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虽不大,却为周礼执礼之国,周礼为其立身诸国之本,曹刿之所行,虽确有常人难及之聪明创举,但究其成功之根源,在于败坏道德,败坏礼法,便如一人于光天化日之下抽刀抢劫,虽能让人猝不及防,一时得利,但终究损害的是自己的道义和根本。”
“而后续鲁国之结局,便也证明了管子所言,鲁国迅速一蹶不振,再不复为诸侯所重。”
齐政闻言,轻轻鼓掌,“世人皆言白大人为官则良相,治学则醇儒,今日一见果然见解独到,所虑非凡,在下佩服。”
白圭的脸上没有丝毫自傲,平静地看着齐政,“齐公子,那你以为曹刿此人如何呢?”
齐政开口,“在下的观点,和白大人一样,曹刿此人,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目光短浅,虽用兵得其法,但却让鲁国得小利而损根基,加速了鲁国的灭亡。”
听见这话,兵部车驾司郎中熊翰皱眉道:“齐公子这样,是不是有些占便宜了?”
在他们看来,齐政开口问了,白圭答了,而白圭反问,齐政却只是重复对方的言论,说他占便宜都算是熊翰有教养,换个人可能就要说他耍无赖了。
从来没有亲自见过齐政行事的秦先生紧张地看着齐政,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
这要是一个应对不好,可就糟了啊!
他看向卫王,用眼神询问自己用不用帮腔,卫王犹疑一瞬,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齐政笑着开口了,“熊大人所言甚是,如果就是这般,那在下的确占便宜了。这样吧,在下再问一个问题,而后诸位有问题也可以随便问在下。”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白圭,“在下想请问白大人,和二位大人,诸位以为孙武如何?”
孙子?
这还用问?
任职兵部的熊翰轻哼一声,正要开口,话到嘴边,忽地面色一变。
而后扭头看向两位同伴,发现他们的神色也已经悄然凝重起来。
见三人都神色凝重不开口,秦先生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答的吗?
孙武这么出名,他的厉害还用说吗?
能被后世以【子】尊称的,说他厉害也没问题啊!
但为什么这三位都不开口呢?
秦先生拧着眉头开始琢磨起来。
如果白圭等人回答说孙子厉害,那是因为善于用兵,那按照这个说法,曹刿为什么就不厉害呢?
曹刿的用兵是诡道,那孙子兵法流传至今,其中计谋不计其数,比之曹刿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些,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好,白圭等人可以说,曹刿之时,还未礼崩乐坏,故而曹刿所行是短视,是败坏了根基;
而孙武之时,天下纷争已起,各国已然摒弃了操守,打出了春秋无义战的氛围,孙武的所行,是对的。
双方同样是以计谋用兵,但评价天差地别,是因为时代背景的不同。
这么说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那么,齐政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做事情要结合时代背景,这也没问题吧?
那这不就回到了最开始那个问题上了吗?
你白圭恪守规矩不结党,自认为克己复礼,但你不是大儒,而是朝官啊,你有你自己政治诉求和利益,当前的朝堂情况和时代背景,能允许你这么做吗?
楚王和齐王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太子都被偶感风寒而死了,你还守着那点可怜的规矩做什么呢?
在周礼尚存的年代,你做曹刿,那就是短视而愚蠢;
但在礼崩乐坏,不择手段的年代,你要恪守不必要的清高和礼节,那你可能就是抱柱的尾生。
或可为一代名儒,却不可为一朝重臣。
在这一刻,秦先生面色悚然,终于明白了齐政的用意,一脸佩服地看向这个年轻人。
而白圭也叹了口气,“齐公子果然大才,在下佩服。”
齐政神色平静,没有半分喜色,只是微微欠身,“白大人谬赞了。”
白圭缓缓道:“不过,齐公子这个观点,在下并不十分赞同。”
他认真地看着齐政,“当今之世,虽有纷争,但君子之品行、君子之德操、君子之朋而不党,并非如周礼一般,为被时代摒弃之物,依旧值得我等坚守。”
一直没开口的孔真也道:“甚至无论何时,我等也不该为了那所谓的胜利和抱负,放弃坚守的东西,变得不择手段。”
熊翰缓缓道:“结党营私,蝇营狗苟,以那样的方式,得来的胜利,还是胜利吗?”
听见这话,秦先生原本眼中升起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齐政的劝说已经足够精彩独到,没想到还是没劝下来,这帮人也太倔了!
卫王也暗叹一声,准备开口,替齐政打个圆场。
没想到,就在这时,齐政却挥退了仅有的几个仆人,让乔三和田七守在门口,然后看着略显错愕的三人,轻声开口了。
“我明白了,原来是昭文太子麾下就是如三位这般,原则太硬,底线太高,操守太好的人多了,无力为殿下护卫,才让堂堂太子殿下,一国储君,竟能偶感风寒而亡,实在是令人扼腕。”
一句话出口,不仅白圭等人,就连卫王的神色都猛然一变。
熊翰猛地一拍案几,“齐政,你过分了!”
