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67节

  而看着适身后的那些民众,小司寇也清楚,墨者蛊惑人心的手段之强,远非自己能比。

  数日之前,他还认为民众已经只剩下驱逐国君一条选择了。

  那时候城墙附近的民意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不过数日,这些人却被墨者蛊惑的换了想法,到底什么是“大利”,这些民众想要什么,小司寇并不清楚。

  但想来,这些城墙下的民众和城内的民众,并无二致。

  既然墨者短时间内让城墙下的民众转换了想法,只怕城内的民众也经不住墨者宣义部的几番言语。

  小司寇明白,今日事已经不能改变。

  纵然墨者说他们只是做第三方调停,但实际上态度已经明确:调停顺利,那就调停。若不顺利,就要亲自上阵。

  大尹看着这些武装起来的商丘农兵,再看看那些整齐队列有士之英姿的沛邑兵卒,也知道今日事怕不是那么简单。

  无奈之下,他只好问道:“难道墨者竟要为了让双方罢斗而放弃守城了吗?我曾听人说,墨者最是守信,既答允的事,是不能够悔改的。”

  适没有回答,公造冶朗声道:“子墨子亲自防守,自有手段。莫说楚人已经疲惫,就是士气正盛之时,也可保商丘数日不失。”

  大尹不明白墨者用了什么手段守城,但既然敢于调动这些多人离开城墙,以墨者的信义,必然要先保证城墙不失,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本。

  众贵族发动叛乱的条件,就是认为楚人攻城猛烈,以至于墨子开始调动城内的大部分力量防守,这时候是没有力量在保证城墙的同时又参与城内的政变。

  之前墨者也找过这些贵族,诉说楚人攻城猛烈,可能需要这些贵族的私属参与守城。

  而另一面的司城皇一系,墨者则完全调用了司城皇在城内的私属甲士,怎么看都是城墙危在旦夕的感觉。

  如今公造冶这样一说,大尹知道墨家守信,既这么说了,那么城墙必然是在调动了这么多兵力之后依旧可以不失,心中骇然。

  既是可以保证城墙不失,那万一墨者与司城皇一系联合,政变也就绝无成功的可能了。

  大尹觉得,自己需要争取更多的时间,争取到那些甲士攻破萧墙,到时候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

  他正准备在讲几句道理呢,只听适道:“巨子有令,既然是为了商丘百姓,那就要以民众之意为先。此时楚人攻城正急,若有人以民意为名,却行助楚人攻城之事,那就只能按照守城的手段去应对了。”

  “巨子言,麦与莠幼时不能分,但若结实总能分清。如今诸位或为宋之社稷与民众,或为楚人攻城,既然不能分辨,还请罢兵,若宋公不能依允再行出国之事!”

  “巨子有令,以此时为限,若双方不能罢兵,墨者便出面反击继续战斗的那一方!正如扶弱抑好战之君一般!”

  大尹脸色微变,如今自己这边优势很大,墨者若是坐视不管,那其实就是在帮助自己。

  但如今墨者却要双方罢兵,那就是明摆着帮助弱势的宋公。

  大尹厉声道:“墨者这样做,难道是要助无道之宋公吗?”

  适重申道:“墨者只求双方罢兵,谁不罢兵,墨者便会相助罢兵的那一方。并没有帮助任何人的意思,难道大尹不能罢兵吗?如果您罢兵,难道墨者还会攻击您吗?”

  大尹闻言,看着适身后的戈矛与沉默的民众,长叹一声道:“若是君上不能答允民众的意见呢?若是君上不能让我们满意呢?有些道理是对的,可是做起来谁又能够一定做对呢?”

  适郑重回道:“巨子自有手段,这个不必担心。只在一个时辰之内,若是宋公不能答允,那么墨者将不再调停。这些民众不归属墨者,若是他们的大利不能满足,那么他们也自然会追求小利。”

  “舍大利而取小利,是为害。而取小利而舍大害,是为利。”

  适冲着公造冶轻轻点头,公造冶即刻叫身边两名墨者剑手道:“若是大尹同意,我即刻便派此二人,进入宫室。诉说百姓愿盼,只给宋公选择。”

  大尹看着这些人,心中明白,事已至此,什么条件宋公都能答允,只要还能保持公爵之位。

  墨者这么说,实则就已经是在帮助宋公,可墨者却说自己只是中立调停,根本没有帮助任何一方的意思。

  大尹却明白,一强一弱,若再有第三方,那么中立便是帮强,调停便是帮弱。

  适见大尹仍在犹豫,补充道:“如今子墨子发觉楚人外强中干,守城之兵无需太多。司城皇求见子墨子,认为你们这些人就是在帮助楚人攻城,又有传言说若是楚人破城则司城皇一系将被灭族,因此他们的私属甲士死士惶恐不安,或多有想要回护家主的……”

