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反问道:“墨者不信天命,可天下人总有信的。昔日我劝先公不可信天命祈禳之说,他却非要相信。若是如今君上不信,那倒是一件好事。”
回答的不温不火,话语里暗暗带着讽刺。
这近侍又非是新人,哪里不知道墨子在嘲讽已死的悼公,不能回答。
墨子本就不是那种慈眉善目之人,口舌之利、言辞之烈,那是许多人都知晓的,尤其是作为宫廷近侍的人,更知道墨子便是面对当年活着的悼公,也从来都是直面怒斥。
当初祈禳之事,墨子至今不忘,也至今仍旧借此来提醒近侍:让他回去告诉宋公子田,不要再信什么天命之类的东西了。
正说话间,城内西北方又有火起,近侍更加焦急,正要再劝说几句,不想墨者又来到墨子身边道:“司城之子皇父钺翎,求见先生!”
待墨子同意,一身戎装皮甲,手持短戈的皇父钺翎已来到城头,冲着墨子行礼后,起身道:“家父听说楚人攻城甚急,又听说今夜‘楚人细作’四处放火,恐怕今夜楚人又要强攻,因此让我登上城头,与诸墨者一同防守。”
“我虽武艺不如诸位,但终究也自小习练射戈之术,家父又是司城,商丘之城头,岂能无我族之人?”
“还请墨翟先生允许我参加夜巡,以敦促那些困倦的士卒。”
“此外,墨者守城,赏罚有度,家父愿意献出金铜,以作激励守城将士之用。只是守城之时,令只自守将出,所以不敢擅自赏赐,又不知谁人立下功勋,因此请墨翟先生代为赏赐!”
说罢,手持短戈站立一旁,一副威风凛凛不惧敌寇的模样。
皇父钺翎如今正值青壮,鼓胀结实的肌肉加上一身皮甲,分外挺拔孔武,此时又彬彬有礼,丝毫没有因为身份尊贵而对在场诸人有丝毫不敬,看上去竟像是真的要参加夜巡守城一样。
适心头暗赞,心说商丘都说皇父钺翎年纪虽小,但是贤名远胜其父,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
如今城内有乱,宋公固然焦急,但最为焦急的还应该是司城皇一族。
宋公尚且可能还有活路,司城皇一族则完全不同。
不管是对方政变成功还是楚人破城,他们一族都只有死路一条,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
与其余六卿、与楚人,司城皇一族都结怨太深。
可今夜如此反常,皇父钺翎却依旧假装毫不在意,而是主动参加夜巡:这在适看来真真是一步好棋。
只要参加夜巡,那么墨者就会护卫此人。
就算墨者不参与城内的政变,但只要到了城墙上,再追杀刺杀巡城的皇父钺翎,那就等同于破坏守城,是要被斩首的,墨者也会出面干涉。
皇父钺翎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既给足了墨者颜面,又彰显自己勇武,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让墨者保护自己。
适暗暗赞叹片刻,不想皇父钺翎又道:“数日前,家父为了守城已将全部私属交于墨翟先生。我听闻若是敌人趁夜袭击而被击退,那么清晨就是最好的出城反击的机会。”
“今夜城内有细作,但想来墨翟先生一定可以稳住局面,所以还请墨翟先生继续让那些勇士休息,以便明晨反击!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出城一战!”
他这话实际上是再提醒墨子,也是在提醒适:你们把我们的私兵带走,你们要是忘了我来提醒你们一下……
适原本心中的许多赞叹,顿时变为了部分赞许部分嘲弄。
觉得皇父钺翎虽有心计,但终究还是格局太小,这时候完全用不着提醒这番话。
适暗暗摇头,也不知道墨子怎么想,只听墨子同意了皇父钺翎的请求,让他今夜一同巡城。
皇父钺翎自随其余巡城的墨者离开,那近侍也得不到回应只能离开,在场只剩下诸多墨者。
再无其余人,墨子便道:“如今看来,那些僵蛇已经开始动弹。今夜事,怕没那么简单,我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
“是配合楚人破城?还是另有目的?”
适笑道:“先生,前几日不是已经做个预估了嘛?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总要往最坏的情况估计。若是最坏的情况我们都能应对,那么又怕他们做什么呢?”
“配合楚人破城,并非最坏的情况……”
他笑了笑,众墨者也听他说起过这些贵族可能会做的几种选择,公造冶深以为然,冷声道:“这些王公贵族,恐怕从无利天下之心!与他们说利天下,倒如适所言的对牛吹笙!”
