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03节

  澎湃的泗水在这里打了一个弯折,与菏泽涌来的菏水交汇后,向南奔流。

  自此向南,过胡陵,便是沛邑,也就是师徒二人的目的地。

  方与距离沛邑已经不算太远,这里又是齐鲁郑卫等国沿河而言前往沛邑的必经之路。

  从沛邑而来运送铁器、原瓷、烈酒等商品的商人在此交汇,或往西而至陶邑,或往东而抵曲阜。

  长桑君与秦缓只在城内休息了一夜,就能感觉到这里距离沛邑已经很近了。

  不是听闻别人总是谈及沛邑,而是因为这里的食物、习惯等等,已经有些与那些传闻中的沛邑相似。

  城外,甚至也已经有了在三四月间已经开始抽穗的宿麦,而且还能看到河边有一处耸立的磨坊,这正是满满的传闻中沛邑的味道。

  两人从临淄来,临淄又是大城,墨者早在那里活动,齐人弟子也多,一些新奇事物都很快传播到那里,方与的新奇事物倒是没有引起二人的好奇。

  及至出了方与邑继续沿河南下,便能感觉到沛邑如同一块磁石,将中原那些有利天下之心、那些听闻了墨家这几年宣传的年轻人,不断地吸引过去。

  有成群结队而行的,带头的或是墨者,他们是接受了墨者的资助和认可,离开家乡前往沛邑追寻梦想的。

  也有三五成群的,他们大多是家中尚有余财,听了不少墨家的传闻,于是想要前往沛邑游学的。

  或有马车牛车,或是徒步而行,因为有着同样的目的,有着同样的梦想,操着各种语言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很快成为了朋友。

  没有什么比有着共同理想更容易成为朋友的人了。

  长桑君感慨万千,也明白墨家这一次忽然做出这样的大动作,并非是一蹴而就,而是提前准备了许久。

  从那些新奇的事物开始,墨家就已经将触角深入到中原的巨城大邑。

  而因为商丘之战和中原弭兵的消息,造就了墨家的传奇,也早就了沛邑的光辉。

  一如当年逐日的夸父,那里仿佛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些前往沛邑的人,真正的家贫无依者并不多,相反多数都是家中尚且有些财力土地但出身又不怎么高贵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对天下贵贱相别的情况最为不满,也才有余力时间听取许多的道理,而且也有财力支撑自己离开家庭前往沛县。

  沿途已经有不少用树枝茅草搭建起来的小屋,用来让这些过路的游士休息。

  未必都是墨家提前准备的,或是先行的人经过,几人搭建起来,留给后来人。

  长桑君与秦缓二人行到金乌欲坠之时,远处的河岸边已亮起了火光,显然前面有人在那里宿营,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间简单的小草屋。

  两人便催促御手快行,将要靠近的时候,就看到篝火旁坐着四五个年轻人,身皆佩剑。

  一人起身,冲着长桑君喊道:“老者,可也是前往沛邑寻墨家的?”

  长桑君急忙回礼道:“正是。”

  说话时候,用的都是雅音,显然出身也非是庶农工商,哪怕是祖上也必有为士大夫的。

  喊话那人倒是好客,又见长桑君白发,便道:“同路人,我等也是前往沛邑的。快来烤烤火,歇息一番。”

  秦缓扶着长桑君下了车,御手解开车架,自去在河边水草肥美之处放牧。

  两人走到火堆旁,也没有说出自己名姓,长桑君知道自己名声极高,便不准秦缓说出。

  篝火上烤着两只兔子,肉香四溢,一个年轻人从一个口袋里掏出几张干饼,分与众人。

  正是麦粉出现后的食物,以灶火炉坑烤的干燥的麦饼,最适合长久出行食用。

  旁边一人也掏出一些碎块状的豆饼,放在一块烤热的石头上炙烤,秦缓也从车上拿出自己在方与买下的食物与众人分享。

  除了长桑君之外,其余人皆年轻,语言又通,又都是因为同一个目的前往沛邑,相谈甚欢。

  在场一共五人,有卫人、郑人、齐人,亦有鲁人。

  长桑君既为长者,也就多问了几句这些人因何前往沛邑,所为何事。

  一人道:“我乃卫人,居于煮枣。家中有私田产业,只是身份不尊贵。我幼时便知墨翟名声,自小好击剑,行侠义,自以为勇。”

  “后游于襄丘,看到墨家弟子与襄丘市井讲学读报,闻‘五勇’之说,方知自己的勇只是五刑之勇,非是君子之勇。”

