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80节

  又告诫几句,适领命退去后,墨子看着适的背影,终于长叹。

  今夜之战,之前得到的消息和回报,墨子已经确定适的功劳不低。

  墨家内部自有赏罚,有些事诸如迎敌祠欺骗楚人不能说,但就算刨除掉这些不能说的事,适的功勋依旧不小。

  从夜缒草人麻痹楚人,再到火药破阵造成楚人惊慌,以至于那些绘制的地图与测量的长短,种种细节都是今夜能够俘获楚王的关键。

  若是任何的细节不足,今夜的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再加上之前城内政变,宣义部两日之间扭转了舆论,让守城的国人站在了墨家这边完成了逼迫宋公约盟之事,宣义部的作用愈发明显。

  最关键之处,就在于适头脑清晰,目的明确,从守城开始就分得清手段的目的,并且一直不曾改变初衷。

  沛县之事,一旦做成,那么沛县就能按照墨家所设计的另一种规矩完善制度。

  商丘城内,与宋公约法,也能够保证墨家自此之后在宋国的活动,更能让商丘城成为墨家重要的支撑点。

  而更重要的,就是适曾经说过的约天下之剑,经此一战墨子终于咂摸出来的味道。

  若墨家众人没有这样的武力,那些盟誓盟约即便签订,也未必能够被执行,更别说能够长久。

  破坏盟誓的事太多了,墨子知道鬼神未必会降下惩罚,如今看来有一支独立的武装反倒是约束天下好战之君最好的办法。

  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商丘城即将成立的询政院一事,在墨子看来这也是约束天下之君的一种尝试。

  这是规矩,那么共同议政寡从于众的规矩便最大。

  至于这种规矩之下商定出来的义,是不是墨家所认为可以理性总结出来的义,暂时说不准。

  但墨子心想,宣义部是可以宣传的,那么在询政院成为规矩后,只要义可以宣扬出去,那么少数从于多数,岂不就是天下同义了呢?

  天志是理性可以推论的,也是理性可以总结的,一如那些世间的制度与道德,至少墨子是这样想的。

  这才是墨子最为看重的一件事,也正是墨子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尝试看看结果的一件事。

  他今年已经七十余,自知时日无多,原本的约天下之剑似乎遥不可及看不到希望,但现在却可以看看能不能约宋公。

  若宋国能够大治,能够兼爱非攻利于宋之千里,同样的手段也就可以用于他国。

  即便他死了,依旧还有弟子。还有禽滑厘,还有公造冶,还有年仅二十的适,他们终究会再有弟子。

  墨子遥望着黎明之际的商丘城,忽而想到了列御寇的那篇文章,默默念叨。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今我虽无子嗣,却有徒众党羽,又有草帛书义,我死,墨言不死。天下就在这里,何苦而不治?”

  这文章出自列子,与墨家之间有一定的争端,尤其是在世界本源的讨论上争辩不休。

  双方唇枪舌剑,草帛互传,尺素书义,但这一篇《愚公移山》却是极好。

  墨子又想到适的那两位传说中的夫子,只能说适的学问学于他们,而利天下之心却和自己想通。

  很多道理两人想的相似,但是很多细节却各有分歧,如今墨家却靠适走出了一条墨子曾苦思五十年不得解的道路,不由欢畅。

  想到这,他大笑三声,兴之所至,弹剑高歌。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想起曾怨恨自己晚生几十年,不能够与之相辩相斗的仲尼,又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大笑之后,收剑回鞘,兴之所至,手舞足蹈。

第二四五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三)

  适离开了墨子之后,脸上也露出早已遏制不住的笑容。

  今夜一战,墨家固然名动天下,火药之物也可以传遍天下。

  他不会把火药作为一种秘辛隐藏一辈子,而是巴不得把火药传播出去,传于九州之内。

  战国时代已经来临,战争总要继续,这东西总会派上用场,配合上此时的青铜冶炼技术,若是再将黄铜和熟铁两种技术传播出去,几十年内火药时代就会来临。

  成排的步兵,闪烁的铜炮,将会砸碎贵族最后的生存土壤:脱产训练二十年的贵族,强悍冲击的驷马战车,可以挡得住火药的轰鸣吗?

