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76节

  楚王不能退,不能逃,也不能战死。

  因为他知道自己才刚刚继位,也知道自己还要施展一方雄图霸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战场上杀死君主的事,并不算太多。

  但是在战场上逼迫君主结盟的事,却并不少。

  退或是逃,楚军必乱。

  而若是被在战场上逼迫成盟,这又必须要遵守,不可能在万军面前失掉诚信,更失掉了对天帝的敬重:成盟至少也要有天帝为证。

  楚王站在营寨之内,长叹一声,听着远处不断靠近的喊杀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爆鸣,知道今日已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些爆鸣声已经让楚军惊慌,很多人争相逃窜,双手捂住耳朵。

  可人只有两只手,当两只手都用来捂耳朵的时候,必然没有手持着武器,这是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如今营寨之外,到处都是这样的楚人,只想着逃开那爆炸声响起的中心。

  楚王知道,这不是什么鬼神之说,恐怕就是墨家人的武器。

  墨者善守又善机械,弄出再奇怪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原本有个墨翟,如今楚王知晓又有一个号称通晓天志、学于隐士的适,那些奇怪的事物很多都和这个人有关。

  长叹之后,楚王却又心动。

  “若这些墨家的机械与兵器,能够为我所用,哪怕只是用来守城,难道晋人是可以攻下大梁榆关的吗?”

  “墨翟已与我成盟,今日就算被逼着与商丘成盟,又能怎样?”

  “当年华元夜访子反之事,退兵三十里,宋楚相和。想来他们也不会要求更多的东西……”

  转念一想,却又不妥。

  宋楚成盟,这对楚人来说相当不利,此时的楚非是庄王时候的楚,此时的宋也非是可以两次促弭兵会的宋。

  楚军不是当年刚刚打完两棠之战大败晋人的楚军,那时候击败了晋人之后才与宋人成盟,并且完美地展示了长久围城的后勤能力,所以即便承盟也不会影响楚国的霸权。

  现在的楚军,是二十年前被北上被三晋一举击败的楚军;而现在的三晋,是刚刚灭中山、夺西河、震姜齐、天子封侯的三晋。

  这种情况下,一旦与宋人被迫成盟,天下那些犹豫观望的小国,会在瞬间导向三晋的一边。

  楚王明白这次若是与宋人成盟,即便和自己有姻亲、和韩宗有血亲仇的郑人都会倒戈。

  他想的是三年之约后,自己遵守弭兵之约,靠墨者守大梁榆关,楔入三晋。

  可现在一想,只怕三年之约到得时候,大梁榆关早已不属于楚人了,那又有什么用?

  难道靠这些墨家入楚,帮着守卫国都郢城吗?

  想到这,楚王慨叹一声,心说只怕墨者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是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君。

  自己所想的,都是以围城必胜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而墨家众人,只怕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以围城必败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真要那样,楚人退出中原,淮泗不保,陈蔡重历兵锋,只怕只能防守,墨家众人自然心中无碍!

  楚王咬牙,心中不恨,只是震惊于墨家的手段。

  围城至今,他自认掌握了全局,相信商丘城内必有萧墙之祸,相信商丘城最多能撑几个月……

  可现在才想清楚,在城内防守的,是墨翟的数百弟子,是守城术天下无双的墨家众人,难道他们真的就一点都没察觉吗?

  况且,即便这样,依旧可以造成今夜的局面,若是商丘城内无乱,又当如何?

  思虑于此,楚王脑中一片清明,在混乱的嘶喊声中,想到了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

  商丘城已乱,宋人不可能大军出城反击。

  若是商丘没有萧墙之祸,就凭借这些震撼人心宛若闪电的武器,只要在凌晨之时以精锐兵力制造混乱,城内整军出击,楚人除了败退还有别的可能吗?

  但现在,很显然是城内不能出兵,所以墨家众人才选择了这样一条穿阵而击五步成盟的艰险之路!