  “只是初始知道,心中不屑,甚至隐隐愤怒,只觉得墨家人侮辱我等。后去岁商丘战事传来,公造冶帅人穿击楚阵,迫楚王成盟,救商丘万民,我才知道天下人竟真的可以做到君子之勇。”

  “于是心折,之沛求道,亦愿为君子之勇。”

  长桑君点头,称赞道:“我也早听闻墨家非斗,有五勇之说,看来您的道路是选对了。那些市井传闻中,公造冶剑术无双,戈术独步,却从不私斗,商丘一战,他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之勇了。”

  夸赞之后,又问旁边另一人。

  那人瘦高,脖子有些后仰,腰间悬着一柄剑,却也只是彰显身份,看着身形就知道用的未必好。

  那人道:“我乃鲁人,居于曲阜,自小好观星辰日月,欲知天下之大。”

  “小时候曾听闻两小儿辩日之事,仲尼多智亦不能答,我便想知道天下宇宙万物星辰日月。”

  “去岁,适与列御寇辩天下《汤问》,曾有一问: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乎?”

  “只此一句,触动我心。后又听闻商丘的童谣,问及白日星辰到底是不存在还是被日光所掩?我心更动。”

  “适又说,极西之地,亦有邦国,所见的星辰与我们一样。更有骇人惊慌的地圆之说,听起来极有道理,不能反驳。”

  “前些日子,听‘报’上说,为了验证地圆经纬之说,墨家要组织天下好奇之士,前往燕地甚至朝鲜以北,验证弧圆之说,我心更动,于是前往沛邑,寻个究竟。”

  长桑君闻言赞道:“墨家之人,心中自有宇宙天地,他们的学说未必是对的,但却是可以验证的。”

  “我虽不精通星辰日月,却也好奇这件事的结果,难道真的如适所言,极北之地竟可有夏日日常宛如无夜、冬日夜长不能见日的情况吗?”

第二七七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四)

  那喜欢观日月,思索天之苍苍的年轻人笑道:“长者,我此去正是要去亲眼看看。肃慎以北,我们未必不能到达。墨家关于天下方圆的学说,未必是对的,但若真的在肃慎以北可以看到昼夜奇观,那么至少别家的学说都是错的,他们的学说可能是对的。”

  长桑君亦叹道:“是啊,听起来极为骇人,脚下的大地竟然是圆的?九州只是天下大九州之一?这样的学问,我第一次听到,只觉荒谬,心想那若是圆的,脚下之人岂不是要落入虚空之内?”

  “可是看过适的文章,竟然一一有所解释,又能解释日月星辰运行之理,与眼见的一切相吻合,这便不得不信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关于天下的辩理如何验证的事,长桑君又询问了第三人。

  第三人神色微微木讷,眼睛盯着篝火,手上似有疤痕,极为雄壮。

  长者既问,神色木讷之人却也不好不答,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父亲死于诸侯之争,我兄长死于诸侯之争,我想知道天下何时才能安定,因此往沛。”

  “墨家商丘盟楚,中原弭兵,这些让我仿佛在夜里看到了篝火。这就是我去的理由。”

  这是个最简单的理由,也是墨家最为吸引人的理由,甚至在适出现之前墨家的道理就是兼爱非攻,一直不变。

  只是数年前,墨家的名声只在王公贵族与一些墨家经常活动的地方才有,因而很多人只是大略听说了墨家的一些主张。

  而且,之前的主张也有些过于依赖与王公贵族讲道理,这一次商丘一战换了种方法讲道理,效果竟出奇地好。

  又因为宣义得力,许多原本迷惑不知如何求天下安定的年轻人,也知道了墨家的存在,纷纷舍弃了家中的产业,前往沛邑。

  这一次长桑君倒是没有赞叹点评,木讷年轻人所说的道理太过简单,也太过“墨家”,所以不需要再问什么。

  还剩余两人,其中一人显然健谈,不等长桑君问,便先笑道:“今夜无事,我便不说,长者也要问。不妨自己说。”

  “我本郑人,为田间吏,自小学九数方圆之法,用以量土地。”

  说到这,他便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往沛邑,我想众人也都知晓了。适于‘报’上言,他晓天志,所以九数方圆之学,天下无双。”

  其余人奇怪地看着年轻人,一直没有说话的秦缓忍不住问道:“兄是要去挑战?”

  那人大笑道:“如适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与九数方圆,人皆是朝菌蟪蛄。适说他九数方圆天下无双,亦有不知之题,况于我?”

