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88节

  中原一代,魏宋之间还夹着一个卫国做缓冲,宋人就算被迫朝楚,那也有二心,楚人也根本威胁不到魏之精华膏腴之地。

  可韩国呢?

  他们和郑国犬牙交错,西线又正应对这楚国的精华之地南阳平原,大梁城又如同一枚楔子将韩国隔出两块飞地。

  若想当霸主,那么去救宋就理所当然。

  可若不想当霸主,吴起觉得这时候救宋,完全没有必要。

  到时候先慌张的,必然是韩国,韩国打不过郑楚联军,担忧郑人复当年血仇。

  十几年后,韩国便只能附庸于魏。

  十几年,吴起觉得这十几年,自己完全可以不断压迫秦人,攻入关中,让秦人衰弱。

  到时候,有关中平原,有韩国附庸,有西河之富庶,才能走出三晋的表里山河,攻伐中原。

  何必去做这徒有虚名的霸主呢?楚人南退,韩人必生二心!赵人就在背后虎视眈眈,等着魏国衰败,这时候哪里还能做琢磨着当什么霸主呢?

第二五六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四)

  或许,刚刚封侯,便称霸有诸国朝贺,这的确是件很风光的事。

  只是吴起看来,这样的风光,毫无意义。

  争霸的时代,过去了。

  因而当墨家信使先于魏侯将消息传遍天下大城的时候,在西河的吴起看到消息后,先是震惊于墨家的精锐穿阵之事过于传奇,随后便仰天长笑,慨叹天帝相助。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中原弭兵?

  当然好!而且很符合他对魏国发展的战略构想,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

  只要……把秦国排除在弭兵会之中,那么大势便定!

  况且,秦国又是墨子当年点名评论过的“好战之国”,而且距离又远离中原,根本不可能参加这场会盟,或者说这场弭兵会参加了也无意义。

  对吴起而言,这意味着只要中原弭兵会成盟,那么魏国的战略中心就会一直放在西河,全力压迫秦人。

  不用太久,吴起觉得十年弭兵足以,十年之内他就能压迫的秦人连关中平原都守不住。

  因为那些在沛县的细作,源源不断地将沛县变革和农业技术革命的消息传回。

  除了沛县,吴起知道这天下最适合新农业技术的兵制,就是自己的武卒。

  贵族战车与封建徒卒?在吴起看来,毫无战力,而且完全不可能符合新时代的农业生产。

  魏国已经开始了土地私有制变革,开始了小农经济,阻力本来就小。

  那些沛县的铁器与农业技术传播到西河,原本计划的三十年压制秦人攻入关中的计划,完全可以提前十年。

  现在一年一熟,而且农具落后,牛耕技术也尚未普及,所以许多很多户才能养一半脱产武卒。

  如果农业变革完成,武卒的数量何止翻倍,到时候十万武卒,天下谁能抗衡?

  在吴起看来,武卒一万,可敌农兵十万,若有十万武卒,天下局势将会大为改观。

  中原弭兵,魏人全力压制秦国,只要拿下秦国或者削弱秦国,魏人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赵国死地,只要卡住赵国南下的路,十年之后中原膏腴,皆属于魏,赵人便更加不敢妄动。

  这种大略构想,他已经心中有数,早在魏侯使者来临之前,便已经叫人准备了纸笔,将自己所想之事写在纸上。

  虽说在西河,纸张尚且昂贵,但是书写起来实在方便,而且也总便宜过丝帛。

  在他看来,大略对,才能够战胜敌人,成为天下至强。

  今日魏侯使者前来,赏赐之后又说明了目的,吴起便设宴款待,又让自家的亲信门客等人相陪。

  席间,门客多谈市井间传闻的那些“草人借箭”、“九数掘穴”之类的传奇,吴起却笑而不语。

  众人见其微笑,便问何故。

  吴起笑道:“这些事,是小略,倒是最适合市井流传,以为传奇故事。”

  “却不知道墨家这一次穿阵而击,依仗的不是这些小聪明小策略,而是三件事。”

  “只是这三件事,颇为无趣,并不适合在市井间流传。”

  “其一,墨家之阵法,正合我用兵。阵型齐整,始终以多敌少,整队不乱,三十步冲击尚可维持阵型,此商丘五步盟最大的依仗。”

  “其二,火药之物。若无此物,按草帛上所说,只怕楚人车广精锐接战之后,楚人便可能从两翼席卷,以至墨家精锐被围。他们人数稀少,又少弓弩,一旦天明,战车冲击,纵然都是些死不旋踵之辈,又岂能支撑?”

