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说,这土地是他的,所以在土地上的人要纳赋税,那么君王的财富到底是赋税还是土地呢?君王只是剥夺了百姓耕种土地的权力,却又赐给百姓收取他们的税赋……这就像是我抢了您所有的钱,而再给你十个钱,您却要感谢我一样。”
“君王的财富不是土地,而是可以从土地上收的税赋、征召的劳役。如果说,楚王愿意将楚国的土地给魏侯,但却不准魏侯收税、征召等等任何权力,只是单纯地给了他土地,那么这是财富吗?”
这番放到后世明清之际要被杀头的话,在此时说出并无危险,任克甚至还觉得有些道理,也算是见惯不惊。杨朱、墨翟、仲尼这些人,整天唾沫乱飞,骂的一个个王公贵族不是混蛋就是人渣,此时君王也是没办法管。
适高声喝道:“难道您还没有明白过来吗?如果您还需要我继续说清楚厚葬久丧对政事的影响吗?”
任克思索许久,又被当头棒喝,知道再辩下去也无意义,只好拜服道:“您的道理,我听明白了,也知道您的道理是对的。”
他起身,又冲着其余墨者和墨翟拜了一下,说道:“我听说了墨者的很多道理,但是却以为您的道理或许是对的,但却不能够行于天下。”
“对的道理,就一定要去做吗?比如我,您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魏侯许我千金、良马、美姬、珠玉……我虽然认为您的道理对,但却不能够舍弃那些千金珠玉,所以即便道理对,也是没有用的。墨翟先生,您行义数十年,身边不过数百墨者,难道是因为您的道理不对吗?如果道理对,那就可以行于天下,您的身边又怎么会只有数百人呢?”
“所以,请您考虑,墨者入魏出仕,这是您利天下的唯一办法。您的道理是对的,您的规矩也是可以利天下的,但如今的规矩不改,那么天下就保持不变,不改规矩却用技巧,这到底还是利天下的。”
适刚要出言驳斥的时候,墨子哈哈大笑,收敛了平日的方言,用极为纯正的通用雅语道:“适刚刚已经说过,现在的规矩是在害天下,你怎么能说是不加不减呢?”
“若无磨坊,麦是贱食。若无麦,磨坊也无大用。两者各不可缺。”
“墨者的义与政,是合于天志的,也是合于这些新事物技巧出现后的天下的。如今舟船向前,你却在船上画了记号,这不可笑吗?”
“又如宿麦种植,原本冬季演武之事便要废除,这是即便好兴不义之战的君王都要考虑的事,还用旧的规矩,难道是可以的吗?”
“墨者的义,是合乎向前的义,也是唯一可以符合草帛、牛耕等事物出现后的施政。”
“不用墨者的义,墨者是不会集体出仕的。你们既是正使,我且问一句,熊当与魏斯,能用墨者的义吗?”
第一五零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八)
这个问题,对魏使与楚使来说,既不好回答,也好回答。
墨子原本是存了那么一丝年已七十、再去和王公贵族们讲道理的心思的。
可随着昨日因为二十岁就存在的夙愿导致的年老冲动后,这点心思也已经淡了,再者墨者内部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个问题原本不必问。
魏使与楚使都不可能替君主回答,但是他们也不需要问就知道君主不可能用墨者的义。
因为这两国是此时天下两极,正值看似强盛的时候,还远不到一定要用墨者的穷途。
不言而喻,这个问题不作答,那就是默默否认。
适心中暗爽,明白任克最后的那番话,可谓是让一些墨者丧失了最后的幻想。
自己没有输,也算是让在场的墨者再一次认可他的能力。别的尚且可以再论,但是宣义部部首一职确实可以胜任。
至于说与杨朱、孟孙阳、列御寇等人的辩论,尚且还不能确定可以胜利,但是纸面上文章的论战适暂时是占据优势的。
魏楚两使者也对墨子最后的那句话各自安心,只要墨者不全部到对家出仕,窝在这小小的沛县,他们就不担心。
宋国的事,注定了宋国没有自主权,主要还是内部贵族亲楚派和亲晋派谁获胜的问题,所以两国也都不担心墨者政宋。
一众墨者知道两使者的答案会是什么,也不着急。
直到双方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自己不能做主后,墨子才道:“既是这样,那你们可以回去询问一番。如何对答,我们也会一一写在草帛上,由弟子带去。”
“昨日你们既然说到利天下之物,今日我也就告诉你们。这些利天下之物,墨者是愿意让天下人得利的。但是,你们不用墨者的义,墨者就不会出仕。”
“你们也可以回复你们的君上,墨者可以将这些传播出去,但不是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你们可以明白墨者的意思吗?”
