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自然还有没有被集中起来的人,那些人可能此时听到的,都是那些六卿贵族的传言,适也不在意。
他不是放弃了城内,而是认为城内那些人贵族们不可能操控他们,而且城内的人分散着,并没有力量。
城墙下这些被征召的人,聚集在一起,虽然还算是乌合之众,但毕竟是之众,比起那些城内分散的个体而言,力量仍旧强大。
况且,适很自信,一旦真的出事,他有能力让城内那些被煽动的民众很容易倒戈,站在自己这一边。
道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就是最简单的自私自利。墨者不自私自利,但却可以借助天下人的自私自利去做成许多事。
楚人一天还在围城,这些因为自私自利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就还能保持着最基本的组织结构。
名正言顺宋公允许且盼望的组织在一起,终究会让宋公有苦难言。
待适与宣义部的人走访完城墙下聚集在一起的、以守城防备楚人强攻为名义的城内国人民众后,已经遴选出百余人的民众代表。
他们暂时未必有力量,但他们却可以让墨者做一些名正言顺的事。
种种消息汇总起来后,适相信,此时那些散播传言的人,也必在准备。
若要动手,只在两天之内便见分晓。
因为墨子告诉适,楚人已经装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楚人的军心士气都会崩溃。
内外勾连之下,城内的人也必然选择这几天就动手。
贵族们,或许会按照以往的经验,认为民众们想的,就是他们所能听到的。
只是他们却不会知道,城墙下那些以守城名义组织在一起的民众,所想之事已经完全不是贵族们认为民众在想的了……
适想,此时那些散播谣言的贵族们,在忙什么呢?
第二一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四)
粮仓被烧的第四天清晨,公叔岑喜兴冲冲地与一干贵族讲诉着自己昨晚上做的梦。
“我梦到,子田躺在卢门之外,头朝着北而脚冲着南。我变成了一只大乌鸦,栖息在他的身上,我的尾巴正对着桐门。这是什么意思呢?”
卢门是宋城的东门。
鲁哀公二十六年,宋国尚且强盛的时候,曾在左传上留下过一笔,卢门由此被记录于史书之上。
冬,宋人以诸侯伐郑,报宋之战也。焚渠门,入,及大逵。伐东郊,取牛首。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
如今从郑国宫室里抢回的椽木,还在卢门之上,虽已久远,却还未腐朽。
公叔岑喜不是第一个做这样梦的人,当年做这样梦的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政变。
至于岑喜是真的做了这样的梦,还是并没有做过这个梦只是说出来让众人听,意义都是一样的。
岑喜或许知道这个梦的涵义,或许不知道,但重要的是有人此时站出来解释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太祝知道该是自己把话接过去了,于是恭喜道:“这是个吉兆啊。真正善于卜筮的人,未必需要龟甲。”
“子田北首,是谓失国。君梦里化作乌鸦,头于卢门而尾于桐门,这正是玄鸟之血的预兆,只有您才能够救宋之社稷啊!”
太祝又用自己所知道的种种,解释了一番这个梦的涵义,又说当年公子德也做过这样的梦,于是才有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政变成功。
在场众人早已血誓,如今利害都已清楚,机会也已来临,这个梦的解析无非就是在做进攻的号角。
众人再无疑虑,小司寇便道:“如今城内民众,都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已经对守城不满,生怕再有折骨而炊之事。”
“我也已经遣人多多宣扬,一切都是子田的错。民众未必信服我们,但却已经怨恨子田,所以是时候换个国君了!”
几十年前那场政变之前,各家的利益都早早分配,最终达成了三姓共政的协议。
正因为有那个协议,导致宋公求楚人定公室的时候,商丘城贵族都极为不满。
如今利益的分配早已谈完,子岑喜答允自己若是成为国君会答允各家的要求,而各个贵族也知道子岑喜势力不足,所以答应了就要做,否则依旧坐不稳公爵之位。
太祝又道:“昔年有老彭之类的隐士,做歌谣曰:斩衰之后,会葬之终,兄终弟及还是嫡子继承尚未可知。”
“先公薨于任地,于此尚不足斩衰期。公叔又做卢门之梦,这正合天命,正应天意!”