  这算是最后地警告,也算是告诉大尹,不要想楚人围城会牵扯墨者的全部精力,现在不但可以调派这些民众,甚至司城皇一族的私兵也可以下城。

  听了适的话,大尹苦笑一声,自己这些人谋划了三年的政变,等待了楚人攻城的时机,却不想最没想过会参与政变的那支力量竟然出面参与了政变,导致满盘皆输。

  如今事已不可为,墨者给的时间极少,宋公危在旦夕,只要不是让他自杀去位,肯定就会先答应民众的条件。

  大尹心想,己方若是不答应,那就给了墨者站在宋公那边的借口,可若是答应罢兵……大事去矣!

  似乎,历来政变失败,若不被杀,只有逃亡一条路可走。

  大尹想到了几十年前坐在大尹之位的那个人,政变失败后,侍奉着有继承权的公子启逃亡楚国,如今家族早已破败,再无权势名声。

  忍不住问道:“若我等罢兵,难道君上不会报复吗?盟誓,难道是可靠的吗?墨者固然是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可这样做,就是让我们逃亡啊!即便我能答允,其余人又怎么能够答允呢?那些跟随我们起事的甲士民众,难道不会担心吗?”

第二二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十三)

  适心说,你早说这些实际一点的事,咱们之间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又何必扯什么百姓社稷呢?

  不过他也清楚,能把大尹逼到这一步,正是因为背后这数千人的武力,以及整个墨家武力集团的警告威胁。

  既然大尹说到了实际点的事,适便道:“昔年公子德立,约三姓共政,互不戕害,这难道不是一个办法吗?”

  “二十年前,司城皇约公室,宋公请求楚人北上,难道司城皇一系就因此被铲除了吗?”

  “盟誓,自然有用,但除了盟誓之外,巨子自然有约束众人的手段。”

  “况且,还有商丘的民众。”

  适指了指身后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说道:“若能达成盟约,百姓得利,今日罢了兵城内少死许多这些人的亲族,那么也算是一件好事。这些民众可以保证将来盟约的实施。”

  为了让大尹最后放心,适又道:“墨者也可以参与盟誓,若是有人违背,那么墨者便会护卫盟约。难道,墨家的信义和力量,还不够约束商丘一城吗?”

  一旁的公造冶心中蓦然一动,想到适之前说过的约天下之剑,如今虽不能约天下,却似乎已经可以约商丘一城。

  虽然这一城,是特殊的城,是被围困的城,是贵族们远离封地缺乏力量的孤城。

  但,终究这是商丘,而不是小小的沛邑。

  约束商丘一城……公造冶想了想,似乎……墨家已经可以做到。

  这三年多的名声、威望,给民众带来的利处,暗暗宣传的工匠会、从沛邑组织起来的士卒……这一切,都让墨家有了约束商丘一城的力量。

  这股力量平日隐藏起来,无人知晓,但在此刻却可以爆发出来让大尹这样的贵族不得不考虑的力量。

  其实,约束这一切的,不只是墨家单独的力量,还有被宣义部煽动宣扬组织在一起的商丘民众。

  若非城围,很难有组织民众的机会,也很难有将贵族逼迫盟誓的机会,更没有贵族远离封地不能发动大规模叛乱的机会。

  公造冶知道要约束制宪的内容。

  宪,法令也。《管子》曰,布宪于国;《小雅》曰,万邦为宪;《左传》曰,此君之宪令。

  他也知道,这一次煽动民众利用围城贵族矛盾制定的宪章,与沛县本地完全不同,为了约束贵族和君主的力量,会比沛县的许多制度宽容的多,甚至就是起到一个互相制约的作用。

  让贵族制约君主,让君主利用民众,让民众平衡左右,只要墨者能够维系商丘民众的组织,那么这种均衡就可以维系。

  公造冶清楚,这里与沛县不同,不能够让墨者一家独大,因为尚且没有这样的力量,因而只能互相制衡。

  原本,他以为适的心思,和他想的一样,只是争取沛县的自治地位,成为墨者的无冕封地。

  可现在看来,这场忽如其来的雪中送炭,再回忆起几年前适说的那些约束天下的话,心中忍不住一动,心道:“难道适早就想过约束商丘?从我们只在考虑沛县自治事之时,怕是他就已在考虑商丘事了……”

