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帐内的贵族却已经坐不住,作为王族公族大姓,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变法之类,尤其是适之前提出的那几条变法的内容。
谁都知道,那么变法楚国就变强,但楚国变强与封君又有什么关系呢?楚国如果是楚王的楚国,封君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让楚国强大呢?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也正因为简单,想要正面驳斥也就不可能。
左尹终于问道:“你们墨者只说要利天下,于是要扶弱守弱,我只问你们,难道今日楚人退兵,明日三晋兵至,又将如何?”
“你说我们不智,难道三晋兵至就不攻宋了吗?就算不攻宋,难道将来若再有争霸事,难道宋人就不出劳役粮帛吗?”
“如果三晋也这样做,你们守城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宋人自己可以守城吗?朝晋而暮楚,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看你们墨者才是不智!”
宫厩尹也问道:“你们墨者就说要天下定于一,又要选天子,试问如今天下,哪国国君可谓圣王?”
适摇摇头,表示谁都不是。
宫厩尹又道:“难道墨翟自认乃是圣王?”
适依旧摇头道:“巨子从不这样想,也觉得连昔日仲尼也非圣王。”
宫厩尹大笑道:“如此看,这天下便不能定于一!既不能定于一,你们墨者又将如何做才算是利天下?今日围宋,你们守宋;明日侵鲁,你们守鲁;后日占郑,你们守郑……难道有什么用吗?”
“况且,你们就算守城,也只能依靠三晋兵至才能解围,你们既认为天下无君可称圣王,那便只能征战不休。”
适笑而不语,起身冲四周一拜,叫墨者从怀中取出一图,就在帐内展开。
这图是手绘的简单天下,很多地方画的极不准确,但是整体上还是第一次将天下全图展现在众人面前。
北方的燕、西边的秦、东边的齐、南边的楚。
蜿蜒的大致的海岸线、几字形的黄河……这些东西还是第一次用地图的形式直观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帐内的墨者早就见的多了,帐内的楚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天下,忍不住惊呼一声,起身观看。
楚王离得最近,盯着图上的楚地,看着那些山川、位置并不准确的大城,心中暗赞。
“原来天下九州,竟是这般模样。绘制此图之人,必走遍九州,见闻极广。能着眼天下者,除了君王,只怕也就是墨家这样的人物了。”
适道:“此时天下无圣王,亦无人可以定于一且利天下。但巨子曾言,两害相形、取其轻者,是为利。”
“如今天下强国,无非三晋与楚。”
“昔年华元、向戊,两次于商丘城外促使晋楚弭兵,以致天下安定数十年。”
“不动兵戈,国力难道不能强盛吗?人民不能富足吗?赋税不能增加吗?人口不能翻倍吗?”
“墨者已经讲清楚了道理,这是可以做到的。甚至可以让天下二十年内财富人口翻倍,这正是利天下的办法。”
“如今,鲁、宋、卫、郑皆弱,夹于晋楚之间,兵祸连绵,这是巨子与墨家众弟子所不愿看到的。”
“若墨者说有办法,可以让各国不动兵戈,二十年内财富翻倍,难道不可以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盟吗?”
