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29节

  那人就在千军之前侃侃而谈,丝毫不顾及可能受到的威胁,更仿佛生死已然置之度外。

  一切话语,正如当年烛之武退秦丝毫不谈何利与郑,处处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反设想。

  正如墨家众人所认识到的那样,只有把兴不义之战的国家打疼了,他们才可能听什么非攻弭兵的言论。

  而三日前适全力攻击了郑人一次,让郑人充满了恐慌,加之郑国内部的国人本来就对攻楚颇为不满,只是碍于驷子阳执政律法严苛不敢明说而已。

  前日之战,或许有人不曾参与过那次攻城,但是傍晚时候收拢尸体回去,很多人都看到了尸体的惨状。

  而且那次进攻几乎是一哄而散,稍微靠近了城墙就退去,短时间内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很多郑人心有余悸。

  墨家的名声又好,信誉又高,前几日又专门叫人来收拢尸体以便魂归故乡,这些郑人多在郑都,多少也都听了墨家的道理。

  如今再看这墨者,万军之前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手中并不持剑,又句句都在替郑人着想,心中更是折服。

  那墨者又道:“天下纷争,所苦者万民。今日你们不攻楚,将来若是楚人攻郑,墨家必然亲劝楚王,绝不屠戮。”

  墨家的信誉,在市井间那是比诸侯还高的,这一点说完,很多郑人已经犹豫。

  本身,郑韩血仇,三十年间交战六次,很多人的父兄都死在韩军手中,虽说墨家的道理说什么庶农工商只是为贵族谋私利所驱使,可这仇恨终究不比三十年不曾交战的楚人。

  郑人害怕楚国的报复,也就是驷子阳执政之后,加强了集权,明确了法令,导致民众不敢怒言,否则早就像当年卫国一样把国君驱逐以停战了。

  那墨家既已说到了日后事,头排的郑人便纷纷望着指挥五百人的下大夫、旅帅旅长。

  旅帅见众人并无战心,自己也担忧攻城时候死于城下,再者他本就对执政对楚开战一事不满,只好说道:“三国既盟,我们这样会遭到天帝唾弃的。”

  既跟墨家讲鬼神,实际上这旅帅心中已经认可了墨家提出的条件,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墨者给他一个遵守条件的理由。

  右侧的爆炸声和惨叫声还在不断传来,隔着一个突出的星芒,只看不到。

  那墨者在爆炸声过去之后,大笑道:“众人皆天帝之臣,天帝最喜的便是人人非攻得利。如当年太公,累世于商为官,商纣暴虐,于是远处岐山垂钓以求明主,安定天下,这才是天帝所喜欢的。难道天帝愚昧如此,竟分不清大利与小利吗?”

  “当年商纣夏桀,也曾与人盟誓,约定种种,可是难道他们受到了天帝的庇护吗?”

  “纣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画杀人,名曰恶来。此人忠贞于纣,却背叛天下大义,最终被武王所诛。难道说,天帝会认为恶来忠贞这样的小义,而处罚处死恶来的武王吗?”

  “所以,三国盟誓,本身不义,又怎么会受到天帝的庇护呢?”

  那旅帅也不回答,问旁边士卒道:“你们以为如何?”

  旁边士卒早已被说服,纷纷道:“何必与楚人交战?墨家守城,楚王亲率七万之众,却被墨家数百众穿阵而俘,难道我们是可以与数千里数千乘的楚国相比的吗?”

