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韩遂引领着使者踏入永安宫正殿,使者略显局促,脚步有些踉跄,用着韩遂在偏殿中临时教授的礼仪,动作生硬而笨拙地向太子俯身行礼:“沮渠部大人,沮渠先吾,拜见太子殿下。”
“舍人韩文约,拜见太子殿下。”
韩遂引导着沮渠先吾坐在了席位上,然而羌人不习跪坐。
沮渠先吾甫一坐下,便如芒在背,在支踵上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双手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模样颇为滑稽,端的令人忍不住发笑。
沮渠先吾抬眼望向太子,望向这位大汉实际上的掌权者,心中不住地感到了惊疑。
他无法理解,汉朝人为什么会甘心屈就于这样一个年轻的娃娃麾下,就连素有威望的董卓、皇甫嵩等人都臣服在了他的脚下。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位太子殿下斜倚在青玉凭几之上,抱着胸全然一副轻佻的模样,但那轻佻之中却又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眼神深邃而锐利。
虽看着尚有几分稚嫩,却透着一种远比北宫伯玉更令人畏惧的威严和气势。
这很奇怪,北宫伯玉是他们这几部义从胡的首领,依靠刀剑和杀戮建立了威名,但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却不需要刀剑,仅凭眼神便让他感到莫名的压抑和紧张。
沮渠先吾心中不禁泛起恐惧,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如此年轻得过分的大汉帝国掌权者在位,羌人未来还能有安宁之日吗?
一念及此,沮渠先吾再次起身,身体微微颤抖着,以草原上的抱胸礼向太子表达敬意,声音也不自觉地平添了几分敬畏之意,道:“殿下,我们的北宫大人(注1)派遣我来向殿下致以诚挚的问候。”
刘辩微微挑眉,上下打量着这位唤作沮渠先吾的中年人,眼神中带着几分玩味,似笑非笑道:“哦?果真诚挚吗?可孤怎么听说你们有麻烦了?”
沮渠先吾急忙点头,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应道:“是啊,是殿下的将军们所造成的麻烦,所以我们的北宫大人派遣我来到雒阳,希望请求太子殿下能够制止您的将军们。”
“殿下如果能制止他们,我们的北宫大人愿意成为大汉的藩屏,保卫大汉的西北。”
刘辩嘴角泛起一抹寒意,缓缓起身,冷笑着看向沮渠先吾,道:“成为大汉的藩屏?保卫大汉的西北?”
“沮渠先吾,你是湟中义从胡诸部中的沮渠部大人,你在继任大人之位的时候,曾拜领过大汉的归义羌长印,宣誓为大汉作战,保卫大汉的河西四郡。”
“孤的祖先们慷慨仁慈,念及你们的忠诚与勇敢,赐予了你们在河西四郡放牧的权力,并且只需要缴纳极低的赋税,但你们又是怎么回报大汉的恩情并履行你们的誓言的?”
刘辩走到沮渠先吾的面前,俯视着坐在席位上的沮渠先吾,怒声斥责道:“你们背叛了大汉,勾结了那些心怀不轨的诸种羌,联合起来攻打大汉的城邑,杀死大汉的子民!”
“如今你们发现自己不是大汉的对手,竟然妄想不用投降,就以这样的言辞试图说服孤下令撤回大军?”
沮渠先吾仰视着面前的太子,太子身后紧随左右的两名如熊罴般魁梧的汉子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令他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沮渠先吾仰视着面前的太子,面色惨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太子身后两名如熊罴般魁梧雄壮的卫士正紧握着腰间的刀柄,凶神恶煞地瞪着自己,令他心中骇然,不敢有丝毫异动。
沮渠先吾无奈地叹了口气,垂下了脑袋,目光躲闪,低声道:“太子殿下,我们的北宫大人说保卫大汉的西北……其实就是投降的意思。”
“你们挑起了战争,而孤出动了十余万大军、数十万民夫,耗费财帛巨亿,你们三言两语就想让孤退兵?”
“此时此刻,你们怕不是在说笑吧!”
刘辩一挥袖袍,转过身回到了主位上,双手重重地撑于桌案,身躯前倾,眼神森然,直视着沮渠先吾道:“孤要看着北宫伯玉亲自到孤的面前投降!”