所谓盟约,都是实力平衡的产物,对于盟约适并不信任,也绝对不想九州天下真的出现一种恐怖平衡,他只是在想办法欺骗楚人。
道理已经讲清楚,剩下的就是看墨者能否拿出一个让各国国君都心动的事物,来保证所谓二十年人口财富翻倍之类的承诺。
待适说明了情况之后,几名墨者出去从马车上取回了大量的铁制农具,还有一些其余铁器,叮当一声扔在地上。
楚人见过铁,但要么是陨铁要是是块炼铁,与适弄出来的这些铁器完全不同。
即便这些人是贵族,但是平日春日耕种的时候,还是要去田地中做做样子。
这些奇怪的铁器一经展示,适便道:“墨者有冶铁之法,使铁极贱于铜,家家户户均可以铁为器具。”
“农人有犁、铧、铲、锄;木工有斧、锤、刨、刀;矿匠有钎、镐……”
“铜器纵有六齐之分,依旧容易断裂,铁器却比铜器更为坚韧,同样的一个农夫拿着这些铁器,比起他们原来用的骨器蚌壳要快出数倍,则一个农夫则垦数倍之田。”
“墨者又有稼穑堆肥之法,可以让亩产增半。更有轮作休耕之技,百里之田可做二百里。”
“这些冶炼铁器的手段,墨者最为娴熟,天下不做第二家。”
“除了铁器,还有纺织、耕作、制器之法,均可数倍于前。”
“墨者既要利天下,这些东西便不能藏私,只是如果这些东西要是用来征战,又会让天下流离。”
“若三晋与楚能够再结弭兵会,一旦条约达成,墨者愿意让这些利天下之物在天下交通。”
“这还只是铁器,墨家并无诳语,日后还有更多奇技,均可以使各国不征战而民用赋税皆倍增。”
在展示了这些铁器之后,他又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听起来极为玄妙、墨者已经司空见惯、但楚人却不曾见过、但又相信的事物。
而适在说这些的时候,心道:“我要信你们的盟约,那可真是幼稚了。”
第一八九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二)
墨家是有一些理想化情结的,这是楚王知道的。
要说适给出的这些东西,楚王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楚使从沛县回来后,将沛县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对于墨者在沛县搞的政治变革楚王未必赞同,但那些生产力进步带来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
适一直在偷换概念:君主可以作为一国的代表,那么国家的强大富庶便是君主的强大富庶与荣耀……但这个君主,只能是个虚化的君主,只是个符号并且当成为这个符号的时候就不再是人。
在这种偷换概念之下,楚王对于铁器、牛耕、纺织、新种……种种这一切,极为心热。
正因为墨家经常流露出的理想化情结,楚王心道:“若我不答应,在墨者看来,我必是不义之君。若三晋假意答应,只怕墨家又会全力资助三晋。”
“若是答应,日后国力翻倍,再行征伐事,也未必不可。只是这一次商丘围城,需要完成,这倒是个问题。”
若不能完成这次围城,楚王的威望就不足够开展变革,加强君权。
适说的那些玄妙之物,隐藏了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让楚王极为心动之余,适也在考虑楚王可能会拒绝。
他本来也没有准备促成一纸条约,本身这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双方都打的筋疲力尽。
考虑到楚人的反应,适叹息道:“此次围城,终究还是要靠三晋出兵。商丘的得失,与宋无关,却与晋楚之战有关。”
“我们也会派人前往三晋,说服国君,若他们答应。”
他说到这的时候,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叹息道:“若能达成,则各国少了灾祸,也算是利天下之人。”
“届时,墨者将先于郑、卫、宋、鲁等君会盟,均严守中立,晋楚若有征伐,则墨者帮助守城。晋人攻,则守城待楚;楚人攻,则守城待晋。”
“以此,再来说服三晋与楚。若三晋与楚弭兵,则秦、齐、燕均可入盟,各国相互提防。”
“若能消弭兵祸,那是最好,数年之内不再征战,休养生息,让财富、人口都翻倍,这对于国君而言也是比战争更好的获利的方式。”
“凡入盟,墨者将会在各国开采铁矿、冶炼铁器、传授稼穑、组织纺织……凡不入盟者,墨者绝不会将冶铁纺织稼穑之术传递至邦国。”
他说完,冲楚王行礼又道:“难道墨者的信誉和这些铁器,以及贵使在沛地的见闻,还不能证明墨者让天下无争而财富人口翻倍的说法是可以做到的吗?”
楚王深信不疑,楚国有大铜矿,冶铜技术也好,但是用青铜做农具实在是太过奢侈。
这些铁器适说价极贱于铜,想来也没有说谎,而且这些铁器怎么看都比那些简单的工具要强。
只是,楚王并未答应,而是问道:“会盟之事,非是楚人自己说的准的。若我楚退兵,墨者可能保证三晋不攻楚?”
适摇头道:“不能。因为还未说服,所以墨者不说还未做成之事。”
楚王笑道:“既是这样,寡人是相信你的话的,但却不能答应退兵入盟之事。我不攻晋,晋必攻我,除非晋与我成,方可成盟。”
楚王认为适说了这么多,还是希望他能退兵,所以直截了当地拒绝,即便心有不甘,却明白这时候诚信极为重要,若是自己答应了却又出尔反尔,将来必有祸乱。
如果真的可以成盟,对于楚王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可以大刀阔斧地进行一些国内的变革。
但此时,绝对不能答应。
适心说,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答应,你现在认为楚人优势很大,这时候若是答应,那可算不上雄主。
于是叹息道:“您的话,是对的。弭兵会,非是一国之事。这一次商丘围城,也不是宋楚之争,而是晋楚之争,这是没有错的吧?”
