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摆脱宋皇后的掣肘,也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但刘辩却感觉自己愈发糊涂了。
人是你废的,人父兄也是你杀的,你在这儿忽然破格提拔人家亲叔叔是想做什么?
装好人,给她平反不成?
这桩事涉及宫闱秘辛,也难怪梁鹄迟疑不决不敢多言。
刘辩摆了摆手,神情略显疲惫,也不准备难为梁鹄,令其返回尚书台处理政务。
而后刘辩令太子洗马贾彩前往北宫崇德殿通传,再令太子厩长董璜准备车驾,太子洗马蔡瑁随行指挥仪仗,太子卫率许褚护驾。
他准备亲自去和刘宏谈谈。
这已经不是单单一个宋枭的事情了,背后牵扯实在是太多了。
通过连接南北宫的复道后,许褚与在北宫南门处迎接太子的许定对视了一眼,确认了安全后,方才护着太子进入了北宫。
恰好贾彩从崇德殿通禀后骑马返回,与刚进入北宫的太子乘舆相遇。
刘辩掀开车帘,眼见贾彩神色古怪,不禁微微蹙眉,道:“才和,出了什么事?”
贾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脸上满是纠结之色,嘴唇动了动又闭上,颇有些一言难尽道:“殿下还是亲自看看吧,北宫……北宫正着商贾服为乐。”
北宫是如今宫内外对于刘宏的代称。
刘辩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意的神色,轻轻嗤笑一声。
刘宏在宫中喜好奇装异服并不算什么奇闻,比起在裸泳馆里穿开裆裤随时宠幸嫔妃宫女这等荒唐行径,穿商贾服饰实在算不得什么。
孤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等刘辩抵达崇德殿附近时,却是呆立原地一言不发。
这场面孤还真没见过!
只见崇德殿外,不知何时竟凭空铺开了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市,青石地面被撒上尘土掩成泥泞土路,雕梁画栋间悬满彩色的布幌,歪斜的“酒”、“粮”、“帛”等字在穿堂风中簌簌颤动。
街道之上,无数商贩走卒穿梭往来,叫卖声、议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酒肆之中,众人饮酒作乐,喧闹不已,更有市井流氓当街打架厮斗,场面混乱不堪。
宫女们则是鬓发散乱,粗麻裹胸,扮作卖浆妇人,为了讨天子欢心而尖着嗓子吆喝道:“新醅的杏花露,三铢钱一斗!”
这些宫女一边吆喝着,还一边扭动着身躯,眼神不断瞟向刘宏所在之处。
嫔妃们则扮作富家娘子,团扇掩面,指尖轻点珠钗玉器,娇声与刘宏扮作的商贾讨价还价,更有伶人身披五彩羽衣击筑高歌,杂耍艺人街头卖艺,好不热闹,宛如真正的雒阳集市。
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披头散发,提着一坛酒的张让似乎是特意在街道外等候太子,俯身行礼道:“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刘辩虚着眼,重重叹了口气,质问道:“张常侍,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张让也是略有些紧张,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眼神躲闪,不敢与太子对视。
他已然觉察到太子心中滔天的怒火了。
尽管太子与天子的关系不似寻常君臣父子,但通常情况下仍会唤一声“父皇”,但太子却直呼“陛下”。
嗯……上一次太子称“陛下”的时候,是让天子册立他为太子,并要求节制北军五校兵马。
张让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如殿下所见,北宫……北宫是在扮演商贾。”
他原本是想着,只要让天子整日沉浸于玩乐之中,无暇他顾,便不会干扰太子处理朝政,况且天子不久后也将传位于太子,父子关系理应和睦了许多,却未曾料到事情超出了他的预计。
“孤没瞎,孤在问你,陛下这是想干什么?”刘辩额头上青筋暴起,指向了正在一座商铺外贩卖珠宝的刘宏,厉声喝问道。
此刻的刘宏踏着金线绣履,身披一件松垮的赭色麻衣,衣襟故意扯开半截,露出脖颈上晃荡的玉璜,活脱脱一副暴发户商贾的模样。
而且刘辩分明瞧见,刘宏扮作的商贾,将宫中诸多奇珍异宝以区区几百钱甚至几十钱的价格贱,卖给了内侍、宫女。
这些东西别说几百钱了,有些东西即便是几百万钱都未必能买得到,就被刘宏这样贱卖了?
