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刘辩忽而眉头紧蹙,取过一卷竹简,写写画画仔细书写计算了一番。
1顷田也就是100亩田,400顷田也就是40000亩田。
开封县的上田水利充沛,土壤肥沃,哪怕种植的是冬小麦也是年亩产超过2石的膏腴之地。
400顷田的年产量也就是至少80000石冬小麦,就算郑泰是老老实实交税,那么缴纳完田赋,刍稿税、口赋、算赋,不算牛租,约莫还能剩下八成五,再扣除每亩需0.15石的麦种,实际入库口粮收获为62000石。
按照一个成年人一个月吃1石米就能满足正常劳动需求的食量,年入62000石足以养活5200名成年男丁了。
至于佐餐的蔬菜,冬小麦五月收获后,还可轮值芜菁等蔬菜或豆类,既可恢复土壤肥力又可供应食物。
一个宗族是会分家的,开封郑氏也实际上家族田产供养的只有嫡系宗族成员以及近支宗亲,比如郑氏已然将分支分布到了荥阳和陈留,开封郑氏最多只有三、四百族人,算上豢养的奴仆,也不会超过两千人。
刘辩双目微眯,眼神不善地看向了郑泰。
你阿母的,也就是说你郑泰阴养了三千死士?
你也想当司马老儿?
郑泰也愣住了,因为他真养了不少亡命之徒,大致数量至少也不会少于两千。
之前他觉察到汉室大厦将倾,便广交地方豪杰,收纳众多亡命之徒,以图开封郑氏能在乱世中生存下去,然后寻一明主将这些亡命之徒献上作为兵卒。
关键是谁也没想到老刘家的气运如此旺盛,继光武之后竟还能有一位挽大厦于将倾的少年太子横空出世!
而他一时之间也都忘记了遣散自己收留的亡命之徒,结果被郭图这条疯狗当作了把柄。
若是旁人,还能解释为见不得冻馁而死者,心怀仁善故而收留流民。
但问题在于,他是袁隗的门生故吏!
哪怕他是第一批在汝南袁氏谋反被破获后,公然攻讦辱骂汝南袁氏的,还参与了瓜分汝南袁氏遗产,但你得看天子信不信你只是养着玩儿的?
刘辩沉思着,想到了一个问题。
郭图是怎么知道郑泰会站出来反对的?
谁也不知道今日会有谁站出来反对,若是说准备了河东卫氏、蜀郡卓氏等盐铁家族的黑料他还能理解,但准备郑泰的黑料做什么?
刘辩抬起头看向立下殿中的郭图,只见郭图面露微笑,从袖中取出一本由纸张册订的书册翻看着,还一副磨刀霍霍看向民曹尚书张喜的模样,好奇之下道:“公则,你手中那卷书册呈上来给朕看看。”
“唯!”
郭图也不避讳,将书册奉上,而翻开书册的刘辩顿时愣住了。
“光和七年某年月日夜,太傅卢植曾于太子府夜宴,酒后言太祖高皇帝德行有亏。”
“光和六年某年月日,左将军董卓于永安宫偷窃蜜桃一只。”
“光和七年某年月日,游击将军孙坚长子孙策见太子乘舆,与光禄大夫周异长子周瑜言曰‘彼可取而代也’。”
“延熹十年某年月日,江夏太守刘备老宅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刘备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
“光和某年月日……”
刘辩顿时露出一抹震惊的神色看向郭图,合着你这是把朝中百官的罪名都提前想好了,就等着谁跟他这个天子对抗,就提出谁的罪名收拾他。
你手里这玩意,分明是生死簿啊!
刘辩朝着郭图投去一抹复杂的神色,示意郭图近前来,在郭图耳旁压低了声音叹息道:“公则,日后你寿辰朕定然不会祝你长命百岁,你最好死在朕前头。”
郭图手中的“生死簿”早晚会被人知道的,如果郭图跟法真这老头一样八十六岁了还能活蹦乱跳的,那他可能真要被五鼎烹了。
除了他,没人能护住郭图的。
郭图反而谄媚一笑,道:“臣比国家年长十六岁,国家乃万岁之躯,定然能护臣一辈子的。”
“你这厮!”
