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169节

  在楼里,齐政四处翻看着。

  到了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一本本细读,就只能囫囵吞枣地看个大概。

  看过的加深一下记忆,没看过的着重了解一下概况。

  当他看着《尚书》之中,那些已被后世证伪的古文尚书依旧罗列其中,不由微微一笑。

  时间就在一本本书的取出放回间,来到了傍晚。

  齐政意犹未尽,但国子监却没法如钟玉阁那般让他整夜待在其中。

  于是放下了书,走出藏书楼。

  周坚和田七、张先,一起在藏书楼外等着,一行人一起朝着卫王府走去。

  走在路上,周坚兴致勃勃地开口道:“政哥儿,明日听说他们上舍生,要去城外搞个什么辩经会,为周山的那场文会演练演练,王希文也要去,咱们去凑凑热闹呗?”

  辩经?

  齐政想了想,这也算是自己的短板了,去见识见识也好。

  “行啊,那就一起去吧。”

  一听齐政居然答应了,周坚更是开心,“政哥儿,要不要把你那个炉子也搬上?”

  齐政无语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想去干什么?”

  周坚嘿嘿一笑,“两不耽搁嘛!”

  “不合适。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说吧。”

  齐政摆了摆手,“不过可以准备些酒肉吃食,不然到时候连饭都没地方吃去。”

  张先闻言便主动道;“明日一早,在下就去临江楼多弄些瓜果冷盘。”

  齐政嗯了一声,“有劳了。”

  回了王府,齐政又和卫王讨论了一些最近的朝堂情况,回房看了会儿书,便早早睡下。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便在几名护卫的护送下,驶出了卫王府。

  马车并未直接出城,而是先到了城南一处极其普通的客栈之外,将王范接上,才慢慢朝着城西的文会地点驶去。

  马车上,如今的王范已经比起当初在国子监初见之时,少了几分自卑的拘谨,多了些从容之态。

  看着齐政,诚恳地致谢道:“有劳齐公子了。”

  齐政笑着摆了摆手,问道:“希文兄过些日子要去周山走一遭否?”

  王范点头,“当日齐兄的指点,在下一直铭记,周山这等盛会,自当一试,不过并无奢求与执念。”

  齐政轻笑一声,将话题转到今日的那个辩经会上,这种事,问周坚不靠谱,还得问王范才行。

  “希文兄知晓今日这文会是怎么回事吗?”

  “这不是如今周山盛会在即,各方贤达皆汇聚于中京,国子监身为大梁最高学府,自然要代表大梁最高学府的脸面,也难免会有各地天才前来求教。所以,以上舍生为首的国子监学生,便搞了这么一场辩经会,大家都尽展所学,演练一下,免得届时丢了颜面。”

  听了王范的解释,齐政大概懂了。

  如今的国子监,实际上实行的,有些类似于宋朝的三舍法,但又有所不同。

  正规的学子,分为上舍和下舍,上舍生食宿全免,毕业即可相当于过了乡试,可以直接参加会试;

  下舍生需食宿自备,每年成绩优异的前十名,可以升入上舍,如果无法晋升,毕业之后,免童生试,可直接参加乡试。

  至于如齐政等旁听生,就相当于外舍,啥也不是,啥权利也没有,只能跟着蹭蹭课。

  总结起来就是,正规的国子监学生,就是内舍生;

  齐政这些旁听的,那就是编外人员,外舍生。

  所以,当齐政等人抵达,下了马车,想要走到会场落座的时候,负责把关的两个教习问清情况,直接便朝着齐政等人摆手。

  “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吗?咱们上舍和下舍的学子自己都坐不下,去去去!”

  田七当即就是一怒,想要开口却被齐政摇头拦住。

  王范恭敬道;“先生,昨日说起此事时,并未言说旁听生不准来此,而且在下瞧见那边还有许多空座,我等只是坐在后排旁观学习,定不会扰乱辩经秩序的。”

  那教习看着他,哼了一声,“你旁听上瘾了是吧?什么都能旁听,你咋不上朝会大殿上旁听去?没通知你来,那就是你不用来,这都不懂吗?自己什么档次,心里没点数吗?走走走,别在这儿挡着!”