“民众已经不满子田,我们便可以动手了!”
大尹点头道:“正是。如今楚人攻城甚激烈,墨者无心管辖城内之事。皇父钺翎亲自上城巡视,他们知晓若是城破司城皇一族必然灭亡,所以他们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死士甲士。这正是自取灭亡啊,难道楚人不能破城,城内就不会出现变故吗?”
小司寇略微有些犹豫,问道:“可司城皇如今在城上,与墨者一同守城,我只怕墨者会相助于他。”
大尹笑道:“谁守城,墨者就相助谁。问题是,若是城不需要守了,那么守城之人就又只是原本的人了。现在皇父钺翎是守城巡城的皇父钺翎,而若新君决议不守,那么皇父钺翎也只是司城皇之子,墨者又怎么会相助于他呢?”
最终的这番话,解答了众人最后的疑虑,大尹再次与众人盟誓,随后道:“今日便可发动了!”
……
中午未到,各个贵族宅邸内的私兵、甲士纷纷上街,身穿皮甲手持戈矛短剑,于城内横行。
尚未征召在城墙之下的民众看着这忽然冒出的数百人,并不惊慌。
他们政变看得多了,早已习惯,看今日的局面便知道又是一场政变。
既是政变,有些话还是要讲的。
甲士们列队之后,在城内耀武扬威,先声夺人。
而参与政变的贵族们则选出了能言善辩之士,在城内大声宣布种种问题。
“子田无礼于楚而贰于晋,才招致了这次楚人围城。这都是子田的罪过,这是要让宋国陷入陈蔡等国的绝境,断绝了祖宗的祭祀,这是罪过,是天帝所不能容忍的。”
“司城皇进献嘉禾于韩赵魏,让楚人震怒,所以这一次要惩罚的只是无礼的子田和司城皇。”
“难道他们的罪过,要让你们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吗?这是不对的,所以,请驱逐国君,与楚人成盟!”
这种宣布,在国都之内总会有很多人听。
如今各国政变频繁,而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更是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发生过数不清的国人暴动。
不说当年郑、卫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驱赶了国君,便是不久之后郑人也会因为不愿意怒楚,四万征召的郑人宁可投降楚人也不战斗。
民众们本就已经不满,城内的民众和城墙下的民众一样,都听了墨者宣义部的宣传,潜移默化之下原本守城是有利的。
如今代价更大,他们便心怀怨怒,根本不想要去守城。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城墙之下组织起来的民众,被宣义部揭开了最后的窗户纸,将问题指向“争取利益”。
而城内这些适刻意没有去宣扬的人,尚且还处在“接受不是最坏的结果”这个层面上。
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
贵族们先告诉了,所以他们很快就被煽动起来。
听上去,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如果国君不触怒楚人,楚人为什么会北上围宋?如果司城皇不进献嘉禾,楚人为何震怒?
没有人告诉他们,不管是否触怒,楚人都会为了争霸而北上,所以贵族们宣扬的这些道理,便听起来很有道理。
混入人群中的死士们在民众混乱之际,高声喊道:“对啊,凭什么让我们因为国君的罪过而要承受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苦难呢?如果国君不能够对社稷和民众有利,那么国人就该更换掉他们!”
原本民众就不满,只是没人愿意冒头。
有死士这样一喊,那些城内的民众只当也是普通人,有人带头,那便跟着喊了几句。
但要是让他们出面去围攻宫室,暂时还不到那种程度。
况且,贵族们有自己的私兵,也完全不需要民众参与,只是需要民众不反对从而发动政变即刻。
数百甲士集中起来,几多贵族驾车,引导甲士,朝着宫室的方向气势汹汹而去。
后面尾随的民众,则多没有持带任何的武器,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城内发生的变故,很快就有忠于宋公的人返回宫室,告知宋公。
数名近侍在旁,一些亲晋之属也在附近,那名曾去见过墨翟的急忙道:“此时民众汹汹,大尹等人借机举事,这是不能够不提防的!”