白圭和孔真,也双目喷火地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第183章 三杰归心
房间之中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秦先生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开口圆场,“齐公子一时失言,请三位不要介意。”
没想到齐政却并不领他这份情,淡淡道:“秦先生错了,在下不是失言,在下是真的这般认为的。”
秦先生无语,白圭语气已经骤冷,不复先前的友好,“齐公子,你最好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齐政的神色十分平静,“在下当然要给三位大人一个解释,不过在下更希望,这不是解释,而是提醒。”
他直接站起身来,走到堂中,以一种更近的距离看着三人,“在三位眼中,朋党就是错误的,就是有问题的,你们之间是君子之交,是因为共同的理念和德行,聚拢在一起,不屑于行那些互帮互助之事,便是一起拥戴昭文太子,也是因为他是储君,且德行得到了你们的认可,你们是人臣对君王正常的效忠,对否?”
白圭等人冷着脸点了点头,“这难道不对吗?”
“历代天子,当朝陛下,皆不会容许朋党存在,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当然不对!而且简直荒谬迂腐至极!”
齐政声音一沉,“朋党就是没底线?朋党就是不择手段?就因为朋党互帮互助了,就要被君子所弃?三位既是贤才,为何有这般粗暴而简单的思维?而且,谁说历代天子都拒绝朋党的?”
熊翰冷哼一声,“你若有道理,尽可言说,不必在此空谈!”
“好!那就请诸位听好了!”
齐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吾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他看着白圭三人,“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听见齐政这番话,白圭、熊翰、孔真三人脸上的愤怒渐渐消去,露出几分沉思。
齐政的声音一缓,“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
他的声音如一道缓缓流淌的河流,从尧舜,到商周,再到后汉党锢,再到唐昭之时,种种朋党之事,皆如浮光掠过众人心头。
好吧,这当中,卫王除外。
这种东西,的确有些为难这位沙场皇子了。
齐政缓缓道:“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齐政的声音缓缓落下,房间内,一片沉默。
白圭三人呆呆地看着他,没想到眼前之人随口便是这样一篇道理深邃,文辞厚重的雄文。
不过更让他们震撼的,还是文中所体现的意思。
朋党真的就完全一无是处吗?
不对,朋党和朋党也是不同的,应该先分析,不同朋党的性质。
君子以志向为朋党,小人以利益为朋党。
君子之朋党,行得正坐得端,所言所行皆是为了大义为了家国;
而小人之朋党,只为追逐利益,利得则聚,利尽则散。
我们应该摒弃的是小人的朋党,而拥抱君子之朋党。
这样的论述,是白圭三人未曾思考过的方向,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齐政的这番话有他们无法否认的道理,更关键是有历史真实故事的佐证。
齐政看着他们,方才神色之中的骄狂已经消散无踪,恳切道:“三位大人俱是声名远扬之大才,在下浅见,班门弄斧,请三位大人见谅。”
若是齐政在一开始便这般姿态,白圭三人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当齐政随口便是一篇振聋发聩的雄文之后,一改骄狂,反倒执礼甚恭,三人心头的好感登时蹭蹭往上冒。
这和他们当过多大的官没关系,这是人性。
熊翰性子稍微直些,当即起身回礼,“齐公子言重了,这一番话,我等是否认可且不提,确为高论,在下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齐政连忙谦虚,孔真也附和地叹服了一句。
这般态度,让卫王心神一振。
果然,就没有齐政办不到的事情!
白圭沉默许久,缓缓道:“齐公子朋党之论,值得深思,但方才齐公子论及昭文太子,却并非此文可言尽。”
齐政点头,“当然,这篇朋党之论只是一个引子,在下以此为引,是想与三位大人探讨后续的问题。”
“那就是,在对待奸佞,对待穷凶极恶之敌时,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看着三人,“是坚守自身高洁,靠着一腔浩然正气与敌人周旋,只求一个无愧于心,青史留名,最后落得个身死族灭,一腔热血付与黄土的下场;还是以初心为核,用比他们更高明的手段与之作斗争,从而将他们斗倒,一展心头志向,为国为民,匡扶江山社稷?”
“便如昭文太子之事,天下形势已是暗流激涌,咱们守着那些规矩和操守,可别人不守这个规矩之时,咱们可有防御之能力,可有反制之后手?”
白圭三人沉默,齐政的话,点中了他们的心,也点中了他们这些日子里时常说起的悔恨。
“三位大人若无抱负,只想独善其身,那自然可以,但若有所追求,真的能拒绝这些官场手段吗?官场手段若是都能接受,为何又独将这所谓的朋党视若仇雠呢?”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三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开口道:
“说了那么多虚的,咱们可以说点实际的,三位大人皆是朝官,在下一介布衣,正想请教。卫王殿下如今执掌中京府衙,如果城中发生一起命案,府衙的告示该如何写?”
孔真顿了顿,开口答道:“中京府城发生命案,府衙已经锁定匪徒,不日将缉拿归案,城中官民勿忧。”
齐政点头,“那请问若是殿下的政敌也需要针对此事发布一个告示,他会如何写?”
不等三人回答,他直接道:“他或许会写,卫王管理下的中京府城发生大案,歹徒肆虐,残杀百姓,死伤惨重,匪徒至今未能缉拿归案。”
三人的面色微变。
两种言辞,说的都是真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