  说完,他面色一变,不耐烦的脸上瞬间露出笑容,看向一旁走来的两个锦衣公子,“刘公子、元公子,里边请,你们的座位在左边第一排。”

  瞧见这一幕,齐政淡淡一笑,“坚哥儿,希文兄,走吧,咱们既然来了,就去一旁找个地方,自己聊聊。”

  周坚哼了一声,“早知道这样,咱们今日就不来了。”

  王范看了那谄媚地将两名贵族公子送去座位的教习一眼,眼中露出几分遗憾和鄙夷,“如此作风,国子监安能教书育人。”

  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个教习面色一寒,“好胆,你说什么?”

  田七和张先当即怒目而视,那教习面色微微一变,又怂了回去。

  齐政等人在河对岸随便找了块平坦而潮湿的地方,铺上草席,摆上蒲团。

  而陆续也有几位被拒绝的旁听生,走过来加入,齐政也没拒绝。

  在齐政的刻意引导下,众人吃着喝着,随口聊着些经义,也辩论了起来,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不远处,一支队伍缓缓经过。

  领头的少年望向河岸两旁的阵势,好奇道:“周先生,那是在做什么?”

  周先生看了一眼,目光之中露出几分回忆,笑着道:“这应该是在文人聚会,就是不知道是诗会还是辩经了。”

  少年郎闻言,眼前登时一亮。

第207章 《尚书》之辩,道心崩了

  河岸东侧,来自国子监的上舍生、下舍生,以及数位博士、教习,齐聚一堂,言笑晏晏,讨论声、欢笑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河岸西侧,宽大的草席上,十余名没有资格列席,甚至没有资格旁听的编外人员,看上去孤单而潦草。

  但在王范的主持、周坚不时插科打诨、和齐政的偶尔出言维系下,众人很快便扫清了颓丧,开始了自己的辩论。

  众人从义利之辨,到王霸之辩,接着又开始说起了自己对经典的一些独到见解。

  齐政默默听着,眉头微皱。

  虽然见识了解到了当前读书人辩经的基本情况和方式,但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于是,他悄悄引导起了话题。

  “诸位,在下有一问,世人皆言孔圣删诗,三千而至三百,但先秦文献之中从未有过直接记载以佐证,这是否是汉儒为了推崇孔圣而刻意塑造之言?”

  “虽《礼记王制》有载,【天子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但按照典籍所载,周代文书官守森严,平民压根无权参与文本修订,“采诗”之说,当是汉儒比附汉乐府制度所作推测,同样可以佐证在下的观点。”

  这话一出,登时吓得众人一愣,瞠目结舌地看向齐政。

  好家伙,连《诗经》都敢质疑了吗?

  《诗经》作为所有读书人的必学书目,齐政居然一开口就说它有问题。

  这哪儿是辩经,这分明是要掀桌子了啊?

  看着众人的表情,齐政微笑道:“不必这么紧张嘛,这等说法,古来有之。据在下所知,王充在《论衡》之中,便曾揭露张霸伪造《尚书》之案。便是对于真《尚书》,孟子亦曾言:【尽信书,不如无书】。故我等的质疑,只要有理有据,都是对于先贤的效仿,何罪之有?”

  就在众人懵逼间,一个声音轻笑着道:“阁下真是好大的口气,按照你这个说法,《尚书》也有问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在一个长髯中年人的陪伴下,来到了众人身旁。

  而后,那年轻人朝着齐政拱了拱手,“在下路过,听闻阁下之言,欲与阁下一辩,不知阁下可愿意?”

  齐政看了一眼距离这儿长达数百步的官道,腹诽一句:你这耳朵还真够好使的。

  不过,他如今本就要锻炼自己这方面的本事,送上门的对手,不要白不要,反正输了也没关系。

  他当即起身,回了一礼,“阁下想要以何为题?”

  年轻人直接开口道:“便如阁下方才所言,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其意在否定血流漂橹之夸,而称仁者无敌,阁下可认同?”

  齐政闻言,并没有惊慌,笑着道:“仁者无敌?《韩非子难一》曾言【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古往今来之战役,从来都充满了诡诈与变数,何来一方占具道义之高点,便可无敌之说?”

