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34节

  “口称不满者!斩!”

  这几辆战车一边传递着命令,一边引导着一批弓手靠前,准备朝着城头攒射。

  原本安静的城下,顿时混乱起来,就像是有数百人冲了出去突袭一样,那几具被砍掉脑袋的尸体被拖在马车的后面,在阵前奔驰,恐吓那些试图不听话的兵卒。

  整个城下出现了一阵阵的混乱,有徒卒向后退去,也有徒卒更加不满,可是城上依旧在喊着什么,隐约听到说是因为是实话、真话,所以这些人不敢让你们听云云。

  前阵混乱中,楚王的乘广与各贵族的战车开始整顿弹压的精锐,军中的上士弓手一并向前。

  楚王乘车,靠近到城外一箭之外,车下有目明的斥候遥遥指着城头上带着头巾的适道:“那人便是墨者的宣义部部首,商丘鞋匠适。极为善辩,得墨翟辩术之传,又有两位隐士传授技艺,鬼神莫测。”

  楚王远远地看了一眼看不清晰的适,问道:“此人便是传天下三嘉禾、数新谷、稼穑奇技、磨坊宿麦之人?”

  斥候为间谍在商丘生活许久,回道:“正是此人。又有传闻,此人乃祝融之后,身有祝融之血、金乌之翼……”

  楚人虽重祭祀,楚王却不信,心说祝融之血,我却也有,芈姓便是祝融八姓之首,楚之祖先也为火正祝融!

  只是想到那几件在他看来可能会让三晋实力大涨的事物,忍不住叹息道:“此人可惜为墨者。墨翟何能?缘何能聚拢如此才能之辈?鲁关、阳城之君,皆对其得师视之,口称其贤……难道这利天下,真的能比厚禄重爵还要能吸引人?”

  斥候不答,楚王想到刚才的那些歌谣,还有那些军中将校转述的城头墨者的话语,心中更为不安,对于城上的适也更觉危险。

  陈人?楚人?宋人?商丘人?阳夏人?方城人?

  墨者根本没有谈这些,而只是告诉城下那些人,你们是树木,而那些驱使你们讨伐宋国的王公贵族,是蠹虫!

  于是,陈人、楚人、阳夏人、方城人……都成为同一种人,和绝大多数商丘人、宋人一样的人,那打仗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楚人可以杀宋人,因为楚人不是宋人。但农人为什么要杀农人?工商为什么要杀工商?你是胥靡,到了宋地你是,到了楚地你还是……

  墨者说,兼爱非攻,原来这道理,竟是要讲给这些人听的。

第一八零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三)

  楚王心道:“我若是稼穑之农、缴赋工商,只怕我已被墨者说服。幸于农人愚笨,只是动摇,尚可稳住军心。”

  “尝闻昔日烛之武以口舌退秦伯、申包胥以口舌求秦师复楚、曹沫以口舌迫齐侯盟鲁……却不想墨者口舌之利,竟要试图说动万军!”

  楚王又看了看城头上已经被大盾护住的适,心中赞赏这番话讲的极好,表面上却又要做出一副愤怒的神情。

  君权最大的敌人,是贵族。

  自耕农可以接受一位开明专权的君主,胜于去接受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君。

  君王愿意接受一群拥有自己的土地、将赋税直接缴纳给君王的小农,胜于有无数掣肘的封君。

  墨者的很多东西,适还没有说的那么露骨,留下了足够的缺口——似乎君主可以作为最好的上下同义的制度,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一点还有理论上的可能,还没有完全被封死。

  因而,在与君权相争之前,墨者最大的敌人反而是那些分封贵族,这一点因为墨者暂时弱小,而似乎可以被君王所利用。

  楚王不是傻子,相反却雄心勃勃,于是不可避免地认为那些“蠹虫”确实如墨者所说。

  可是楚国的“蠹虫”太多,而且蠹虫识字、蠹虫学文、蠹虫学射,而还没有足够的不是“蠹虫”的阶层来替代他们。

  于是,楚王下令,让身旁的精锐弓手朝城头抛射,以压制城墙上那些还在嗡嗡喊叫的声音。

  楚王听不太懂,但却能从那些农夫的态度上猜测这些墨者不一定又说了什么煽动人心的话。

  几轮羽箭之后,城上的声音被掩盖,但也没有射中人。

  城外那些靠前的楚军开始后撤,弓手停歇的时候,墨者又换上阳夏口音、方城口音、楚郢口音不断喊话,并不是为了让人听到,而是为了让楚人后撤一段距离。

  适是鞋匠、熊当是王;适不会楚语和雅音,楚王也听不懂适的方言。

  两人相隔百余步,楚王却懂了适的意思,这是在让楚人后撤百步到听不到墨者宣扬的地方。

  这不是退兵,但却是围城的大忌,离开二百步,城内有什么突发情况城外都不能及时支援。

  围城一方需要让城内随时保持紧张,制造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攻城的假象,才能消耗城内的士气。

