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11节

  适确信墨者如今的要务,就是闷声发财,增加墨者人数,增加到沛、滕、薛等地在乡校学习过的人比某大国的贵族总数还多的时候,才有资格做点惊天动地利天下的大事。

  否则,还是需要借助旧贵族的力量才能施行治理,那就毫无意义。

  为将来计,为真正的利天下,需要长久考虑。

  适的话说完,公造冶先起身道:“我同意适的看法。我信不过那些王公贵族。分出去人,就算现在非攻行义,将来君王力量强大了,又怎么能遵守呢?”

  摹成子也道:“除非君王同意如沛县万民约法一般,定下约法,君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那些事需要得到众人同意……否则,我看也难。”

  墨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圈,沉默不语。

  适看着墨子的模样,小声道:“先生……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子就摆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适不再说话,众人也保持着安静。

  墨子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适,你今年还不到二十。”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似乎只是一个陈诉。

  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嗯了一声。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户前,背对着一众墨者道:“二十……多年轻啊。如果我也二十岁,那该多好?这是个可以说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说三十年后的年纪。”

  众弟子很少见到先生露出如此萧索的意境,一时间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适想了许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价贱又不如竹简那般繁复。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贤、您的非攻、您的兼爱、您的节用节葬这些义……就像是断了奶的婴孩一样,会慢慢长大。它们还更年轻呢。”

  墨子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我啊,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欲。从二十岁开始,我就盼着天下安定、人人兼爱、大利天下,这就是我的私欲,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欲。”

  “禽滑厘从西河子夏那里求学,我那时候刚刚有了些名气,有了些弟子,禽滑厘跟随我了三年,一言不发。那时候我年轻,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厘的心意。三年后,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顶,对饮,传他守城之术。”

  “公尚过跟随我许久,让他前往吴越,朱勾愿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为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会让此地大治、利于这五百里封地内的人。可我不愿意接受,因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壮年,还有很多时间。”

  “可现在呢?”

  “当年我能凭一口剑压的公造冶喘息连连不能反击,现在我去如厕都要扶着墙壁;当年我只为了说公输班一句不利于人谓之拙可以花三天时间做木鸢,现在我生怕三天时间错过太多太多正事;当年救宋说楚归来可以随意在雨地里睡上一夜,现在我却会因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钻心……”

  “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们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终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从二十岁就盼着天下安定、世人兼爱、非攻尚贤……”

  “我从六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这四十年的行义让我明白,王公贵族不可能听这一切。”

  “可到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沛县大治。我想,那些谷米、牛耕、堆肥、耧车、冶铁之类的事传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乐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于是到了七十岁看到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岁时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着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叹一声,难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该有的心态,却在说完只盼天下如沛后,再一次挺直了身躯。

  看着年轻到连胡须都还未长齐的适,看着那些或是已经衰老或是已经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们,长叹道:“作为巨子,我同意适的想法。作为那个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适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权的,是巨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巨子却一直在。墨翟是巨子,可巨子却是天志墨者之义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巨子便一直活着。”

  他仿佛做出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收敛了之前那股很偶尔才露出的衰老气息,待七悟害纷纷做出了支持适的表决后,墨子朗声道:“如此,明日请魏使与楚使。”

第一四七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五)

  第二日中午,魏使与楚使一同出现在屋内,很随意地跪坐在芦苇席上。

  没有太多的礼节规矩,因为这里是沛县,所以要按照墨者“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的规矩来做。

  墨者不讲礼节,认为俯仰周旋、威仪之礼纯属浪费时间,这不是圣王应该提倡的事,也因而客随主便,这些使者也只能随意坐下。

  适等人也侍坐在墨子身旁,禽滑厘出面一一介绍这些墨者。

  适是出席者中年纪最小的,也是墨者中排名最后的一部之首,因而也是最后一个被介绍的。

  任克未必听过许多墨者的名号,但对适印象极为深刻。除了那些嘉禾麦粉之事外,那些流传到魏地的草帛上的许多雄文都是这个人写的。

  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适也未到及冠之年,脸庞青涩。

  墨者的打扮也都差不多,不带冠、穿短褐,不能从服饰上判断这人的出身和地位,但是市井间早有传闻这个适就是个鞋匠之子。

  墨者之中贵族不少,但是舍弃了贵族的服饰之后,便在墨者内部和那些工匠、农夫出身的在外表上分辨不出来。

  任克没有去打量楚使,等禽滑厘介绍到适的时候,他脑筋一转,笑道:“看来这位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魏侯极为赞赏此句,若论起来,昔日晋之卿、如今周之候、灭中山而平齐乱,这正是魏出于晋而胜于晋啊。”

  适能听懂雅语,但是说不利索,心中有些不满任克的夸赞,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的虽然有趣,但却有些不妥。