  “撑到天明!撑到天明!墨家弟子虽然精锐,但只要我能撑到天明,他们必退。纵然不退,商丘城内不能出兵反击,也可以两翼整军包抄。”

  “他们纵精锐勇武,又有奇妙兵器,也不可能以数百人抵挡数万之师!”

  这是死中求活的考虑,也是此时唯一可行的考虑,楚王不再去想逃走或者遁入别营的想法,而是抽剑与身边的近侍道:“收拢士卒,与我死战!”

  “传令下去,坚守到天明,墨者必败。”

  “若能坚守至天明:”

  “奴隶僮仆赘婿则为庶民!”

  “庶民农工商,皆有赏赐。若能斩杀敌人,则与下士同俸,可佩剑!”

  “士若坚守,倍俸于前!若能斩杀敌人,则补宫卫之数!”

  “宗室、大夫庶子,能杀敌立功者,封君十里!”

  “凡与此处战死者,家人赋税免除,且有赏赐,田不易!”

  “我与天帝盟誓,必不违背!”

  情急之下,楚王也只能拿出军功爵作为赏赐,一如开了军功爵滥觞之先河的赵简子一般,力求人人奋战。

  至于这些赏赐如何兑现?至于这些封地从如今哪个贵族的封地中割取,那是之后再考虑的事。

  现如今,除了这样的办法,已经不可能再聚拢人心了。

  楚王想到了之前墨家的那些宣扬,人人取利之心,导致了之前军心的浮动和士卒农兵的不满。

  而如今,自己也可以用这人人得利之心,让士卒用命。

  好在身边还有近侍,还有贵族,还有许多死心塌地的忠诚之士。

  只要能够聚拢千人,死守这座墨家当初建立迎敌祠留下的砖石营垒,撑到天明,局势便可扭转。

  现如今自己固然狼狈,可想来对面的墨家弟子也是拼死一搏,一旦失败……不但商丘城必失,连墨家都要欠自己一个巨大的人情。

  想到之前流传的、和那篇青出于蓝的故事一样方式传播的、改名为秦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楚王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这八个字中蕴含的情绪。

  “秦翁失马,焉知祸福?今夜胜败,尚未可知!”

  暗暗鼓舞一下自己,身边的近侍亲卫也大声宣告着楚王的命令,聚拢那些逃散的或是附近的楚军,准备死守。

  楚王仰头,看看天空星辰,知道距离天明虽然尚有些时间,但也快了。

  再看看那座高大的、墨家人为了祭祀天帝与楚人成盟而提供了奇怪油脂的、整日燃烧不惜距离很远都能看清楚的高大的祭台木塔,楚王心中稍安。

  “幸好,此木塔之炎,夜中数里可见!如今我若被围,众将必然拼死相救,又能凭借此物知晓我在何处……或可不到天明,墨家弟子便退去了吧?”

  他仰着头,看着那座高高的木塔,心想,只怕墨家人也没想到,最终可能会败在这为了迎敌祠与祭天帝的木塔上!

第二四零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

  楚王这样想的时候,距离楚王已经不远的公造冶也在关注着这座木塔上的火焰。

  他想的与楚王截然不同。

  “先生与适,为了今夜,提早准备了月余,细节完备。”

  “沛县义师初战,又是夜晚,若无指路指明之炎,倒还真的容易难辨东西不分南北。”

  “楚王的营寨就在前方,若无这火焰高塔,还真容易走错了方位!”

  “此计大好,只可惜若是今夜事成,这事又不好宣扬出去,倒是让适少了几分名动天下的机会。”

  想到这,公造冶心头暗暗有些激动。

  他的脚下,踩着一名被他刺死的楚人,而他的身后就是被炸死的楚之司马。

  看着这些楚人的佩剑、装饰、皮甲,公造冶知道这必是楚人的最精锐之士。

  然而这些最精锐之士,也已经溃不成军,只是一次整齐地投掷加上随后的冲锋,这些楚人或是被杀或是四散逃去。

  很多人甚至被巨大的响声震的、或是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等着长矛刺破他们的皮甲,穿入他们的身体。