任克想了一下,点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任用墨者为官吏而又不用您的义,那就是说墨者舍弃了自己的义。而如果以墨者单独的身份,那么终究墨者还是在遵守着自己的义来利天下。”
墨子点头,自己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更深一层的意思,适在昨日已经说的相当清楚。
不管是玉米、地瓜、土豆还是牛耕、双辕车、磨坊,这一切,都要让天下人记住一点:这是墨者弄出的,是墨者推广的,墨者推广的目的是为了利天下。
这是大张旗鼓的事,不可能作为家臣和官吏去做,否则民众并不能更知晓墨者的名声。
至于造成的各国力量增长,那本来就是适的目的。
农业发展才能带来手工业发展、魏国壮大才能更快引发中原大战,让各国精疲力竭难以注意到闷声发财的墨者在悄然壮大。
任克想了一下来之前翟璜、李悝等人的交代,觉得墨者的这个绝对,对于魏国有利而无害。
墨者愿意去哪去哪,只要传播技术,得益的仍旧是魏侯。
到时候墨者就算说什么非攻、兼爱之类,魏侯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反正东西都学会了,谁还会在乎墨者说什么?
墨者中能人众多,任克此时已算是见识到。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可以说一些天下间的道理,那些已经名满天下的墨者又会是怎么样的手段?
他想了一下,起身道:“墨者在魏地行义的事,君上定然是欣喜的,并不会阻碍。通行各地,也可以发给一些名契。”
楚使也是差不多的回答,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原本以为需要用大量的礼物和说辞,才能换回墨者手中的一些东西。
可现在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用,墨者会主动愿意利天下——天底下这样的傻子,在墨者之中极多,因而无所怀疑。
至于说怎么行义,那是墨者要做的事,与他们就无关了。
任克想到西河守吴起很重视的草帛,又问道:“如今草帛传遍大城巨邑,士人皆赞此物。”
“我曾听适所作的文章中,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此言大善。魏侯愿以千金,请此渔。”
这个墨者内部也商量过,适的意思很明确:当然可以卖,但不是现在卖,而是要打一个时间差。
一个三年到五年的时间差,让市井之人基本上熟悉了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文字,再让计划中的陶泥或是铅字印刷技术成熟起来后,将造纸术流传出去,降低纸张价格,而墨者保持着印刷术的垄断来垄断私学知识。
如果纸张出现的太早,反而未必是好事。
秦有秦的文字、楚有楚的文字,一旦纸张导致知识变得廉价,各国的文字还未统一,后世可能要麻烦百倍。
在不能做到墨者的“贱体字”成为诸夏学术界的通用文字之前,纸张决不能大规模出现。
这一点牵扯的墨者的底线:同义。
同义的基础并不是同文,但同文绝对可以促进同义。
因为涉及到底线,这件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昨夜已经讨论过种种细节,此时任克问出,墨子便道:“草帛一物……学起来极慢。昨日墨者群议此事,已有计划。”
“墨者利天下的道理、技巧、天志,这是人人可以学习的,墨者也不准备藏私。如今乡校已建,我也算是能与仲尼齐名的人物,收些弟子也不是不可以吧?”