对外,楚王可以称自己是惩罚宋国背盟。
但在对于天下大势有所把握的墨者面前,楚王笑而承认。
宋国根本不是问题,这一次就是为了与三晋争霸,顺便亮亮筋骨肌肉给郑、卫等国看。
适道:“既是这样,不妨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内,墨者极力游说各国,促成此事。”
“在此事未成之前,墨者依旧守城扶弱。”
“若三年之后,三晋还未答应,墨者便会深入愿意与墨者会盟的邦国,传授冶铁等手段。”
“若是能够制法、变革,或是流露出有利天下之意,墨者也或许愿意助其定天下于一!”
“毕竟,若是连弭兵会盟这样的事,都不能答应,又怎么能够指望那些君王可以利天下呢?”
他这样一说,楚王心中一动,略微思考,顿觉此事有利而无弊。
三年之期,无非就是一个墨者游说各国的时间,墨者这样说也就是说以三年为准,三年之内随便你们怎么打,哪怕你们已经同意将来弭兵,但是这三年你们该怎么样怎么样、墨者该帮着弱者守城就帮着弱者守城。
但三年之后,游说一旦成功,一个崭新的条约体系之下的平衡若是可以形成最好,各国都可以休养生息,从而变革技术,利于天下。
若是三年之后,游说不成功,那么墨者就会率先帮着那些三年内同意弭兵的国家变革技术。
而楚人这一次,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能够先答应墨者,那么三年后也就占据了主动。
晋人只能被动,一旦接受,就意味着停战,而楚王认为自己这边优势极大,完全可以在三年内获取更多的霸权优势。
当年前两次弭兵会划定势力范围,也算是有过先例。
这一次围城商丘,以现在来算,哪里需要三年,只怕再有半年就能解决宋国的问题,三年内只要保持战略优势,到时候签订弭兵会盟约的时候,楚人还是有优势的。
三晋若败,则三晋必然不会签订弭兵盟约,到时候按照墨者的说法,曲在三晋而不在楚。
至于楚战败……楚王则是从未想过,觉得以自己的雄才,三年之内必能占据上风。
三年之后,利用三年内积攒的威望,利用弭兵会带来的和平,进行国内变革,也未尝不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却不知道,适选了三年这么个诡异的时间,看似是要说服各国君主,实际上……则是包藏祸心。
盟约的签订肯定是各国君主签订,三年内,天下将要死一大批的君主。
秦、赵、韩、楚等等,这几国都要死君主,而且几乎是集中在一两年之内。
继承权之争、变法派与守旧派之争、三晋内部的纷争……都将在一两年之后全面展开。
适根本就没想过这条约能够执行,更确信各国谁先完成变法、完成技术革新,都会撕毁盟约对外扩张。
墨家没有把利天下这样的事,寄托在一张必定会被撕毁的条约上。
三年之期,看似对楚人有利,实则对墨者有利。
楚人自然认为自己不可能失败,但墨者却也认为这一次可以不借助三晋之力击败楚人逼迫楚人退兵,从而威震天下。
春秋时代的残余,各国有资格会盟的贵族们在战争中打的头破血流,但在平时仍旧是亲戚和朋友,这种事常有。
无论输赢,三年之内楚国与墨家都不会有极大的仇怨,无非输赢而已。
楚人盼着三年之约,能够放心大胆地占据战略主动,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攻城不会被墨者因此拒绝三年后之事。
适则盼着三年之约,能够说动楚王答应下来。
……墨者是重祭祀的,那就需要一些仪式,而祭祀仪式似乎没有比这座之前遗留下来的木塔更为适合的地方了。
主祭的,必然是墨者,到时候具体怎么祭祀,还不是随适怎么说。
适给出的三年之期,在最大程度上让楚王没有了任何的顾虑,觉得完全就是有利而无害的好事。
而适的话中,故意留出的一些鱼饵,也让楚王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