。
长孙诠又道:“陛下,臣以为可循序渐进,先在河北道施行,若无问题,再推行其他九道。”
李治道:“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