  公造冶不知道楚司马已死,但却知道夜战不易,又是偷袭,楚人能集结反击夜战的兵力,只有这些了。

  突破了这些人,也就意味着楚王面前的道路彻底被敞开。

  那些败退的徒卒农兵,不可能阻挡住己方的前进。

  公造冶明白,最担心的、最可怕的被黏住后侧翼包抄的威胁已经解除,剩下的就是最后的攻坚营垒。

  楚王若逃,公造冶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火药武器和楚王逃窜带来的混论,将楚营打个对穿,让楚人心惊胆战甚至引发败退。

  若不逃,那么最后的营垒,就是自己名扬天下之时。

  他对单纯的名扬天下并不算很有兴趣,但却对“以利天下、依君子之勇”而名扬天下充满兴趣。

  墨家非斗,提倡君子之勇,最反对市井之勇。

  墨家重义,提倡利天下之大义,最反对私人交往之小义。

  墨家所提倡的勇士,是长勺一战要血溅五步逼齐桓退兵的曹沫、是于崔子之乱后不畏死亡放声大哭的晏婴、是讨伐无道商纣驾车冲击敌阵的姜尚……

  这一切,公造冶都曾羡慕过。

  而今夜,他知道自己可能成就和这些他所敬佩的拥有君子之勇的贤人一样的名头。

  甚至,更加传奇。

  区区弱宋,汹汹强楚,凶悍而来,商丘微弱累卵。这种情况下,墨家弟子纠纠赴宋,他公造冶带着一众同门,以数百破楚军数万,逼楚王成盟,救下商丘城!

  单单一想,墨家可以名扬天下,可以让好战之君思虑再三,而他更可以成为市井之间的传奇。

  公造冶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心想若是这样,自己与那人的赌约,便是自己胜了!或者说,自己终于有资格教训那个人,让他知道什么是君子之用,什么是天下大义!

  公造冶不怕那个人不知道,因为适所掌管的书秘吏加宣义部,在巨城大邑都有活动,而那些流传市井之间的草帛雄文,一样也会书写一些天下大势。

  比起以往,若今夜真的做成,公造冶知道这件事会比从前更快地传遍天下。

  最多三年,从燕之北境到楚之南蛮,从齐之东海到秦之西塞,无人不知他公造冶之名,也可以让天下人知晓什么叫君子之勇!什么叫天下大义!

  带着心动与振奋,公造冶再次抬头看准方向,一如他之前所想到的那样,在击破了楚人最后的成组织军阵后停步整队,吹走笛鼓,不得分散。

  他看似粗讷,实则心细,越是知道事情大有可为,越不可能做出冲动之事,一面功亏一篑。

  所以,他记着适嘱咐的话,也因为自己跟随墨子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此时此刻,需要做的就是整队,保持阵型继续前进,不可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混乱冲击。

  他在命令重新整队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判断:这一次不需要追击楚人,这些楚人已经不可能在天明之前重整队伍。

  身边那些楚人的恐慌他看的清清楚楚,可看到那些楚人精锐逃散的方向根本不辨西东,而是真正的四散奔逃。

  这种情况下,不需要追击,因为目标根本不是他们。

  待整队之后,公造冶看了一下身旁的士卒,对刚才所心动之事更加信了几分。

  那些第一次整队杀人的沛县义师的士卒们,已经是士气最足的时候,积攒了许久的杀气和勇气在刚才的战斗中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就像是一桶满满的火药,之前的战斗只是引发他们勇气与士气的火索,如今他们的气势可以压倒任何敌人。

  没有敌军的弓箭袭扰,没有缓慢前行面对弓箭的那段消耗耐心和勇气的路程,没有面对和他们一样队形齐整的军队,更没有侧翼和背后的威胁,甚至也没有战车……

  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以密集队形成阵的士卒,可以将他们的优势发挥到极点。

  而他们面对的,却是被火药吓的失去勇气的楚军;是被火药密集投射炸开了缺口的军阵;是一群个人勇武但却紧急集中起来的勇士;是一群开战的瞬间就失去了主将的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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