  这番话,听得众人缓缓点头,在当今之世,兵者诡道之说早已深入人心,宋襄公已然沦为笑柄。

  年轻人也意识到自己的立论有问题,并未受挫,微笑道:“《尚书泰誓》有言:【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仁者并非无敌,但是暴政必亡。《春秋繁露》亦言:【尧舜行德则民仁寿】,先贤之言备矣。”

  齐政摇头,“《汉书刑法志》有载:【黄帝以兵定天下】,若仁者无敌,暴政必亡,是黄帝不仁还是八方非行暴政?”

  “唐代敦煌变文之中曾有《舜子变》一文,禅让之间,血迹累累,何来行德一说?”

  他看着微微色变的年轻人,不想纠结那个简单的仁政暴政之论,主动改变论题,“更何况,《尚书》之作,多存伪篇,尤其是梅版尚书,便如泰誓一篇,便是伪作,何能以此为据?”

  这话一出,不仅与他辩论的年轻人惊了,四周围观众人也惊了。

  就连准备悠然看着自己的得意徒儿小试牛刀的中年男人也傻眼了。

  那可是《尚书》啊!

  诗书礼易之中的书,是所有读书人必读之目,更是多少读书人立身之本。

  便是在如今,也有无数人凭借治《书》而名扬天下。

  齐政竟然开口就是此书有伪?

  谁给他的狗胆!

  李仁孝也懵了,这位饱读诗书的神童,这位西凉国的睿王殿下,不过是瞧见路边一个文会,打算试试中京城的深浅,没想到以来就遇见这样一个猛人,开口就说《尚书》存伪。

  但他能被西凉国派来,作为此番西凉代表来中京城搅局,自然本事也不小,冷哼一声,“虽是辩经,但也容不得阁下这般信口雌黄,依据为何?西汉鲁恭王拆孔子故宅墙壁,而得古文《尚书》,《史记》、《汉书》都记载,孔安国得《尚书》;及至东晋元帝,豫章内史梅赜献《古文尚书》及孔安国《尚书传》,脉络清晰,皆有记录佐证,来历明确,有何可质疑之处?”

  他这是要用传承有序和记录互证,来为古文尚书作保。

  齐政半点不慌,古文尚书是伪作在后世已经是被证实过的。

  尚书分文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古文尚书是东晋豫章内史梅赜给朝廷献上的,据说是西汉鲁恭王拆孔子故宅一段墙壁里面找出来的,实际上已经全部证伪。

  当初他可是把这个瓜吃得明明白白,如今简直是信手拈来。

  他淡淡一笑,“《史记》和《汉书》的确都记载了孔安国得尚书之事,但记录的却是孔安国得到的《尚书》多出十六篇“逸书”;而梅版的古文《尚书》却多出足足二十五篇的内容。这二十五篇的内容如果是经过后人修整的,那就不是“逸书”的原貌了,这当中难道没有掺假粉饰吗?”

  李仁孝一愣,这个篇目的问题的确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但这个点也的确无解,如果梅版《尚书》是真的,那为什么篇数不一样?

  假如梅版《尚书》只是被后人分篇调整了,那这样的改动,你怎么保证不掺假在里面呢?

  不等李仁孝回答,齐政接着道:“而且,梅版《尚书》的记载有疑问之处更多。”

  “《墨子非命下》曾引泰誓篇,【纣越厥夷居,不肯事上帝】,而今尚书之文为【纣夷居不肯事上帝鬼神】。鬼神之说,乃战国阴阳家之创,为何出现在尚书原文之中?”

  “《微子》篇有称呼【父师少师】,但【父师】之称谓始见于《周礼》,为何出现在《尚书》之中?”

  “而且,《史记》皇皇巨著,距离先秦更近,但为何史记对其中二十九篇《尚书》引用极多,例如《夏本纪》引用《禹贡》、《皋陶谟》、《甘誓》的全文,却偏偏梅版《尚书》一次引用都没有?”

  “凡此种种,难道还不能证明这梅版《尚书》乃是汉儒托名伪作吗?”

  齐政铿锵有力的话,在众人的耳畔回荡。

  原本王范等人还在兴奋地准备好好听听齐政的高论,听了一半直接快崩溃了。

  他们苦苦研读的《尚书》,居然有二十多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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