“君上不若出面,告知民众,愿意与楚人成盟,哪怕学齐侯鲁侯为越王驾车,让楚人飨于商丘,也总好过被他们驱逐啊!”
年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爹刚死当年就改元的子田,哼声道:“与楚人成盟?这是不可能的!”
他有自己的血气,也有想要让宋国恢复襄公霸业荣光的梦想,所以看不起朝晋暮楚的父亲。
他觉得自己堂堂公爵,玄鸟之后,商汤之裔,为什么要去朝觐一个楚之蛮夷?
朝觐周天子,总算有些颜面,终究当年周人只是“帮助”商人驱赶了无道的商纣,宋地还是商纣兄弟的封国。
如今情势逼迫,他却已经死硬,看着一众惊慌的近侍亲属,怒声道:“我今日与楚人成盟,难道晋人明日就不来问罪吗?”
“难道我这一国之君,今日与楚子驾车、明日为晋侯参乘,你们这些做臣的脸面上有光彩吗?”
他不会称呼楚人为王,那明明是子爵,哪里有资格称王?
子田虽然自傲有雄心,却也不是傻瓜,知道自己今日与楚人成盟,明日晋人就会来讨伐。
什么无礼于楚而贰于晋之类的话,骗骗傻子还好,就宋国这个位置,当年就算结好晋楚,还不是一样要被征伐?
他这番话,说的众人脸红,子田又道:“如今若是能守住商丘,你们可知将来如何?”
他起身,正衣冠,手握佩剑,大声道:“只要守住商丘,楚人、晋人都会知道,宋国不好攻打。我们还有当年华元大夫促弭兵会的机会。”
“若是直接投降楚人,哈!晋人来了要不要投降?我这国君还做的有什么颜面?你们这些做臣属的,不去想着邦国强盛,却想着怎样投降,这正是宋国被攻打的原因啊!”
许多近侍纷纷抽剑道:“君辱而臣死,我们不会让君上承受这样的屈辱!”
却也有人暗暗叫苦,心道:“如今政变就在眼前,马上就要攻破宫室了,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纵有雄心,可你被驱逐了,雄心还有何用?再者,难道被驱逐的侮辱,就要比给楚王驾车要强吗?”
第二二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五)
有人忍不住问出了这话,子田带着年轻人的傲气说道:“被驱逐,难道就没有复位的机会吗?”
“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年卫公郑复位之事?去国出逃,并不是侮辱。而如果给楚子驾车,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当年卫成公因为夹在晋楚之间,站错了队,得罪了晋文公,国人害怕晋人报复,于是驱逐了国君。
姬郑也是命大,更是胆大,甚至有些……天真。
当时晋文公已经能逼得周天子一起会盟狩猎,卫成公姬郑居然敢跑到周天子那里请求回国夺回君位,被晋文公派人下毒。
还在姬郑贿赂了下毒的人,得以不死,最终像晋文公认错,得以回国,诛杀了政变上位的卫侯,重新复位。
这种事多的事,便是宋国也出了不止一次。
子田振奋了人心之后,又狂笑道:“况且,城内尚有墨者,城墙上尚有甲士,难道他们会坐视不理吗?”
众近侍都知道墨翟的为人,又知道墨者的信条,劝说道:“君上,难道墨家会在意替换君主这样的事吗?”
那些近侍近属又道:“墨翟当年在城内讲学,可是谈过若是换个君主能利于百姓,那就要换。不但要换,那个被推举出来的君主若是推辞,不但不是美德相反还是脑袋有病,是假仁假义……”
子田闻言,大笑道:“我岂能不知?当年墨翟多次出入公室,难道就没有教导过我吗?”
近侍心想,你既然知道墨家不会参与政变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这样的信心?
子田不慌不忙,听着外面远处隐隐传来的叫喊声,不屑道:“可你们却忘了,此时尚且是在守城!”
“墨翟有守城虎符,他也有禁令:妨碍守城的,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