  围城的一方需要有足够的士兵境界靠近城墙的地方,应对出城士兵的突袭、应对那些逃亡救援的、接应那些从城上跑下来投降的、传递那些城内间谍的消息。

  墨子守围城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派精兵冲击那些布置在城墙之外的敌军,让他们后撤到百步之外。

  百步距离,已经超过了弓箭的有效射程,左右脚各一步才是此时的一步,距离很长。

  若是听的人少,只需要将听过的人都杀掉,那就不会在军营中造成影响。

  但今日一曲《鸨羽》引动思乡与不满,之后那些血淋淋的话煽动起来的可不是几十个人,而是数百人千余人。

  这些人不能都杀,也就只能严加防范这些言语流传出去,只能先整理内部。

  马上就要麦收,实在不行就只能通过换防将这些人换去割麦,但新换来的人也不能过于靠近。

  原本城下安安稳稳的围城者,开始出现了混乱,楚军的精锐出动掩护阵法变动、掩护那些前排的炮灰徒卒后撤一段距离,还要抓紧时间约束纪律、严查军营内的讨论、杀掉一批人以儆效尤、挂起一批作为警告……

  只是一支曲子、几句言语,竟然做到了需要数百精兵出城死战才能做到的效果。

  城墙上的公孙泽想到之前的轻视,知道自己今日又被适羞辱了。

  若只是这样的羞辱,还不算什么,他觉得适的一些话,似乎含沙射影地在说自己——按适所说的,自己难道不也是墨者所谓的“蠹虫”吗?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想要和适争辩一番,却发现适连看他一眼都没看,施施然下了城。

  公孙泽并不知道,适眼中的蠹虫,是整个天下的分封贵族,至于他公孙泽,适根本没有心思去含沙射影。

  看着城外楚军后撤了一段距离,精锐的王师和战车严阵以待,公孙泽叹了口气,只能看着适的背影仰天长叹。

  “乱天下者!必是墨家!如此道理,天下岂能不乱?人心岂能安定?隶民岂能忠君?”

  他似乎想慨叹给适听,哪怕适回头和他对辩几句,也好过这样一句话不说、甚至连刚才的胜利都懒得喜悦地就离开。

  可,适就是这样离开了,连去告诉公孙泽让他看看口舌能干什么的力气,都懒得浪费,就像……忘了城墙上,有个几年前和他有过赌约、有过恩怨、甚至害怕惊恐过的公孙泽。

  ……

  适回到墨翟驻扎的房屋后,墨翟等人正在那里配置醯酒,这是一种特殊的药水,墨者秘传的配置办法,可以用来清洗被烟熏伤的眼睛,是用来对付隧道攻城的必备之物。

  一座瞭望用的高楼之外,每隔几步就挖掘了或是五步、或是三步的水井,水井的上面蒙着牛皮,整个井就像是一面鼓。

  一些瞎子趴在井口的牛皮上,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

  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墨翟道:“这是在倾听敌人可能挖掘地道进攻的办法。适,你要记住,若是登高远望,看到护城河的水有些浑浊、或是敌人看起来像是在挖掘掩墙,但是泥土却堆积的过多,那可能就是要挖掘地道进攻。”

  “这些技巧,你学得快,但也要都知晓。你懂大略,却不能不懂这些巧术。”

  适点头,墨翟又道:“你来的正好,刚才城下的情形我已看到。如今守城,你们宣义部先立一功。”

  “凡守城,一定要想办法不让敌人在百步之内安生。”

  “以往都是杀牛宰羊,靠话语激励守城之人的士气,你却反而用之,用来削减攻城之人的士气。一增一减,并无二致。”

  “我看这几日楚人怕是无心攻城,反倒是要先清理内部。”

  适想了一下道:“先生,那也未必。我怕楚人可能会试探攻城。凡攻城,必有死伤,但有死伤,那些话便用处不大了。”

  “商丘农夫虽与楚之农夫,都是农夫,但毕有亲疏。同伙同伍之人死亡,又岂能不怨恨?”

  “再者,攻城,也可以让那些听到这些宣讲的人先攻,让他们速死,届时墨者又怎么届时商丘农夫杀楚之农夫?”