  因为沛县与商丘不同,制宪的内容也就不同,而这种不同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一晃想出的,而适却仿佛在忽然出现意外之后,立刻能够在墨者内部的会议上条理清晰地说出区别,制定了完全不同的约束内容。

  公造冶相信,适肯定是早就有过类似的想法。

  他考虑了一下墨子的反应,心道:“只怕先生也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啊……我终究还是不能够想到这一点。”

  而在大尹看来,虽然这一次墨者举动出乎意料,但是几十年行义的信誉还是可以保障的,尤其是在商丘宋国贵族看来这种信义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既然墨者做出保证,那么大尹也就明白,恐怕会和当年三姓共政与司城皇约公室一样,贵族之间盟誓,互不伤害,谁违背墨者就会护卫宪章盟约。

  大尹心中一慌,想到了一个有些类似的场景。

  当年有十四个师的周天子,可不就是护卫周礼的最强大力量吗?墨者,这是要做维护墨家道义的周天子?

  当年周公制礼,以亲戚封国与天子千里京畿、周礼封建义务、再加上后来的西六师与成周八师十四个师来维护。

  从道德、礼仪、制度、武力一些列,来维护一整套的天下。

  墨者如今在商丘所做之事,竟隐隐有几分相似,大尹想到……毕竟,武王伐纣之时,礼、德、制都尚未制定,只有武力优势。

  但是,武力优势却是前面几个的保证。

  这种念头一闪之间,大尹明白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

  他现在唯一能够期待的,就是那几名前去表达民众意愿希望宋公答允的墨者,在得到宋公回复之前,攻破宫室。

  于是他说道:“如今君上还没有罢兵,我也只能说,若他罢兵,我们便罢兵!”

  适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为了监察调停,这些兵卒必须要接近宫室,一旦有一方罢兵而另一方没有罢兵,便需要即刻做出反应!”

  说罢,也不等大尹回答,便冲后面一挥手。

  原本停下的军鼓笛哨之类的声音再次响起,整队的沛县义师再次迈步向前,踏踏有声。

  大尹只看到如同树林一般的长矛压过来,心中骇然,只觉得若是自己继续停留在这里,恐怕这些戈矛之林会直接从自己的身上碾压过去。

  公造冶大声道:“还请大尹退出道路!”

  为大尹驾车的马匹,或许是因为那些锐利的闪光而惊恐,不断地刨着蹄子,御手竟然难以掌控。

  那些骇人的队列如同要压倒一切的浪潮,让大尹的车架显得极为渺小,大尹作为军事贵族,竟然第一次怀疑战车能否冲破步卒方阵的防御。

  只是一瞬,他便立刻叫御手转身,离开这里。

  看着那几名朝宫室方向疾驰的墨者,大尹只能祈祷上帝,希望能够在宋公做出回应之前攻破宫室大门。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城内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被墨家组织起来的商丘民众,而民众,原本没有力量,甚至原本只能被大夫上卿煽动,现在却有了一个专门擅长煽动的力量让这些民众……居然开始追求自己的利益了。

  大尹有些慌张,在车上便已经开始慌张。

  不是为现在,而是为将来,他有些猜不透守信的墨者,到底要做什么了。

  ……

  宫室一侧,公孙泽浑身是血,犹自酣战。

  他已经刺死了六七个甲士,身上也留下了七八处伤痕。

  头发散乱,皮帽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原本束好的头发披散开来,上面粘腻着一些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被他刺死之人的。

  身上的伤口,不断地流出鲜血,带走他的力量和活力。

  已然疲惫,可他依旧没有一次挥砍,依旧保持着用剑去刺的状态,对面的甲士算不得好手,但也不是那样的农兵,只能刺杀来节省力气。

  那些跟随他一同冲过来的士,还剩下三十多人,已经被围困在中央,距离宫室萧墙城头能够攒射掩护的距离还剩百尺。

  但这百尺,已经无法再进一步。

  厮杀需要消耗太多的体力,三十多人都已经支撑不住,气喘吁吁。

  只是他们这些自小脱产训练的低阶贵族,非是那些甲士能比,之前的厮杀已经让甲士胆寒,不敢靠近,却又不能让开以防他们突入到宫墙附近。

  公孙泽大口地喘息着,知道那些甲士们正依靠围困来消耗里面这些人的力量,消耗他们最后的气力,如同被围猎时候追捕的鹿,要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再动手。

  被围困在他身边的三十多人,毫无惧色。

  在他们割下头发,宣布等救援完君主之后自去领死以维护君主命令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是死人了。

  人会害怕失去自己已有的东西,从不会害怕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

首节上一节167/691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