  “其三,宣义鼓动,士卒用命。世人皆知墨家苦极,并无赏赐,连死后都要节葬,他们何以死不旋踵?那些沛县义师,不过是农人,又缘何如何勇猛?”

  “此三件事,方是这次五步成盟的根基。”

  “只不过,此三件事无趣至极,市井间反倒是更喜欢那些草人借箭之事。若无那些有趣之事,墨家名声倒也不至于快速传遍天下……”

  “适此人与列御寇杨朱等人的争辩,我也曾读过,于宣传鼓动或是搏名天下事上,墨家无出其右者。”

  “数年前,安邑知晓墨家名声的,寥寥无几。现如今,安邑市井,谁人不知道磨坊?不知麦粉?不知烈酒?不知草帛?不知青出于蓝?不知墨家利天下之说?”

  “以至安邑游士,多有舍弃家业,前往沛邑求学的。墨家数年之内,只怕数量更多,皆赖此人之力!”

  想到这,吴起又慨叹道:“惜胜绰等叛墨,不能为君上所用,却去投靠了公子连……公子连之心,虽说不可不防,在我看来却也是一场空罢了。”

  “待他能回雍城的时候,秦只怕已失关中,只要我于西河,赵韩宾从而秦人惧怕!”

  或有亲信门客问道:“君既猜测安邑于君不利之谣言,皆出自胜绰等叛墨,难道这样的人是可以用的吗?”

  吴起大笑道:“缘何不能用?我当年在鲁为将,击败项子牛,斩杀极多齐人。只可惜齐侯不能用我,若我离鲁,齐人用我,难道我就不能将领齐兵斩杀鲁军?”

  “如今胜绰之辈,于西河倒也无用了。但其才用于别处,便又可以有一西门豹之邺!”

  魏侯使者知道吴起与李悝曾经想要聘用那些叛墨,今日却忽然说出这些人于西河无用的话,不解其意。

  便问道:“当年您说他们有大用,缘何如今又说无用?”

  吴起笑道:“今天下善射者,以伯昏无人为最强。今天下善用戈者,以楚之鲁阳公为最强。如今有一敌于百步之外,选此二人接战,是选伯昏无人呢?还是选择鲁阳公呢?”

  那使者也知道此二人之名声,伯昏无人乃此时天下第一射手,市井之间的名声犹如当年楚之养由基。

  列御寇作为诸子之一,也自善射,曾去挑战伯昏无人,让伯昏无人看看自己的箭法。

  诸子嘛,好胜心都强。

  列御寇把弓拉得满满的,放一杯水在左肘上,发射出去,箭射出后又有一只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只寄在弦上,连续不停。

  射艺之法,用的极为纯熟,那些观看的都大声叫好,只说可追仲尼之射艺。

  却不想伯昏无人直接告诉列御寇,你这射法太俗。于是自己登上高山,脚踏险石,背对着百们深渊向后却退,直到脚下有三分之二悬空在石外,在那里揖请列御寇退至相同位置表演射箭。

  列御寇拜服,伯昏无人却站在那里用了列御寇之前曾用的手段,自此名满天下市井间。

  而此时虽然还未有鲁阳挥戈而日返一刻的传说,但鲁阳公之戈法确实闻名,多年征战与三晋交兵,三晋众人皆知。

  于是那使者道:“百步之外,自然是伯昏无人。”

  吴起又问:“那若敌在三尺之内呢?”

  使者回道:“那自然是鲁阳公为先。”

  吴起称是,笑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啊。”

  “原本我所想,是以胜绰等人守阴晋、河曲、临晋等边城关塞。我便可将武卒一分为二,秦人若攻,叛墨善守,待秦人疲惫,我再以武卒反击。”

  “如此一来,西河若有五万武卒,则可分出三万攻略中原。”

  “可如今,墨家在商丘做出此等大事,中原弭兵,魏可全力压秦,已不用守。他们于西河便无大略之用。但是用来做一县之令,却是可以的。”

  使者听吴起这样一说,急道:“您是同意弭兵会盟的?”