  然而或许是墨子知道适的雅语说不利索,也听出了这句话中有些挑拨的意味,并不在意,笑道:“墨者不居人之功,这是中行氏之后所作。昔日中行文子索贿于郑、不明利害围赵邯郸,终取灭亡。其后人能写出这样的雄文,虽不再是卿与大夫,但能劝人向学,也确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凡可利天下,皆可以为胜之。”

  这话是在提醒任克,青出于蓝这种事,未必一定要是官爵。中行文子行政不明,后人做出这样雄文,能利天下,这当然可以值得称赞。

  百工稼穑乃至文武之事,只要能利天下,都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都是可以赞赏的。

  但如今魏斯封侯,可是兴不义之战,只怕也是再走当年中行氏的老路。

  任克一时无语,心道早就听闻墨者善辩,墨翟更是墨家巨子,一句话便夹杂许多锐刺。

  便想今日最好不要用那些小手段,否则只怕折了自己颜面。

  他收敛了心思,又向墨翟行礼,称赞道:“先生栉风沐雨而利天下,我在魏地亦有所知。后草帛雄文传入魏地,我在途中也在陶邑听闻墨家与列御寇关于万物初始之争,单单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顿觉天地之苍苍。”

  关于宇宙是空间与实践连续体的总结,适抄的是马上出生的尸佼的论述,可以说概括的极为全面,简单的一句话就能生出无限无穷与人之渺渺。

  任克赞完之后,又道:“我曾听闻,墨者探求天志。然天地四方、古往今来之宇宙无穷,天志必无穷。先生曾说,符合天志的就是对的,那么墨家难道能够掌握了宇宙的穷尽吗?”

  墨子倒是坦然,摇头道:“并不能。”

  任克又道:“先生与一众墨者的手段,我是知晓的也是佩服的。但是墨者的道理,我却认为是行不通的。先生想要利天下,要靠手段而非道理。”

  “不用墨家的义,一样可以利天下。比如墨家的新谷、耧车、犁铧等物,难道会因为不用墨家的义,就不能让土地的产出增加、百姓富足吗?”

  “如今魏侯求贤,一如远行之人而渴水。墨者又欲利天下,岂不正合?不谈墨者之义,一样可以利天下。墨家到底是想传墨者之义呢?还是想要利天下呢?”

  他巧妙地将墨者之义和利天下这两件事独立起来,似乎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且必然的联系。

  而之前所说的种种技术革新,似乎也证明了他的观点:不需要变革制度、移风易俗,只需要将技术传播出去就好。墨者最好一个个都做技术官吏,这样一样可以利天下。

  这是针对所有墨者的问题,适看了墨子一眼,示意欲出,墨子微微点头。

  倒不是自持身份不愿亲自回答,而是因为墨子觉得这种事应该由专门的人负责。

  适虽然不能很流畅地说雅语,但宣义部与书秘吏中能说雅语、落魄贵族出身的大有人在,自会将话说给任克听。

  适冲着任克一拜,任克也还礼,说道:“看来您是要和我讲诉墨者的道理。我自认是不能够与墨翟先生相较的,那么请说。”

  适道:“您说的并没有道理。如果要以利天下论,就算有耕牛铁器和新谷,如果农夫都被征召参加不义之战,纵然这些新事物出现,难道土地就可以自行长出庄稼吗?”

  “想要铸剑,既要有铜,又要有模具。那么您认为只需要有铜,就等于可以铸剑了吗?”

  坐在适身边的书秘吏墨者,很流畅地将话以雅语转述出来,笑生只在一旁记录,抄写的飞快。

  任克摇头道:“并不是这样的。如今已经有了模具,而墨者只是想要变一种模具,我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不能够利天下的。”

  适问道:“您经过了沛县,难道沛县算不上得到了治理吗?”

  任克笑道:“沛县得到了治理,这是我所佩服的。但是沛县的治理,是与墨者的术有关,并不与墨者的义有关。难道说一名甲士穿着皮甲、手持利刃杀了人,可以说杀人的功劳归于皮甲吗?”

  适笑问道:“想要证明墨者的义可以利天下,只需要保持原本的技术不变,就可以知晓了。是这样的吗?”

  任克点头称是,又道:“如果墨者并没有在沛县以新谷、牛耕、垄作、堆肥之术,而是保持不变只是行墨者之义,而沛县得到了治理,那么我会承认墨者的义是可以利天下的。”

  适哈哈笑着,半晌才道:“那么现如今天下的风俗中,是厚葬久丧的。墨者节用、节葬,即便术不增加,依旧可以利天下,请让我为您诉说,是可以的吗?”

