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一次能够震慑楚王,数年之内,晋楚之间怕是难有争斗。晋来墨者则连楚防晋;楚来则连晋防楚,几次之后,至少郑、宋之间,再难发生大战。”
“我们墨者既能守住,晋楚谁行不义之战,都会兵败城下,我想也总能让各国君主不敢轻易动兵。”
适想说点什么,墨子挥手道:“你的约天下之剑,我是看不到了。我老了!”
“适,如今能用的办法,只有这个。难道沛县可以对抗晋楚,约束他们不得轻易行不义之战吗?”
“现在还不行,那难道利天下之事就不做了吗?”
“你的办法对,但那是将来。我的办法也对,利的是现在。我知道城内之人未必愿守,可这一次必须要守,守住了,数年之内无人敢攻宋,总能让宋地百姓过了几年好日子。”
“从城濮之战到现在,有二百三十年了吧?”
适算了算,表示同意,墨子叹气道:“城濮之战,就是因为楚人攻宋,晋人救援。”
“从此之后,宋地可有几年安生过?这里一直都是晋楚两国的争霸之地,百姓流离,不能生产。”
“如果能够威慑楚王,令其日后不敢轻易出兵,墨者再通告天下,只守不攻,又在守城战中展示我等手段,想来晋人也不敢轻易出兵。”
适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明白了墨子的意思,看来墨子是想要用自己的毕生所学,在年老行将就木之际,宣告天下:“墨者守卫的城市,无人可以攻下,谁攻谁会失败,会被别人趁机攻打,你们最好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要再做出争霸中原行不义之战的事。”
片刻之后,适说道:“先生,我想商丘城内、城外,楚人的间谍一定不少吧?”
墨子苦笑道:“何止城内城外?就是六卿公室之内,也怕是不少。他们的心思我还能不了解吗?无非是想趁此来争权夺利罢了。”
适想了一番,说道:“既是这样,烧毁城外麦田的事,楚人应该很快就能知晓。三十里之内的麦田都要烧掉,三十里正好是一日运输时间,楚人如果想要借宿麦为军粮,就必须分兵去割麦、运麦。”
“届时又要分兵围城,楚人真正围城的力量就会减少。原本楚人以为这里会有粮食,携带的便不能太多,他们可以选择围而不打。”
“一旦成了定局,楚人的粮食从远处转运动员需要时间,楚人只怕不想攻城也得攻城。”
“楚人不攻城,便不知道我们墨者的手段;楚人攻城,墨者的一些手段才能让天下知晓。”
墨子眼中露出赞许神色,招手让适靠近,说道:“正是这样。割百里之麦,那不可能。割三十里之麦,楚人便要分兵,正合适。”
“如今墨者还有义师,又有许多专门守城的兵器,还有你弄出的火药。”
“正是要在商丘鸣奏非攻之乐钟,让天下知晓。”
适想了想楚国的军队构成,想了一下楚军的组织水平,分析了一下楚国的分封征召军队的组织能力,思索了一下百余年前楚人围商丘那戏剧性的“床帐之盟”,小声道:“弟子还有个办法,可以让这一次鸣奏更为响彻。”
PS:
床帐之盟,是宋大夫能够趁夜闯入楚司马的床上,把司马子反叫醒后谈了条件……春秋末期的军事组织力,也就这样。一个大司马,可以被敌人轻易摸进帐篷……
第一七三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五)
墨子让适坐在一旁,他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个思路,只是还未说出。
守城之术,适学的并不多。
但这几年来,墨子很了解适的性子,若非是非常理解的事,他是不会说的。如今既这么说,想必有些办法。
在墨子看来,适有大略,所以他也相信适的办法必然不是守城的细节,守城的细节墨者已经掌握的极为完善,无需再补充。
“你说说看。”
适低头道:“先生,凡事总有目的,如之楚则必朝南。墨者守城,目的并不是守住商丘,而是要震慑楚人。”
“如果只是死守,撑到三晋来援,那恐怕天下人看来最终还是一场晋楚之霸。”
“当年庄王围城,宋人自己与楚人为盟,楚人退兵,这才是正途。如果墨者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与楚王达成盟约让其退兵,才能让墨者非攻、止不义之战的名号传遍天下,也让天下人知道墨者不只是说说。”
墨子点头,对于大略和目的性,适是众多弟子中做的最好的,这个分得极为清楚,从不会弄不清主次。
他之前考虑的,几乎和适想的是一样的。
守城只是手段,而震慑天下好战之君,才是目的。
墨子问道:“既如此说,你应该也明白为什么要割麦了吧?”