  若不能,一个贵族与十个训练了三个月的士兵不相上下的时候,又靠什么维护他们的特权呢?

  民众不需要贵族,国君也不需要贵族,所以今夜火药的爆鸣,就是为贵族与贵族精神清唱的挽歌。

  下了城楼,不等着适先说话,已经有守城的徒卒农兵国人高声询问。

  “是楚人已经败了吗?”

  “沛邑的人,抓获了楚王,是真的吗?”

  “传闻太多了,适,你们宣义部的话我们才信!”

  “对啊,说句话吧!”

  不少人手持戈矛,拄着戈矛站在适的旁边,那些跟随适出来的墨者,很习惯成自然地将一些守城的石块之类垒成了一个高台,让适站了上去。

  在适抵达之前,民众们已经被报信的墨者通知了今夜的战果。

  楚人两勋贵战死,楚王被俘,答应成盟。

  这消息的背后,还有沛县义师俘获楚王的壮举,已然传遍商丘。

  到如今,莫说是楚王,连周天子都被人射过。

  可是靠庶民穿阵而击俘获大国国君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过——那些一座城、靠百十人就能攻下,国君亲自种地国君夫人亲自织布的小子爵,不算在内。

  商丘的民众从守城战开始,已经经历了几次巨大的心理波折。

  最开始因为墨家的信义和守城理所当然的义务,他们选择了守城。

  然后宣义部说楚人破城会增加赋税和劳役,他们坚定了守城。

  粮仓被烧,有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风险后,他们犹豫于是否守城。

  城内政变之前,宣义部的宣传让他们明白权力和义务,他们在宋公答允变革后继续守城。

  可这种守城,是有先决条件的:三个月之内,若是楚人还不退走,他们就会选择放弃守城。

  这种心理波折之下,沛县义师俘获楚王逼迫成盟的消息,便更加重要和震撼。

  他们既然接受了墨家众人关于权力和义务的宣传,就不得不去想,远在泗水的沛县众人,又为什么来守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分封制下,莫说沛邑,就是宋国其余贵族的封地,国君都是不能动的。

  真要是楚人破城,达成了什么服劳役之类的条件,受到伤害的只能是商丘民众,与远在泗水的沛县义师毫无关系。

  不少民众或许会想,沛县义师是跟随墨者到来的,他们便也是墨家人,所以利天下就是缘由。

  可也有不少民众知道,墨家众人一直在宣传,沛县义师不是墨家人,他们只是民众,并非墨者,所以他们不会将利天下作为出征的理由。

  纵然墨者传来的消息,这些人依旧不相信,依旧有些怀疑,毕竟这幸福来得太突然。

  当适出现后,民众们习惯性地觉得适的话,是可以作为他们迷惘时候的方向的。

  于是当适习惯性地爬到高处后,那些喧嚣的民众也很快安静下来。

  他们依旧手持戈矛,也依旧想要往前挤一挤,靠的更近一些,听的更为清楚一些。

  适撕下自己头顶的墨色帻巾,挥舞之后道:“你们听到的,都是真的!”

  “我墨家弟子与沛县义师,合力穿阵,最终沛县义师运气更好一些,俘获了楚王!”

  “你们现在不必担心三个月后易子而食,更不必担心我们墨家只能守城却不能让你们不饥馑了!”

  说罢,城墙下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这些守城的民众欢呼的不止是三个月后可能饿死的风险消失了,更欢呼于希望和新的生活。

  守城的这几个月,既是守城的岁月,也是组织起来的民众听宣义部宣传的几个月。

  未来,第一次如同画卷一样展现在他们眼前,只恨楚人围城暂时不能施展。

  那些肥田稼穑之术,那些棉布凉暖之法,那些权利义务只说,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围城而变得不可追求。

  当围城终于结束后,这一切似乎近在眼前,就在咫尺。

  可也有在兴奋之余,冷静下来问道:“适,可如今粮仓被烧,又错过了耕种之期,如今就算楚人退去,我们又将如何生活呢?”