刘辩无奈地摇了摇头,让郭图回到了殿中央,自己则是沉思良久,终于转而看向郑泰,缓缓道:“郑侍郎乃是朝廷忠臣,此举是为朝廷供养流民,绝非阴养亡命之徒,昨日就向朕奏报要将家中三百顷膏腴之地以及三千流民进献于朝廷,为朕受禅登基贺喜,然否?”
刘辩终归没有将郑泰打成袁氏余党和反贼,登基为帝了,有些事儿就不好如过往摄政那般做了。
倒不是脸皮薄了,而是以前做了名义上还能往刘宏身上一甩,让刘宏替他背这口黑锅,但如今这个黑锅可不能往刘宏这个太上皇身上甩了。
况且结交豪杰,阴养亡命之徒,这件事基本上每个世家豪门都在做。
彼时对汉室有信心的宗族就没几个,就连颍川荀氏、襄阳蔡氏都不例外,汉室宗亲们都逐渐失去了对朝廷的信心,或多或少是养了一群亡命之徒的,他难道要连自己的宗亲和外戚家族一起铲除吗?
郑泰也不是傻子,知道天子是在为他开脱,连忙点头承认,道:“是廷尉正监误会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不过是在代天子抚养失去田亩无家可归的流民罢了,这些土地也不过是归还天子,而非什么进献。”
天子给了台阶,那就一定要老老实实往下走。
好歹还能保留一百顷上田,养活宗族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田地根本算不得什么,开封郑氏真正的营收是来自盐铁产业。
开封郑氏的食盐产业是在颍川郡昆阳县盐碱地中,煮土为盐所得,收益并不算多么惊人,最主要的还是在颍川郡舞阳县的铁矿产业。
准确来说,应该是在颍川郡的舞阳县与汝南郡的西平县交界处的一座工坊附近,而那座工坊名为棠溪坊。
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泉,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
棠溪春秋属楚战国属韩,这九柄传说中的名剑不管归属哪一国但都是出自棠溪坊。
棠溪坊几乎是整个战国时期最大的兵工坊,这也是韩国被称为“劲韩”之时“天下强弓劲弩皆出于韩”的缘由,而等到棠溪被秦国所夺,这也是韩国军事力量陷入孱弱阶段的主要原因之一。
直至后汉,棠溪坊依旧地位超然,因其附近拥有冥山等多座铁矿储量丰富的矿区,而且在先秦的战乱以及秦国的管理制度下,形成了一套完备的采矿冶炼一体化工艺,甚至雒阳武库的不少精良甲胄兵器都出自棠溪。
当然,开封郑氏等世家豪门再猖獗,但在大汉余威尚存之际,棠溪坊仍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
朝廷虽准许盐铁民营,放开禁制,但棠溪坊等朝廷原有的大中型工坊依旧牢牢掌握在手中。
只是将铁矿采集、煤炭供应乃至将铁矿石冶炼成半成品铁等环节,外包给了棠溪坊附近由世家豪门经营的配套工坊操办,以此节约朝廷的锻造成本。
而中间环节被世家豪门所掌控,这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郑氏参与的便是铁矿采集的流程,采集铁矿之时顺手倒腾些铁矿石出去。
做假账这事儿他们这些世家豪门可太熟悉了,采集两万斤铁矿石,账册上却是一万斤,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事。
谁能证明这堆铁矿石是出自棠溪呢,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吗?
但郑泰要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了。
“国家,臣突然觉得盐铁当收归国有!”
一咬牙,一狠心,郑泰决定将盐铁产业也都献给天子!
就算天子饶他一命,不仅无法为自己起到扬名的作用,还反而为天子扬了仁德之名。
哦,你说天子不仁德才要盐铁官营,但天子怎么饶恕了你的死罪为你开脱呢?
而且郑泰看着天子的态度,俨然是下定了决心势必要将盐铁收归官营。
少年天子手握大权,又早早有所准备,甚至宁可用那些不入流的左道手段来通过盐铁官营的决议,那么显然今日盐铁官营是势在必行的。
与其等到盐铁官营通过后,被朝廷收走盐铁产业,还不如主动投献出去换取机遇!
当带投大哥,我郑泰还是熟练的!
郑泰向着刘辩俯身拜了三拜,旋即又伏于地行了大礼,“诚恳”道:“国家,臣方才脑中灵光乍现,顿觉己身之谬误。《诗经小雅》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以为然也。既然天下的盐铁矿山本就是天子所有,那天子收归己有,又有何妨?”