而刘宏却喜笑颜开地将一把把五铢钱收入木匣之中,俨然是沉浸在这荒诞的游戏里,乐此不疲。
内侍、宫女们也纷纷以低价购得奇珍异宝为喜,甚至有人直接趁刘宏忙得无暇顾及之时,悄悄顺走奇珍异宝藏于袍服之中。
望之不似人君也!
“仲康,给孤全部围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走!”
刘辩大手一挥,示意许褚率五百名太子府卫士将所有内侍、宫女乃至嫔妃一并控制起来。
他不是不能接受刘宏闲着无聊,穿奇装异服玩过家家,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宏拿宫中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肆意挥霍。
百亿大补贴是吧?
拿到市面上能卖到一亿钱的东海珊瑚,就以五万钱贱卖出去了,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爷卖崽田不心疼是吧!
(2450字)
PS:《后汉书卷八孝灵帝纪第八》:“(光和)四年……是岁,帝作列肆于后宫,使诸采女贩卖,更相盗窃争斗。帝著商估服,饮宴为乐。”
第201章 刘辩:陛下,你真把自己当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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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褚手掌紧扣剑柄,靴底碾过泥路发出细碎声响,领着一众周身裹挟着肃杀之气的太子府卫士将这里团团围住。
至于天子的意见?
他们对太子的忠诚早已镌刻入骨血!
太子殿下的恩情,这辈子都报答不完!
太子府卫士都是士,最低出身也是良家子,所有人都明白,除了太子以外,不会再有人给他们如此优厚的待遇。
而且打上了太子家臣的烙印,除了太子殿下外,无论谁掌权,他们都会被新君及其党羽所排斥。
区区内侍、宫女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嫔妃,皇后亦是他们背后的倚仗!
这宫里有哪位嫔妃能与皇后相抗衡?
“所有人立即放下手中器物,不许走动,违者格杀勿论!”
许褚猛地踏前半步,身上甲叶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暴喝声如晴日惊雷,瞬间炸响在众人耳旁。
一众内侍、宫女惊慌不已,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偷盗之人,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刘宏扮作商贾时,可是有小黄门在旁帮着记账的,谁未曾交钱却私藏奇珍异宝,必定是窃贼无疑。
不过这些事情,刘辩是不会去下令处置的。
得罪人的事情要让张让去做,太子只是见天子荒唐嬉戏而怒,才下令将所有人都控制起来。
至于将所得钱财归还并追回奇珍异宝的事情,皆是张让所为,与太子又有什么关联呢?
就是这些嫔妃,他这个太子还是不便处置的,她们多是刘宏宠幸过的,因此这些嫔妃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是他的小娘或者姨娘了。
当然,刘辩是不会认这些长辈的,这些嫔妃要是有胆量自认是太子的长辈,也可以试试……试试何皇后的赐的鸩酒够不够美味,试试何皇后赐的白绫够不够结实。
嗯,事后再告诉母亲,交由她处置吧。
“嘿,辩儿。”
刘宏看着俨然已经发怒的刘辩,干笑两声,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刘辩的眼睛,脸上勉强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近来他是有些飘了,寻思着连皇位都准备让了,便有些肆意放纵,没想到这一闹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眼下被这小子逮了个正着,还不知道要被这小子怎么说道呢。
奇了怪了,明明朕才是当老子的,怎么感觉在这小崽子面前,朕反倒像个卑躬屈膝的孙子?