公造冶是无心之言,却似影射墨子,因为墨子曾经是希望王公贵族带头利天下的。
为此,墨子还讲过楚王好细腰、越人不畏死等等寓言故事,可利天下与好细腰却并非是一回事。
墨子知道公造冶无心,也不在意弟子这无意的话,只是淡然让众人继续等待,又派弟子前去城内整理消息。
前半夜,消息还算可以,只有十几处地方起火,因为旁边有人又在各个位置的中心都有守夜救火的兵卒,因而损失不算太大,并未出现火势太大不能控制的情况。
城内各有分属,各自管辖,此时建筑又多是芦苇茅草为屋顶,极容易发生连锁的火灾,因而旁边分属的民众救火也就积极。
如此一来,城墙不乱,城内火势也逐渐熄灭,看上去并无太大的不妥。
及到午夜,公造冶奇道:“这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宋公宫廷之内虽有戒备,但并未有人攻击。其余地方也没有什么反应,楚人也没有趁乱派敢死之士爬城攻击。难道这些人只是为了在城内放火?这又是为了什么?”
墨子平静道:“尚未可知,不急。”
公造冶觉得先生似乎猜到了什么,只是并未说,于是看了一眼适,他向来觉得适头脑机敏,或许能够猜到,却不想适也只是低头站着,看着城内,并未有什么异样。
正在他准备再问几句的时候,忽然东面燃起了大火,公造冶只看了几眼,拍着自己大腿,面色一变道:“那是……府库粮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一次不需要再解释,公造冶顿时明白过来,城内的那些火,都是为了分散那些救火兵卒的注意力,根本就不是目的。
公造冶急躁地骂道:“如此一来,城内岂不大乱?这些人难道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宁可让城内大饥?就算不守城,待楚人围城散去,这些撤退到城内的民众又在新粮不收之前吃什么?”
他骂过之后,见适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色,忍不住勃然变色,怒道:“适,难道你竟提前猜到了?若是这样,你和那些见到别人杀人却不去阻止的人有什么区别?”
适平静地回道:“我说过,我只是不忌惮用最险恶的心来推测王公贵族的行径。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所以我不震惊。只是,公造,我即便想过,又能怎么办?”
这是适第一次见到公造冶发怒,但他回答的依旧平静,公造冶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你该阻止!”
第二一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二)
适还未回答,墨子便道:“勿急躁。他们可能要做的事极多。不止是烧粮仓,还可能在井中投毒、可能发动兵变、可能刺杀我、可能勾连楚人、可能围逼宋公……种种,都是险恶之事,也都涉及到万千生死。”
“适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可能这么多,我们又怎么能够提前预防呢?”
“正如大河滔滔,一旦暴雨倾盆,便可能决口淹死百万之民。你公造说,只要提前把大河的河堤加高百尺,便无忧了!可能够做到吗?”
公造冶咬牙思索片刻,冲着适赔礼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问你。”
待赔礼之后,公造冶又忽然问墨子道:“先生,您之前说,要引蛇出洞。如果今夜这些放火之人可以被抓到,但粮仓又已经被焚烧……您说可能太多,不能全都顾及……弟子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墨子点头,公造冶道:“如果提前可以知道就是要放火烧粮仓,但是可能放火之人会被抓到从而真正的引蛇出洞,我们应该选择这样做吗?即便最终的结果是利天下的。”
他问完墨子,又看向了适,问道:“适,你又怎么看呢?”
墨子正色道:“若能提前知晓,自然要阻止!即便可能最终更利天下,依旧要阻止!”
公造冶抬眼看适,适却回避了这个问题,打了个哈哈道:“我觉得若是那些新种地瓜鬼指之类的作物,有足够的种子,即便粮仓被烧,也不会出现饥荒,总可以撑过去的。所以,我若有足够的备荒籽种,那么烧不烧这件事也就不涉及到万人性命,那么我觉得不阻止也没什么。当然,若没本事阻挡接来下的饥荒,那定然是要阻止的。”
公造冶点点头,叹了口气。
墨子摆手道:“此事不必再提,粮仓非是寻常之处,即刻派人去救火,公造你自带一队人前往防备再生此类事!若能抓过一二,最好不过!”