“而且臣以为家中经营盐铁者当避嫌,为免再有同僚误以为臣有私心,因此臣愿将开封郑氏在昆阳的盐土和舞阳的铁矿尽数归还朝廷,以示臣心中绝无私利!”
“臣以为凡是反对朝廷盐铁官营者,皆当效仿臣的做法,将家族经营的盐铁产业归还天子,否则谏言反对盐铁官营者便是有私心,是谋私利,非正臣也!”
郑泰话音方落,一众反对盐铁官营的朝臣突然齐齐看向他。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郑公业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
这群反对盐铁官营的有几个不是或直接或间接经营了盐铁产业的?
将将家族经营的盐铁产业献给天子才能发表反对意见,那和支持天子盐铁官营有什么区别?
这犬入的这是掘我们的根啊!
“郑公业,前倨后恭,你竟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说出‘又有何妨’?当真非人哉!”
张喜怒了,你当先锋站出来反对的,我在背后顶着天子的压力坚定不移地挺你,结果你叛变了?
而且你自己投献盐铁产业,还要搭上我们?
“张尚书,何谓倨,何谓恭?”郑泰转过身看向张喜,嘴角咧起一抹讥笑,道,“充当阉宦爪牙为倨,而改换门庭为恭乎?”
郑泰十分瞧不起张喜,虽说张喜这位民曹尚书是他这个民曹尚书侍郎的直属上司,但张喜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履历,除了他有一个倒向宦官、担任司空的兄长。
你他妈一个阉党爪牙,被阉宦扶持的尚书,凭什么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
张喜听得顿时血压飙升,他最不想被人提及的就是曾经被宦官扶持当上了尚书的事情,这话着实是戳中张喜痛处,而且还被郑泰当众提及,还讥讽他为了改换门庭重归士人集团而放下尊严的事情。
“竖子安敢辱我!”
张喜恼羞成怒,终于忍无可忍。
老子也是学过君子六艺的!
张喜突然间猛地冲上前,一把攥住郑泰的衣领,怒吼着就是一记重重的右勾拳。
毫无防备的郑泰被一拳砸在脸上,翻倒在地上,顿感口中一阵腥甜,还有些许异物。
将异物吐在手掌中后,郑泰也勃然大怒。
这竟是他的一颗后槽牙!
“你这犬入的老匹夫!”
郑泰面相阳刚,颇有名士风范,因此也格外爱惜这张脸与颌下须髯,结果却被打掉了两颗牙齿。
虽说不是门牙,但这也影响了他的名士风范!
郑泰仗着年轻,一把将张喜推倒在地,直接骑在了他的身上左右开弓,连续向着张喜的面部挥拳相向。
但张喜始终双臂护在脸上,虽然被打掉了冠帽,但却令郑泰没有击打的空隙,拳头始终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但被人骑在身上连续击打的张喜也是恼怒得失去了理智,混乱中使出阴招,一拳掏向了郑泰的下三路。
“啊!”
郑泰一声惨叫捂着下体在地上翻滚,还好张喜这一拳的力道不算大,缓过劲后,郑泰直接扑向了张喜,尽管依旧打不着张喜的脸,但郑泰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名士风范了,一口咬在了张喜的手臂上。
“你这厮当真是犬入的!”
张喜疼痛难忍,吃痛之下,一把薅住郑泰最为在意的须髯用力拉扯,想逼迫郑泰松口,但郑泰不仅不松口,还揪住了张喜本就所剩不多的头发。
二人厮打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百官们都看傻了,怎么就打起来了?
有辱斯文,当真是有辱斯文!
打个架还又是撕扯头发胡须,又是动口咬人的,还朝对方吐口水,跟市井泼妇有何区别!
嘿呀,怎么现在还净朝下三路招呼!
不过文武百官们一边骂着“有辱斯文”,一边在旁边看着热闹,就是没人去劝架。
嘿,虽然郑泰这厮端的不为人子,不仅背叛了利益阶级,还要拖上大家伙当他的投名状,但这厮话说得却是没错。
你张喜不过是一个从阉狗爪牙改换门庭投向士人行列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朝堂上耀武扬威?
烂橘子就是烂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