  此言一出,原本欢呼的民众瞬间心冷。

  是啊,楚人走了,生活还要继续,可生活又该怎么继续呢?

  粮食被墨家集中其中,宋公的粮食也被烧了不少,纵然当初写了契约守城之后偿还,可是新的赋税还未缴纳,宫室又哪里有粮食可以偿还呢?

  楚人就算退兵,那些为了阻挡楚人而焚烧的麦田却不能回来了。冬天还有几个月,到明年收获之前,又该怎么办?

  适沉默着,等待着众人从狂喜的兴奋变为冷静的绝望,直到场面再一次压抑无声的时候,适终于开口。

  “沛邑已用轮作两熟之法,去岁又是丰年,麦豆丰收。”

  “只是沛县自有沛县民众的利,不可能白白给你们。我墨家虽有耕田,可是数量也不够整个商丘用,我们纵然可以利天下而不顾身,更遑论利,但是终究太少,如同杯水而救车薪!”

  他说道沛邑丰收的时候,民众们顿时又从绝望中发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不由想到:“是啊,墨家就在沛县,沛邑就是墨家,他们那里丰收,墨家又是想着利天下,难道不是可以从那里调集粮食吗?”

  这仿佛洪水中木板的希望,被适的话击的粉碎之后,众人再次陷入了绝望。

  沛县义师已经帮着商丘击败了楚人,俘获了楚王,他们又不是墨者,难道能够指望他们利天下不求利,救济自己吗?

  宋公没有能力收那么远的赋税,更没有能力调剂,否则他也不至于被贵族逼迫到这种程度。

  众人再次陷入绝望之后,适又如同火堆中尚未燃尽的木炭,被风吹过表层的灰尘后再次露出了闪烁着的希望之光。

  “但是,墨家在沛县行义,总是得到民众信任的。墨家可以做担保,让沛县借粮于你们。”

  “沛邑距离此地不远,以墨车组织运输,商丘全程出动,很快就能够完成。”

  “纵然不多,可支撑到明岁收获,也是可以的。在这之前,恐怕还需要我们墨家众人负责分配粮食,我想你们也是信得过我们的吧?”

  他说完,众人便高声道:“自然信得过!”

  “谁能信不过你们墨家呢?”

  “若是君上分配,我们都信不过,可你们分配我们就信得过!”

  众人高声呼喊着,又想到墨车之物,用在一马平川的淮泗之地,正适合运输。

  只要有力气,花上十几天时间,总能从沛县把粮食运过来。

  墨车没有那么多,可是还有工匠会可以做。

  至于力气,谁人又没有呢?

  适见众人高兴起来,又得到了他想要的分配权来逐渐把商丘染成墨色的契机,便压了压手,让众人先安静下来。

  众人的心脏经历了希望绝望再希望的循环,心中不由惴惴,心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们猜想的没错,不但有不妥之处,而且这不妥之处才是适真正想要和众人说的话题。

  适伸出手指,指着城内某处贵族的宅邸,笑道:“有道是,借钱必有息,那贵族放贷便可一年得息三万。”

  “沛县民众自然和贵族不同,大家都是土里刨食的,纵然他们在沛邑,你们在商丘,可总比你们和贵族更近。你们说对吧?”

  见众人点头,适又道:“既说起来,我想沛县众人来商丘助战,也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大家都是庶农,这自然是亲近的,楚人破城,贵族们又有什么损害呢?只是因为你们这些庶农要受损害,所以沛县的少年才会突破敌阵俘获楚王。”

  “这便是我们墨家所谓的兼爱。兼爱谁?自然是兼爱和你们一样的人。庶农兼爱庶农,贵族兼爱贵族,这就是兼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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