  任克做了请教的姿势,两人对坐于地,负责转述的墨者坐在一旁。

  场面寂静无声,墨者们都在看着适与魏使的这一场争论,这关乎墨者的道义,极为重要。

  虽说适作为宣义部部首,这种事本就该他出面来做,墨子既然提名他做宣义部部首,也认为他思维敏锐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

  也虽说很多道理,墨者心中都清楚。

  但是,心中清楚的道理,用话语讲述出来,却并不容易。

  很多墨者能做到心中清楚,于是行为合乎墨者的规矩,但若让他们讲心中所想的用语言表达出来,却每每会觉得话就在嘴边、说出来后却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况且,论战之时,对手也不可能只是听你说完,而是想办法抓住你话中的漏洞或是错误来深究,如果不能及时应对,肯定会受挫。

  任克名声不显,但既然魏人派他前来,想必也是有一定的手段,否则不可能派来应对以善辩闻名的墨者。

  或许不如杨朱、孟孙阳、列御寇等人,可之前墨者的名声太恶,弄得很多自行前来想要搏名的人大跌脸面,不但没搏到名反而成了笑柄,因而这些年主动来找墨者辩论的人已经极少了。

  这人在魏地,不可能没听过这些事,如今还敢前来,那显然也是胸有成竹,不可小觑。

  而适及时出面,这也极好,毕竟天下人都知道适不过是鞋匠之子出身,又是墨翟亲传弟子之中最年轻的,加入墨家的时间也不长。

  这样即便输了,也总还可以挽回,也正好做做试探。

  任克自然也知道墨者善辩,行义与善辩,这是墨者的两个不能被忽视的标签。

  他在翟璜手下做门客,这一次主动请缨,翟璜同意那也说明他有这方面的本事。

  他既知道,所以不敢选择直接和嘴炮名满天下、一个人一张嘴退楚国万乘之军的墨翟相辩,之前只是稍微动了点小心思就被墨翟更多的尖刺夹在回答中反驳了回来,当然不愿意。

  然而适最年轻,雅语说的也不好,或许这正是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只要赢下来,那么就算输给了其余墨者,自己也算是搏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声。

  再者,看起来适也算是墨者中的重要人物,如果能辩赢了适,就算墨翟亲自出面,恐怕日后传出去,也会有不少墨者心思动摇。

  只要心思动摇,很多事就好办了。

  来之前,翟璜、李悝等人叮嘱过任克,不需要拉拢那些有制政之才的墨者,而是要利用这一次让那些有执行政令才能的墨者知道魏侯求贤,也要让那些不坚定者适当动摇。

  墨者可以在沛县继续行义、继续用乡校传播技术、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弟子,但这些弟子未必都心坚如铁。只要十人中有三人如此,那么就相当于为魏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如今求贤而又让士人有足够上升空间的、同时又有制霸天下之潜力的,似乎只有魏国。

第一四八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六)

  适整理了一下思路,先问道:“利与害,是可以比较的。如果一个人想要钱,那么得到钱就是利、丢失钱就是害,这是同一件事上分出的利害。这您是认同的吗?”

  此时百家的辩论,都需要先埋下基调挖好坑,墨家尤其重视。

  任克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知道墨家辩术的陷阱之多,仔细思索许久后觉得实在找不出太多的毛病,只好说道:“是这样的,我是可以认同的。”

  适又道:“如此。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能够做到这一点,您认为这可以算作利天下吗?”

  任克在此点头,适立刻机会道:“而不能做到这些,相反却让天下愈发贫穷、人民越发寡少、政事越发混乱,那可以被认为是害天下。是这样的吗?”

  因为之前已经定下了利害相悖的基调原则,这时候就算适不问也可以继续讲下去,但他需要让任克亲口说出来。

  如果任克不同意,那就等于自己不同意自己之前已经同意的事,因而他不承认也得承认。

  看上去这几句话都是废话,但诸如辩五十四、墨翟等寥寥无几的人暗暗点头,心道这一次,适已立于不败。

  他们眼光锐利,任克还未发觉到他已经掉进去墨者挖的大坑之中,考虑之后也称是。

  适正色道:“那么,我们就看如今已有的厚葬久丧的规矩,到底能否利天下。先看人民寡,能否让人民增多。”

  “现在以厚葬久丧的原则去治理国家,国君死了,服丧三年;父母死了,服丧三年,妻与嫡长子死了,又都服丧三年。然后伯父、叔父、兄弟、自己的众庶子死了服丧一年;近支亲属死了服丧五个月;姑父母、姐姐、外甥、舅父母死了,服丧都有一定月数。这是天下已有的规矩,也是墨者反对的规矩,这并不是诽谤。”

  任克刚要说这是仁义的基础,如果一个人不孝会怎么样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墨者刚才所说的利天下、害天下中,并没有说道德,而只是用财富增加、人口增长、政事治理这三个标准去平定的。

  如果想要讲这是仁义的基础,任克清楚这就等于自己在这个论题上认输,而是转而新去相辩仁义的基础之类的问题。

  他硬着头皮听完了适的话,心里已经发觉似乎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不由心神戒备,只待适说错一句,便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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