注1:异族的“大人”谓部落首领,即渠帅。
《后汉书光武帝纪》:“乌桓大人来朝。”注:“大人谓渠帅也。”;“三十年春正月,鲜卑大人内属,朝贺。”
《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夏六月,北匈奴大人率众款塞降。”
《后汉书南匈奴传》:“二十四年春,八部大人共议立比为呼韩邪单于。”
《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有勇健能理决斗讼者推为大人。”
第220章 老狗与老狗
沮渠先吾喉头滚动,迎着这位大汉帝国太子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喉间的辩驳化作破碎的叹息。
这位太子殿下的强硬让沮渠先吾无言以对,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是说服不了这位大汉帝国的掌权者的,只得先行退下,由客曹尚书左丞萧瑗为他安排了馆驿居住。
韩遂则是留了下来,静候太子的问询。
“文约,说说凉州的战况。”
刘辩伸手指向了韩遂,作为金城郡人又是大军的辎重御史,种种信息相结合,韩遂对于局势的判断应当比朝中许多人都准确。
韩遂坐在席位上向太子抱拳行礼,随后思索片刻,果断答道:“殿下,臣以为应当再战。”
“左将军投石为戏,久战不出,一为使叛军轻敌懈怠,消磨其锐气;二为耗其粮草辎重,令其不战而溃;三为休兵提气,如今军中振奋,人人求战,必可一战而破敌!”
刘辩微微颔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他是认同韩遂的观点的。
皇甫嵩的书信中也表示,他并非是真心想要停战,只是希望通过这一场所谓的停战谈判来消磨叛军的锐气。
榆中距雒阳有两千四百里之遥,韩遂领沮渠先吾日行二百里,往返所耗时日近一月,如此又能拖延一月时光,届时叛军即便未曾不战自溃,也当再无战意。
嗯,这位左将军是真想把北宫伯玉抓回来,到嘉德殿中给太子殿下献舞。
刘辩原本还奇怪,皇甫嵩能有这么多的心眼子?
结果书信中提及,此计是参军荀攸所出,效法王翦灭楚之计。
只不过王翦消耗的是楚王对于项燕的耐心和信任,皇甫嵩消耗的是叛军的粮食和士气。
荀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面容呆板,给人一种木讷愚钝的感觉,但心中却是有着诸多算计。
当然,这也就是欺负北宫伯玉不知汉军内部虚实。
皇甫嵩又一次假节钺,并且被刘辩授予了战和大权以及处置俘虏的权力,
不过皇甫嵩在书信中也提及了对羌胡叛军的处置,对于畏威而不怀德的羌人,只有彻底打断这些羌人的脊梁骨,他们才会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乖乖地接受主人的训斥,不敢向主人龇起锋利的獠牙!
对于这一点,刘辩给予了认可。
哪一朝哪一代的羌胡能老实?
即便是那位天可汗时期,贞观九年,羌族分裂出的一支党项羌也起兵与吐谷浑联合反唐。
而那支党项羌在北宋则正式建国西夏,成为了北宋的心腹大患。
这还只是其中一支羌族罢了,后世近两千年的汉化才完成的事情,连那位天可汗都无法令其真正归心的族群,他是不指望在这一朝能办成的。
众人见太子陷入了沉思,也没有出言打破沉默,直到太子抬起头重新看向众人,目光在跃跃欲试的刘焉和刘陶身上划过,落在了客曹尚书张驯的身上,道:“客曹尚书的意思呢?”
张驯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谁不知道刘焉和刘陶的争斗,太子先问谁,显然谁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就更高一些,但却没想到太子竟然先向他问询。
眼见张驯惊愕得未曾言语,卢植伸手推了他一把,在他耳旁断喝道:“子隽,殿下问话安敢不答?”
张驯和卢植是有姻亲关系的,和卢植的妻子同样出身济阴张氏,只不过并非亲兄妹而是堂兄妹。
刘辩倒也没有责怪,只是双手靠在桌案上十指交叉,用十指抵着脑袋,静静地等待着张驯的回话。
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情,客曹尚书主北狄南蛮事,自然对这件事有着极大的发言权。
“臣以为,和谈可以,但必须先做过一场!”
回过神来的张驯并没有拉跨,而是分析着眼下的局势以及羌人的习性乃至人口数目答道:“不打疼了羌人,他们还会随时反叛!如殿下方才对那羌胡所言,难道我天汉出动十余万大军和数十万民夫,就是去凉州郊游的不成?”