  “去岁墨家受楚王之聘,城缮武阳,我正巧经过,与墨家一人询问了许多九数方圆的学问,知其所学尽出于适。那人我尚且不及,又怎么敢说去挑战之类的话语呢?”

  “我是去求学的。求九数方圆的学问,终吾一生,欲求更近天志。”

  他既说完,最后那人也就不需要等其余人问。

  最后那人的话更为简单,起身与众人道:“我衣食无忧,家有封地。墨家言财富源于劳作,我等皆为蠹虫,深觉有理。于是不想做蠹虫庸碌一生,想要利于天下。”

  “适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是我想去沛县,找与我同类之人。这是我去沛县的理由。”

  其余人纷纷称赞这个毫不讳言称呼自己为蠹虫的人,那人收敛笑容,接受了众人的赞赏。

  这五人各自说完了自己的理由,便问长桑君道:“长者缘何前往沛邑?”

  长桑君笑答道:“我乃医者,救天下之人。墨家商丘一战中原弭兵,亦是为救天下。同路之人,心觉亲近,于是之沛。”

  那善言之人看了一眼长桑君与秦缓,点头道:“墨家征召天下游士,凡善农、工、商、医等人,皆请求往沛同利天下。”

  “说是要将学问整理出来,刊行于草帛之上,传于天下,以此来利天下万民。”

  “长者的医术若是够好,天下人皆会知晓长者的名声。”

  长桑君心道,我哪里还需要什么名声呢?我想要的,只是利于天下之人。

  不过他也不说破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说道:“你们且安坐,听长者一言。”

  在场的人,都算是墨家所谓的君子,又都有共同的目的,听长桑君一说,便都以尊重长者的态度,听长桑君说话。

  “昔年晋之范宣子曾问,死而不朽是怎么回事?”

  “范宣子认为,自己的家族就算是死而不朽。”

  “他说自己的祖先,在虞夏之前,是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

  “又除了范宣子家族之外,其余王公贵族,哪一个不能够追溯到尧舜禹汤之时?”

  “诸姬先祖为后稷,楚先祖为祝融,秦赵先祖为颛顼,姜齐先祖为炎帝……千年以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于是范宣子认为,这就算是死而不朽。可叔孙豹却认为这不是死而不朽。”

  “真正的死而不朽是什么?以我所看,死而不朽,无非有三:移风易俗,博施济众;拯厄除难,功济天下;言得其要,辨明天理。”

  “这样一来,就算身死,所做之事依旧不朽。”

  “如今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谁能够让天下安定,百姓安康,谁就可谓不朽。墨家人说,天下事,需天下人去做,非是百人千人可为。”

  “投身其中,即无姓名,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乱世,依旧会记得这些利天下之人。这便是不朽啊。”

  长桑君眼看众人,朗声正色道:“我已老,不畏死,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句话:惟愿你们死得其所,不悔今日之念,死而不朽。”

  他自有他的骄傲,以长者的身份说完年轻人之后,便又道:“若墨家真的可以将我的医术刊行于草帛之上,我已不朽。我这即将不朽之人,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条不朽之理。”

  其余人见他如此傲气,又听三不朽之言,心中折服,拜道:“长者之言,我们自当记住。死得其所,不悔当初,死而不朽。”

  感叹完毕,那些烧烤的食物也都熟了,长桑君好酒,尤其喜好墨家运往临淄的烈酒,便让秦缓从车上取来,与众人对饮。

  这烈酒昂贵,非是贵族不得饮,齐侯最喜,临淄也多这种烈酒。

  其余人虽然比起那些庶农的家世要好一些,却也很难在外买得起这些长远运输过去的烈酒,嗅到酒香扑鼻,长桑君也分了众人一角,便就着各自见闻下酒长谈。

  次日一早,众人便结伴而行,沿途又有几多人加入,各有理由。

  数日后,过于胡陵,理论上还未到沛邑,但是墨家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近滕乡的乡所就设立在此地不远。

  这里已经明显能够感觉出与别处的不同。

  二牛抬杠本来是最为原始、最先出现的牛耕方式。

  但适作为穿越而来的人,直接越过了这种古老的二牛抬杠的牛耕办法,改进了挽具和犁铧,配合上沛邑出产的铁犁,原本两牛挽一犁变为两牛两犁,效率倍增。

  此时正值春天,虽有宿麦种植,可是春耕依旧需要种植一些在收麦之后来不及种植的作物。

  牛用别处看来古怪的方式拉着犁铧,在田地间走的笔直,间或有马匹混杂其中。

  奇异的耧车,正在平原上播撒着种子,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春耕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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