适回道:“知道。逼楚人攻城,才能让楚王知道墨者的守城之术。那些火药武器,用来对付攻城蚁附是最好用的。这一次炸响,像是商丘这样的大城,好战之君便不敢轻易围攻。”
墨子笑道:“正是这样,你是能够领悟清楚的。禽滑厘善于守城,但守城之术精通,可在大略上终究还是差了一些。但是不是那些火药铁球就能震慑天下好战之君?”
适摇头道:“弟子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仅就历史来说,适的见识比墨子高一些,毕竟他知道许多之后两千年的事,可以作为对照例子,从中汲取经验。
而于战国之前发生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对于此时的商丘守城战来说并没有太多可以借鉴的地方。
牧野之战,那是商人内部有矛盾。
柏举之战,有伍子胥和孙武子这两位知兵强人,训练有素,加上楚国内部矛盾、县公与司马令尹之间军令不能统一。
这两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基本不能借鉴。曹刿的长勺之战,也得先问问鲁侯是否得民心,就如今商丘城内的情形,恐怕士卒也未必会对宋公倾心一战。
适想到的,是后世张辽破孙十万的例子。
孙十万的兵制,和楚国有些类似,都是封君私兵较多,指挥起来若是分成左中右三军或许还好,然而平日里交流和统一指挥极为困难。
私兵多、贵族多、互相之间有龃龉、县公之间各自有势力,这正是楚人最大的问题。
战争,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更不是简单的罗列人数。
军队,作为此时各国组织力水平的最高代表,适觉得看看楚国内部的封君贵族就能知晓楚国的军队组织力会是个什么水平。
这一次墨者要做的事极多,那么就必须要把退楚王的功劳抢在手中,这样才能逼迫宋公盟誓,承认沛的特殊地位,如果可能也要想办法深入彭城。
适也知道,这次守城战如果墨者不能单独让楚王退兵,到头来重头戏就会变成晋楚争霸,三晋一旦涉足,墨者就很难在宋国有超然的地位。
楚人的弱点既然类似于孙十万,那么墨者这边的剑士、义师等,完全可以承担起透阵而击的重任。
之前庄王时候楚人围城,就出现过宋大夫华元孤身一人来到司马子反帐中这样的奇葩情况。
如今虽已过去很久,但从庄王之后,楚国就一直内乱外患不停。
因为夏姬导致的县公叛逃、因为和儿媳乱伦导致的楚国内乱、伍子胥灭楚等事,可以说楚人的内部政治未必及得上庄王的时候。
适将自己的想法略微一说,墨子心中暗叹,适的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倒是没有读过那些后世才发生的故事,但是却从目的性考虑到这个问题,也明白如今的情况有些……可笑。
因为不是为了守住商丘,所以不原意和楚军在城上城下静坐干瞪眼、看谁的粮食先吃完。
因为不是为了宋公,所以不原意死守商丘,一直等到三晋内部处理完矛盾,出兵救援。
因为是为了利天下,所以要逼着楚人攻城,墨者有足够的信心破解楚军的任何攻城手段,因而有恃无恐。
这一点,墨者内部能够想的透彻的人不多,道理也不可能宣传的这么血淋淋。
对于细节,适说道:“先生,您记得我曾和你说过的,我在赛先生那里学习学问的时候,曾见过的那种可以望到远处的那种奇异的千里镜吗?若是有此物,我们居高,倒是可以看清楚楚人的动向,才好下手。”
“我前几日登城墙一看,商丘四周平坦如海,就算堵塞水井,依旧有河。楚人可能会沿河扎营,而且应该是在南部,以免晋人前来商丘出兵南北夹攻。”
“只是,楚王的军帐会在哪里,只怕未必能够知晓。”
墨子笑道:“你说的那种千里镜,我虽不曾见过,但却相信此物必在。我曾见过璆琳,也曾见过装水的璆琳杯将杯后的事物变大。”
“虽无此物,但却未必看不清楚远处。我曾说,要人尽其能,为上者能够知道每个人的才能并且用好每个人,才能天下大治。”
“天下大治太远,但用来守城也是一样。瞎子的耳朵总是灵敏,所以我用瞎子和狗监察敌人可能挖洞的攻城法;有些人的眼睛,天生能看清楚远方,犹如苍鹰,我用这些人来观察敌人的动向。”
“商丘守城,已非一次,城内许多有特殊才能的人,我心中都记得。楚军扎营,会有人盯着他们的动向。”
“再者,你给我看的《山海经》之大荒西经中,有特洛伊木马事,我便想此事未必就不能用来守城。”
墨子这样一说,不想适猛拍了一下手掌道:“先生,我想的也是这样。”
两人都未说具体如何做,但是思路却是一致,墨子笑问:“你说如何?”