  吴起点头,又道:“不但同意,而且要快,要在秦人知晓之前。此次会盟,一道要将秦人排除在外!”

  他又说了许多,酒后自回去书写给魏侯的书信,浓墨毛笔,淡黄草帛,吴起提笔挥就。

  “邦国之固,在德而不在险、在政而不在霸。”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今守西河,修以德政,私田亩税各属于人,于是百姓用命,五年忘秦。”

  “河曲之地,逾关而亡晋之秦人不下五千。秦人入西河,稼穑为税,操练为赋,复攻秦地,则魏益强而秦愈若……”

  洋洋洒洒数千言,不必再以刀笔吏刻于竹简上,书写起来也就不可避免地趋向于长篇大论,不再是以往微言大义的风格。

  吴起希望魏文侯继续深化变革,修明政治,阐明了私亩制改革对于魏国和西河的意义,以此作为基调,引出了自己的战略构思。

  从引入新农业技术,到发展武卒募兵,再到战略中心利用中原弭兵的机会攻略关中让魏国彻底不用担忧四面受敌的情况。

  总而言之,就是希望魏侯把这次弭兵,看作一次绝佳的机会,放弃虚无缥缈的霸权思想,转而休养生息快速变革,从而平定天下。

  哪怕是把秦国削弱成宋、卫这样的小国,魏人的局面也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机会难得,齐人正衰败,楚人商丘新败,正是难逢的不必担心背后捅刀子而全力攻秦的机会!

  除了告知魏斯自己的想法,书信中还希望魏斯的政策,能够明确下来让公子击即位后执行。

  不要急功近利,要戒骄戒躁,不要追求短暂的霸权,而是要以二十年为目标,让魏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毕竟,魏斯老了,吴起希望用魏国的强大来报答魏侯的知遇之恩,而魏斯死后魏国依旧还在,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之后的事。

  吴起知道,此次中原弭兵,主角就是魏楚。只要魏楚参与,其余齐卫郑宋等国必然会参与。一旦成盟,魏国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改革后积蓄力量,彻底削弱秦国这个背后之患!

第二五七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一)

  中原诸国的君主为商丘之事震惊、为弭兵之约而决断之际,这件事的幕后推手适,却对这场弭兵会毫无幻想。

  所谓的弭兵平衡,要么是两国都内部撑不住打不动了,要么就是一种力量平衡之下的暂时安宁。

  如今来看,只能是后者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很快就会被楚王被政治谋杀、楚国继承权危机这件事而打破。

  三晋现在可以与楚弭兵,墨家从中做搅屎棍,也能够促成中原的恐怖平衡的和平。

  然而楚国一旦出现继承权危机,这种力量平衡瞬间就会被打破,魏韩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很可能即刻撕毁盟约:因为郑国这个此时亲楚仇韩的国家,会因为楚继承权问题放弃前怨,反水亲晋。

  适现在所作的一切,都只能加速楚王的死,因为他之前埋在贵族与王权之间的楔子,加上他与楚王的那次密商,造就了楚人多传言:楚王要变法。

  变法,是楚王的催命符。而墨家那一套财富源于劳作,贵族都是蠹虫的理论,更加速了矛盾的激化。

  适对之后的一切都充满信心,于是对于此次弭兵会也就毫无信心。

  只是,墨子已老,他需要给墨子一个年迈之时可以看到的希望,也希望墨子最后的一点幻想就此破灭:依靠道义和平衡政策以及一个精英组织做搅屎棍维系的和平,根本不可能长久。

  这对墨子很残忍,因为这是他一生追求的劝说君王非攻理念的彻底破产。

  但这对墨家很重要,因为这样会让那些年轻的墨者放弃幻想,做最坏的打算和准备。

  这一切,适都不会说出口,而是在墨家众人一片其乐融融中,诉说着这一次弭兵会成功的可能。

  如果楚王不死,似乎真的可能会有二十年的平衡,晋楚谁先完成变法和农业制度变革,谁就会吞并另一方,二十年足够。

  此时的商丘,不只是墨家众人在欢笑,整个商丘城也沉浸在一片兴奋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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