刘宏也就在心里怒了一下,搓着手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希望儿子能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些面子,拉住刘辩的臂膀,将他向崇德殿里带。
许褚与许定目光交汇,相互颔首示意。
许定这位北宫卫士令当即接手了这些嫔妃、内侍和宫女的监管工作,许褚则手按腰间佩剑,领着身后五百太子府卫士跟上,迅速接管了崇德殿的防卫。
进入正殿后,刘宏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一脚踢开支踵,整个人瘫倒下去,慵懒地躺在了软垫上,衣袍凌乱,发丝也散落下来。
但凡在北宫见到这个逆子,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好事,何况现在还被揪住了小辫子。
“父皇,外面的这些事我暂时不与你分说,我现在有另一件事要问你。”
刘辩眉头紧皱,看着刘宏这副散漫的模样,不禁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有时他也会恍惚,究竟谁才是父亲,谁才是儿子。
别人家都是儿子坑老子的,唯独自家却总是老子坑儿子。
刘宏微微仰头,在刘辩低头叹气之时已然惬意地靠在一名宫女怀中,双目微眯,嘴角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枕在柔软的脂山上自得其乐。
另一名宫女则恭敬地跪着,双手捧着一盏蜜水,小心翼翼地送至他唇边,看得刘辩血压飙升。
“右扶风宋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着刘辩的话,刘宏顿时瞳孔骤缩,被那一口蜜水呛住了,显然他并没有意料到自家儿子会问出这个问题,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涨红,身后的宫女连忙轻拍着他的背部为他顺气。
刘辩将宋枭的奏疏递给高望,示意他呈交给刘宏。
待刘宏阅毕,刘辩就这么与刘宏对视着,眸光平静,毫无波澜,但那平静的模样反倒是更令刘宏感到不安,仿佛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夜。
刘宏下意识地避开刘辩的目光,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软垫上的金线,缓缓垂下脑袋,毫无仪态地趴在软垫上,脊背微微起伏,长叹一声,道:“朕也会愧疚,也会害怕啊。”
“那年朕梦见了先帝,他指着朕的鼻子怒斥,言宋皇……废后无罪,朕却误听邪孽谗言……咳,朕却误会了她,废了她的后位致使她忧愤而死。还有先帝的胞弟勃海王刘悝,已经被贬,却又被朕下令诛杀。”
刘宏将下巴抵在宫女递来的软枕上,语气中也前所未有地软了下来,弱弱地低语道:“先帝言说,宋废后与勃海王刘悝向上帝控诉,上帝震怒,将要降罪于朕。”
“这个梦太过真实,朕从来没有一个梦能记得如此详实,就像先帝当真来到朕的龙榻前当面训斥一般。”
“有人规劝朕,说宋废后以母仪亲临天下,历年已久,四海之内都蒙受她的教化,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过失和恶声,朕却使她蒙受无辜之罪,身遭诛戮,祸连家族。”
“而勃海王刘悝是先帝的胞弟,处理封国之事和作为藩属事奉朝廷,不曾有过任何过失,但朕未经仔细查证,就加罪诛杀。”
“若要禳除这份罪孽,应当将二人一并改葬,以使冤魂得到安息,并赦免其被流放的亲族,恢复勃海王的王爵,来消弭因此而招致的咎衍。”
刘辩听罢却是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宏,宋废后固然是无辜受诛的,但那勃海王刘悝怎能算得上不曾有过任何过失?
延熹八年(165年)一月,刘悝被人弹劾意图谋反,孝桓皇帝不忍心诛杀,将之贬为陶王。
永康元年(167年)十二月,孝桓皇帝驾崩前,遗诏命刘悝复为勃海王,但他却怨恨孝桓皇帝没有传位给他。
建宁元年(168年)正月,皇太后窦妙和大将军窦武策立彼时还是解渎亭侯的刘宏继承大统,派人前往河间国迎驾,有传言刘悝便欲带兵抢夺迎驾诏书。
熹平元年(172年)十月,又有人弹劾刘悝意图谋反,刘宏下诏令冀州刺史逮捕,查办案情。刘悝在狱中不堪拷打,被迫自杀,其妻、子百余人均死于狱中,勃海国国除。
能被人屡次三番弹劾意图谋反的人,甚至其中一次还是在同胞兄长当皇帝期间,这样的人能是未曾有过任何过失的?
而且勃海王刘悝奢靡无度,跋扈暴虐,身为诸侯王竟屡屡贿赂宫中宦官,与之私下结连,这都非隐秘之事,竟然还有人能说他无过?
“此何人言之?”刘辩目光微凝,眼中掠过一抹杀意。
刘宏愣了一下,看着刘辩那双裹挟着几分杀意的眸子,叹了口气道:“此羽林中郎将许永言之,不然,朕何以至此?”
其实他也想过,也许刘辩杀弟囚父,就是上帝所降下的报应,但如今许多事情已然说不清究竟是好是坏了,只是宋废后……
“朕想改葬宋废后,令其陪葬帝陵以安抚魂,辩儿能否与你母亲言说一二?不然朕总觉得,百年之后无颜在地下面见先帝与宋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