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先生知道,我并不怎么敬重鬼神,所以对于‘迎敌祠’一事从来不学……”
迎敌祠,属于迷信范畴,也是墨家守城的一种糟粕,但更多是为了安稳城内人心的作用。
迎敌祠就是一种祭祀活动,利用墨家的木匠技术,建立高塔,在高塔上祭祀,用来安抚城内人心,祈求上帝诸神庇佑。
墨子微笑道:“我说鬼神,无非是想让人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此哪怕在山涧之中孤行,也不会想着做不义之事。你既不信,却依旧行义举,那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呢?”
“墨家不是为了让人信鬼神上帝,而是希望人能行义举。墨者之中,如你一般的人有许多,当初我生病的时候,先来看望我的,问的不是我的病情,而是反问我为什么鬼神没有庇护……”
墨子说起这事的时候,并不生气,只是微笑,示意适继续说下去。
适笑了笑,垂首道:“外人看来,墨者善于祭祀,这正是弟子想到的木马之计。”
“如今城外都是良田,上好的木材都已经被砍伐,附近又都是平川,商丘城高数丈,想要观察到城内局势,需要搭建高台。”
“我想,如果我们能够带入楚王去思索,猜测楚军会在几处扎营,然后便选一处建立木塔高台……这位置一定要合乎楚人的方便,但方便之处不少,我们若在一处建立,那么楚王或许便会将军帐扎在附近。”
“届时,我们若想要穿阵而击,这高高的木塔便如黑夜的灯火,可以让义师墨者知晓该攻击何处。”
“再者,墨者祭祀的事,天下皆知。楚人又好淫祀,必不起疑,以为必是墨者守城的迎敌祠,不疑有他。”
“公输班已逝,先生的木工奇技天下无双,想来搭建起来的木塔必然高耸坚固。周围又无良木,楚人便更可能以此木台来眺望商丘。”
“加之,楚军混乱,封君众多,商丘不能出城野战,楚王必会想要让号令传遍,也会选择木塔为旗。”
“先生既懂守城,必懂围城,选取的地方也定然是楚人方便的。”
“义师初战,只知向前,只是前在何处?便需要有高塔作为指引,方能不容易走偏,毕竟他们还不是备城门的墨者,他们只靠戈矛成阵,一旦走错方向,便会失去时机。”
适边说着,墨子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也就越多,可以说适的想法真的和他想的差不多。
那些训练的义师,都不是墨者那样的单人作战极强、又守纪律的剑手,而是以矛阵作为突击手段。
若是久经战阵还好,但第一次出战,就必须想办法让他们成熟。
最大的问题不是士气、不是见血、而是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该往那边走不至于偏离方向,有明确的目的从而一举穿透楚军。
建个高塔,让楚王看清楚商丘内的动静,墨子丝毫不担心。看透了也不怕,墨者守城的自信,足够让墨者肆无忌惮。
第一七四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六)
墨家总结的此时十二种攻城法中,有“羊坽”一法,便是士兵众多的时候,以木头和土堆积成土山,让弓手弩手居高临下。
然后再堆成一个羊坽后,依靠弓手弩手的掩护,对城墙进行远程压制。再靠近堆积第二座羊坽,让精锐的剑盾兵依靠大盾和木桥,居高临下直接冲击城墙。
羊坽这种办法既然有,那么居高临下窥测城内情况的木塔之类的攻城器械也一定会建造,即便不建造单独的,就算只是羊坽,也足以看清楚城内的情况。
但是墨子评价过,说羊坽这种攻城的手段,是最愚蠢的,我有几十种办法可以破解。
既然羊坽都不怕,那么为楚军建造一座瞭望塔,也就根本毫不在意。
适说的办法,正合墨子的意思,这属于一些细节性的战术,但如今墨者加上义师一共也就几百人,想要穿阵攻击逼迫楚王签订退兵盟约,也只能将所有的细节全都用好。
墨子的确没想到适会想到这个和他想的差不多的办法,他想的是动用商丘的人力,在楚军来临之前人为帮着楚军搭建一座“羊坽”,作为到时候精兵出城攻击的信标。
一片平原,出击的时候很容易迷失方向,当年曹刿指挥长勺之战,还需要站在战车上眺望正是这个原因。
如今适既然提了出来,墨子便觉得这件事倒是真的可以提前准备了,说道:“今日你既说出来,正好那就让众人过来,大家商量一下,定下来这个办法。”
墨子说,召集众人商量,自然不是说召集全部的墨者,亦或是墨者之中的部首、七悟害等人。
召集的这些人,更像是墨者的军事委员会成员。
这种制度,并不是适想出来的,几年前那次改组的时候,墨者依照古法采取了类似的参谋部或是军事委员会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