……
次日清晨,天刚亮,城外楚人再度鼓声震天,似乎要进行更为猛烈的攻城。
为了分担墨者的心思,不但明面攻城,还明面挖掘地穴坑道,将所有可能用上的攻城战术都展示出来。
昨夜有人趁乱出城,楚人未必是真的要攻破商丘,只是要做足姿态。
真挖地穴、假挖地穴、亦或是真挖而不真用此法进攻,对于守城一方都必须分心应对,这就是楚人的目的。
夜里的损失已经回报,粮仓被焚烧一部分,存粮损失甚多,不能再支撑太久。
这消息不能被封锁,因为天还未亮,有心人就已经大肆传播。
公造冶带着那些防备的人回来后,满脸怒容,却无可奈何。
他猜到是城内的人做的,甚至能够猜到是哪些人,但是没有丝毫的证据。
等他赶去的时候,倒是留下了几具尸体,但是这几具尸体在死前都已经自毁面容,根本不能辨认。
身上佩戴的剑,却是很有楚地特色的收腰短剑,然而这种短剑墨者手中也有不少人有,这不能够欺骗那些想要探究真相的人,但却足以欺骗那些民众。
公造冶从那些毁掉面容的人身上,知晓这些人必然是贵族蓄养的死士,为了防止做事之后被追查,往往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因为给公造冶脸上留下疤痕的那人,曾经和公造冶谈到过死士的作为,也说起过市井之中的游侠儿做一些大事之前,为了不牵连家人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只是即便知道,却也不能够没有证据就指责城内的那些贵族,公造冶愤怒于这些贵族会为了自身利益做出这样会招致商丘一年之后会有饥荒的恶行。
他已经过了靠自身武艺去平天下不平事的年纪,只能将这件事回报墨子,询问该如何做,如何惩罚那些人。
墨子问道:“惩罚是为了让人不再做这样的事,所以墨者惩罚那些害天下之人,从来都不会隐匿自己的目的,也会将他们害天下的行径说与天下听。可如今你只是猜测是哪些人做的,终究此时还不能做!”
“等着吧,会有机会的。难道你忘了在沛县,适对付那些巫祝、那些掾吏、那些大族,用了多久吗?”
说起沛县的事,公造冶终于收敛了怒容,想到为了对付那些人,墨者足足准备了两年才动手,也知道今天这事就算是想要惩罚,也只能等下去了。
墨子又道:“今日楚人又再攻城,城内只怕人心惶惶。城墙上的事,要靠你我;城墙之下的事,还是要靠适和宣义部的人。这便是人尽其用。你先去歇息一阵,不用担忧。”
公造冶领命退下,城外楚人鼓声如雷,公造冶也不担心,因为墨者还有许多手段尚未施展。
而之前,适也说过引蛇出洞之类的话,公造冶也知道墨子必有后手,只是因为这件事做的实在让他愤怒,这才不能宁神。
如今墨子既然淡然,他也知道先生的脾性,知道定不会这样简单,便安心去休息,以预留气力,准备之后可能的厮杀。
……
城内,那些没有轮到去守卫城墙的民众之间,都在讨论着昨夜发生的事。
墨者既没有试图去阻止,也没有抓获那些谈及这些事的人,因为这只是一个事实,并非夸大敌人的力量或是祸乱人心,没有触犯禁令。
所谓不犯禁、唯害无罪,便是墨者律令的根基。
有心传播的人,逻辑很通顺。
前几日楚人攻城,显然是准备攻城破城,但是墨者死守导致楚人不能攻破。
于是楚人动用了城内细作,烧毁城内粮仓。
所以,今晨楚人又抓紧攻城,显然昨夜的大火就是为了配合今日的攻城。
这逻辑极为顺畅。
可民众们并不关心这个逻辑看似通顺的故事。
他们关心的只是粮仓被烧,楚人攻城……会不会出现当年楚人围城易子而食的惨剧。
至于粮仓是谁烧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挨饿,甚至被饿死!
经历过那场悲惨围城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
作为他们的后代,却依旧流传着当初的故事与记忆。
于是今晨,商丘城内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
城外楚人鼓声震天,城内人心惶惶。
城内民众不担心楚人破城。
他们担心的,反而是宋公不投降继续抵抗。
众人多数在想,楚人来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又凭什么帮着宋公守城呢?
肉食者谋之,这是多数民众的想法。
既是习惯,也是某种理所当然,因为肉食者得利,自然便要肉食者谋之。
商丘人守过许多次城,而最惨烈的那次,是因为当时的宋公在做公子的时候,就乐善好施,让城内老者贫者没有饥寒而死的。
如今的宋公,以及已经死掉的悼公,从未做过这样的事,那么城内的人便不可能支撑到折骨而炊的地步,因为没有足够的理由。
墨者说,楚人来了,会征发劳役,这是有道理的,所以要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