  “又者,攻城,也可以让楚人心思一致,我们也不能喊话叫喊,因此先生还是要小心。”

  墨翟笑道:“正是这样,守城者不可大意。我虽认为,我来守城,定让攻城一方找不到可以进攻的地方,但若大意还是可能被攻破。”

  “你想的极对,不过他们能用的办法,我也可以一一破解。”

  如此自信的回答,适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又说道:“先生,马上就要麦收,我估计,楚人必会攻城一次,让城内疲惫,再准备收割三十里外之麦。”

  “收麦之时,我们便要出击一次,以为后来虚实准备。这一次出击……还是不要全用墨者。若有损伤……”

  适未说完,但他的意思,墨子听明白了。墨者的数量太少,死一个少一个,加入墨者的难度太大,选拔的标准也太高。

  墨子笑道:“这次只是为了今后虚实,无需严格明律,自然不需要全部墨者出动。那些被扣押了妻子儿女父母的士,倒是可以出战。”

  适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和宣义部有关,说道:“如此一来,只怕那些士有怨恨,说墨者徇私,不让墨者出战却叫他们出战。”

  “我曾闻,升米恩而斗米仇。墨者是天下人,却非宋人,守城本是为了利天下,宋公又不曾给我们封地俸禄。然而既守了,到时候我们不出战,他们却又觉得徇私……”

  “我需想个办法,免得到时候叫他们先行辱骂我们。”

  墨子摆手道:“无需管他们,任他们说去。这些事宣义部还有人可以做、五十四也能做,你先过来,还有别的重要事去做。”

  “这一次一定要做好,若做不好,墨者损伤必重。”

  适一听事情紧急,急忙掏出个小本本,拿着一支细笔就要记下,墨子笑道:“不用记,不用记,事说出来很小,但做起来极难。”

  收回了小本本,墨子道:“你做书秘吏,也曾抄录过我的守城篇章,你觉得与别家文章最大不同在哪?”

  这个适倒是真的比较过,孙子兵法之类,都讲究的是计谋。

  而墨子守城术,则讲究的是技术。

  记录抄录中,随处可见的精密数字、分寸毫厘。

  凡杀以穴攻者,二十步一置穴,穴高十尺,凿十尺,凿如前,步下三尺,十步拥穴,左右横行,高广各十尺。

  诸如这样一段话中,一堆的数字和标尺的内容,比比皆是,完全是一本可以通用的技术指南。

  于是适道:“细节完备、数字详实,这应该是先生文章的不同。”

  墨子点头称是,欣慰笑道:“这也是守城的根本。凡兵书,只说如何激励,如何布阵,却不说详细。我的守城术,只要识字、数数,都可以依样而学。”

  “这是不同,也是我喜欢的。所以对于你说的将来出兵穿阵迫楚为盟的计划,一定要详尽、完美、数字清晰。”

  墨子又说了一些大致,适问道:“先生是让我趁着第一波城市士的佯攻,看清楚楚人的调动?计算他们的营帐距离?判断他们互相支援的时间?精确为数目,写下来?”

  PS:

  现在的徒卒,都很有想法。几年后楚人攻郑,郑军士兵就因为不满贵族闲着没事干招惹楚人,四万人拔腿就跑,根本不和楚人交战,自愿全部被俘,也拒绝打仗。

第一八一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四)

  适的话,让墨子极为欣慰。

  适没有系统地学过守城术,不像禽滑厘一样用了十余年时间得墨子真传。

  但仅凭平日听说的一些事,适就能总结出许多守城术中的精髓,这是墨子最为赞赏的地方。

  在适看来,用他的话总结,墨子很重视数据,重视到恨不能细微之处都要写明白详实数据的地步。

  他之所以问墨子自己的任务,就是因为墨家守城术中,对于参照物的建造也很在意。

  城外每隔固定的距离,就要修建一座特殊的参照物,用来守城的时候用几何学计算敌军的人数、扎营的距离、相隔的里数等等。

  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眼睛会欺骗观察者,从而出现巨大的误差。

  而有参照物的情况下,观察这些距离的,是万世不易的数学,而非眼睛,所以更为准确。

  看似一片平原的城外,实际上墨者依旧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留下了极多的参照物用来计算距离。

  譬如南门外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块巨石,那是墨者用杠杆和滚木运送过去的,为的就是精确判断敌军的距离。

  譬如修筑的迎敌祠,高度是确定的,与砖石营寨之间的距离也是确定的,通过计算诸如影子,再根据其余的参照物就能够判断确定的距离。

  这些详实的数字,是墨家守城中重要的一环,也是将来是否能够一击成功的关键。

  靠城内的士和低阶贵族,做出出城反击的态势,利用楚人短暂的混乱和地上遗留的参照物,判断出楚人各个封君军队之间的距离、支援的时间、调动的速度等等,从而制定出一个更加完善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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