刘辩不置可否,侧首看向卢植。
对于羌胡的习性、人口等因素的分析,这些时日朝中听得太多了,因此卢植选择站在军事的角度上发言:“殿下,如今若战,皇甫嵩必胜。”
“此刻和谈,恐怕军中的将士们都不会同意,将士们远征三千里,若得不到军功,就没有足够的赏赐,难免心生怨气,此举也不利于殿下的威望。”
刚从军中回到雒阳的韩遂对于卢植的话深深赞同,虽说不至于有什么不忠的心思,但这样对于军心的打击太过沉重,劳苦日久却捞不着军功,谁能甘心呢?
眼见太子殿下始终没有询问自己的意见,刘焉也坐不住了,主动开口道:“殿下,臣以为如今军资充盈,士卒求战,可堪当战!”
刘陶诧异地瞥了刘焉一眼,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刘君郎你个老匹夫,百官之首的体面呢!
你个犬入的老狗,殿下没问你你就主动开口,就为了和老夫争权,脸都不要了是吧!
不过刘陶突然眼珠子咕噜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重新恢复了一脸平和沉稳的面色,沉声道:“殿下,孟夏新谷既收,此可谓应天时;两军对垒于前,吾军深沟高垒,此可谓据地利;朝臣咸主战议,将士求战心切,举国若上下一心,此可谓协人和!”
话音落下,这回轮到刘焉黑脸了。
这种总结性的话语,正是该由百官之首的他来提出的,却不想为了争个先后疏忽了这件事。
这条老狗竟然压了他一头!!!
刘焉猛地瞪向刘陶,圆睁的眼眸中透着阵阵怒火,虽然没有声音,但从那微动的口型看来,反正骂得挺脏的。
刘辩感觉听着像是“老狗”、“尔母婢也”,以及其他问候刘陶母亲和历代女性祖先的话语。
刘陶的祖宗济北贞王刘勃,是那位淮南厉王刘长的儿子。
而刘焉的祖宗鲁恭王则是孝景皇帝的儿子,两家完全没有相同的母系,所以刘焉往死里问候刘陶的历代女性祖先都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刘陶却不能问候道鲁恭王的曾祖母和祖母,否则……嘿,就休怪刘焉将一顶对薄太后和孝文窦皇后大不敬的帽子扣在他脑袋上了!
眼见这几位重臣全部都赞同一战,刘辩自然也是开心的。
两汉士人的骨头在面对异族时,还是足够硬的。
那位孝武皇帝虽说打得海内荒芜,却也终归是打出了天汉子民的民族自尊心。
既然朝廷里都对继续打下去没有异议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那就打!
第221章 荀攸的饵战攻心之策
光和七年,闰七月二十八日
今年是个不同寻常的年份,按照太史令的说法是每月比以往少了半日。
如何判断闰月,据说是孝武皇帝时期的邓平、落下闳等人制定了一份《太初历》,首次系统采用无中气置闰法,若某农历月不含任何“中气”(如春分、秋分等),则定为闰月。
但为什么会少这半日,这些深奥的学问能听懂的人没几个,就连文人儒士都没几个能理解,营中的将士们多是听个热闹,横竖按朝廷颁下的历书行事便是。
不过好在今年是闰七月,七月已然是初秋,今年又没有秋老虎,即便秋阳高悬在空,却并不炎热,反倒有些凉爽。
褪去燥气的风卷着针茅草银白的穗子,掠过汉军夯土墙头猎猎作响的玄墨镶边的赤色大汉军旗。
而四百步外,羌胡叛军的毡帐群蹲踞在缓坡上,褪色的牦牛尾纛与汉营新染的旌旗隔着枯黄的草海遥遥对峙。
“孙校尉刚猛!”
“曹左监骁勇!”
“孙校尉使劲啊,曹左监的臂力不如你!”
“曹左监绊他腿,孙校尉下盘不稳!”
喝彩声中,两个精壮汉子正缠斗作一团,都是赤膊着上半身,下半身穿着的也是一条犊鼻浑(注1)。
孙坚古铜色的背肌虬结如铁,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如波浪,汗珠顺着脊背滚落在夯土地面,激起细小烟尘。
忽然,孙坚左臂猛地扣住了曹仁的手肘,曹仁眼角微微抽搐,后槽牙咬得发紧,青筋在脚背上突突跳动,双腿似老树盘根,脚趾紧扣地面,脚跟在地上犁出两道浅沟。
两人臂膀交缠时,筋肉相抵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上的肌肤也在秋阳的照射下泛着一层晶莹的光泽。
孙坚胜在臂力,但曹仁的下盘功夫稳当,僵持了许久,二人都未能分出胜负。
终归只是打发时间的角抵游戏,犯不着在袍泽身上使出浑身解数,更不可能将气力全都耗费在游戏上,点到为止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