任克急忙道:“自是可以。干木大夫还常夸赞您的学问、西河守也说当年在鲁时常听您的名声。您若收徒,我想便是君王亦可得师视之。”
他的话,不是恭维,此时天下能够自称自己和仲尼相较的人,也就任克面前这个老叟了。
杨朱等人尚且年轻,属于和禽滑厘相较的人物;魏斯的老师算是卜子夏,那也不过是仲尼的弟子。
墨子道:“既是这样,我便想,一些利天下的事物总要传下去。你们既来聘叛墨胜绰,想来为的并不是胜绰的义……”
任克有些羞赧地一笑,这是显而易见的。
魏人看重的是如同胜绰一般有术而无义的墨者,墨子既然已经说的清楚,那也就无需隐瞒什么,只当承认,说确实如此。
“你们既然聘的不是墨者的义、而是墨者的术,那倒是简单了。如今乡校已存,大可以选些才俊青年之辈,来此求学。”
“墨者尚贤,也自有选拔贤人的手段,不逊于伯乐之识马、猗顿之辨玉。墨者可在大城巨邑或是国都内活动,选拔可教之才。”
“这些人,墨者不会让他们成为墨者,而是学成之后各归己国,传播利天下之物、活着出仕为政。但他们不是我墨翟举荐的,只是在墨者的乡校中学过,用不用是君王的选择。”
“愿意的,君王可以投金玉钱财,用以做乡校的开销,墨者便可以帮着培养各国的可教之才,亦或是各国自行选拔。”
墨翟说到这,大笑道:“天下关于稼穑、百工、天志、新技的学问,这里最高,别处是不能比的。天下之大,再无人可比。”
任克急忙点头道:“这我是相信的。您如果不说义,而只说术,这是天下人都敬佩的、也是不能相较的。只是……乡校在沛地,颇为遥远。各国士人往来,并不方便……”
“若是可以在商丘或是陶邑,那是最好的,都是天下之中,四通八达。魏侯求贤,倒是纵有战火,也必约束士卒不得侵入乡校。”
墨子手一扬,只道:“此事再说。”
“你们今日来的目的,我也知晓。”
“能得到的,不需要你们的金玉;得不到的,这点金玉我墨家还看不上。”
他所谓的知晓,既是指那些明面的事已经知晓;也是在说暗里的事也已经知晓。
既然明面上说已经决定,只收一些学术不学义的弟子,那就是在警告任克,不要太明目张胆地拉走墨者。
而如果只是之前那样的以金玉游走一圈就主动离开的墨者,墨子觉得也没有挽留的必要。如果是那种半犹豫半拒绝之间的,还是要想办法不要让任克用些手段拉拢。
墨者现在也没时间去应对这些事,马上就要趁着楚人北上维持霸权的机会做很多事,墨者内部的心思也不可能把重心放到保持墨者的坚定性上。
两国的使者也都听懂了墨子的意思,可以算作这就是墨者最后的答复。
只要他们回去说清楚,那么他们想要的东西,墨者自然会主动送过去,甚至主动帮助传播良种和播种技术,至于怎么传播、选择什么样的方式,那是墨者的事。
但墨者守信,只要答应,定会去做,况且墨者也已经承认传播技术确实可以利天下,那么就一定会做。
而如果想要一些低级官吏人才,也可以选择送到墨者这里学习,无非就是由各国公室出一部分钱。
想给你的,只要利天下,墨者会免费给你;不想给你,你们想抢也抢不走。
至于那些想要说动墨者集体出仕的想法,这一次也算是借魏、楚二使的口高遍天下:不用墨者的义,一切免谈。
楚、魏,当然不可能用,单单是一句非攻,就拒绝了用的可能性。
哪怕再讲清楚财富增加未必需要战争的道理,两国也不可能听,因为此时天下还未出现过生产力爆发增加导致国力剧增的情况。
这是眼界决定的,也是以史为鉴决定的:前无古人,故而无人相信墨者的推论。
除了墨者,此时天下还不是一个讲推论说知为主流的天下。
第一五一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一)
楚魏两国的使者,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也得到了墨者不会集体出仕侍奉另一国的保证,心满意足。
道理这种东西,有时候即便是对的,但并不是对的道理一定就会实行。
魏楚两国各有自己变革的难点,而墨者过于激进的“义”,也可谓是只要这“义”还在,各国君主都不可能用墨者的义来变革。
两国的使者在沛县逗留了一小段时间,在秋收前就选择了离开。
他们走后不久,适所领导的宣义部再一次指在“宇宙”的问题上,和列御寇用纸张相隔千里打了第二次嘴仗。
这一次嘴仗算是把这位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的列御寇拉进了墨者的概念之内。
适用战国时和墨者时空观相近的概念说“荆楚,非无东西,而谓之南,盖其南多矣”。
这是阐述空间位置相对概念的论述,列御寇对此反驳。
列御寇已经看过墨者流传出去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对于脚下大地是圆的这个概念颇有微词,但又没办法从别的问题上反驳,只好觉得在墨者的逻辑中找出逻辑不自洽的地方。
他反问墨者,如果脚下的大地是圆的,那么一直向南走,过了所谓的极点,可我并没有改变我的朝向。
那么,事实上我却是在向北走,可我没有改变向南走的方向,所以如果大地是圆的,那么是不是墨者就认为北就是南、而南就是北?
这是个好回答,但又不好回答的问题,同时也是个让适极为高兴的问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很显然距离“毁人不倦”的哲学又近了几分。
除了列御寇写文反驳,杨朱、儒生、老聃徒众等百家也纷纷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或有认同的,或有反对的。
在魏楚两国使者离开后,适一直忙着乡校和写文章打嘴仗的事,竟是不知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