  那旅帅叹息一声道:“只是上命不可违背啊。”

  那墨者笑道:“好说。”

  说罢,上前一步,挥拳直向上砸向那旅帅的下巴,那旅帅却不躲闪,一拳之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周围几名护卫抽剑欲怒,那墨家退后道:“旅帅晕厥。”

  其余众人纷纷挥舞戈矛,做激怒状,不少人心中暗笑,那墨者临走之前道:“明日起,楚人铁丸不再轰击郑人,只轰击魏人。”

  说罢,绕开地上的一些陷阱和竹签,走到城下,握着绳子爬到了城头。

  城头上,鼓声大起,几枚火药雷投掷到城下,轰隆有声,郑人也急呐喊,口中发出厮杀之声,仿佛此地战况竟比魏人攻击的东门尚要激烈。

  ……

  东门附近,第一波进攻的魏人已经支撑不住,可是后续的支援依旧未到。

  公子击算错了时间,忽视了前日全阵后移与城墙的间隔,更没想到之前一直轰击郑人的火炮开始转而轰击魏人的后续阵列。

  适判断了一下后续魏军的距离,果断下令小侧门附近埋伏的精锐甲士出城反击。

  本已经耗尽了气力和勇气的魏军忽然遭受了反击,顿时崩溃,向后溃逃,那些出城反击的甲士也不追击,而是在二十步后便即返回城门。

  数百人向后奔逃,哪里有什么五十步笑百步之说,席卷后续刚刚经受了炮击的魏军第二线部队,根本无法拦截。

  此时,又有几枚铁丸落在了魏人阵中,加上溃兵的冲击,魏人顿时溃散,向后退却。

  魏人既退,韩人那边也已经支撑不住。

  郑人正在呐喊,就看到城头有人挥舞了几下墨家的旗帜,几个声音大声道:“魏人已退,郑人难道非要做勇士吗?”

  郑人一听,后队的不少人便向后观望,见魏人果然已退,当即抬起那名旅帅,倒曳兵器向后奔逃,还有几名胆大的冲着城头喊道:“勿要使那铁丸轰击!”

  不多时,郑人退的干干净净,竟不留一尸,不伤一人,只是看旗帜倒伏,不知道的还以为也遭受了大败。

  东门之下,魏人遗尸八百余具,还有不少伤者正在城下哀嚎。

  其余城墙方向,魏人也损失不少,不过都是些凑数的农兵,并非主攻城门的精锐。

  别处虽然火器不如城门附近充足,但是每隔三五十步便有可以投掷火药雷的勇士,其余农兵也都奋勇厮杀,或是用石灰罐、滚木等冲击攻城登城的魏人。

  只是一波进攻,已经损失了近千人,而且颇多精锐,这已经是魏人所不能承受的大败。

  无他,如果想要野战,需要有车士作为主力。而攻城精锐,多可作为车士,其余步卒并不能胜任。

  而且七万联军,真正的精华也就不过万人,分于三国,这样的损失已经极为严重。

  更为可怕的是至今为止,魏郑两军没有一人攀上城头,唯独韩军那边有几人爬上了城头,可很快就被击杀。

  看着三军溃退,公子击怒骂一声,却也只能暂时收兵,只待休整片刻,再行攻城。

  下午,这样的攻城仍旧继续,可是结果却和上午差不多。墨家也遵守了承诺,不再炮击郑人,而是始终轰击魏人。郑人依旧在城下摇旗呐喊,听起来如同厮杀,魏人则结阵进攻。

  一直到傍晚打着墨家的旗号收尸的时候,最大的成果就是魏人在城墙下挖了四个洞,可惜天色已暗,这洞晚上就会被守军修补上。

  公子击已经红了眼,子马已经知晓郑人今天下午做了什么,却不说破,骉羌也是忍不住肉痛,说道:“这样攻下去不是办法!”

  “今日不能登城,即便破坏了壕沟,挖掘了洞穴,夜里又要防备铁丸轰击,不能再百步之内,只能后退扎营。守军必然出城填满,如之奈何?”

  公子击咬牙道:“我若有墨家守城的铁丸轰击利器,这城今日已破!墨家口口声声说,不会提供进攻性武器,难道这东西不是可以攻城的吗?”

  他也只是发狠,知道这时候说这些无益,转头问子马道:“郑人今日竟然只死了十余人,还是落入陷阱而死!这是怎么回事?”

  子马皱眉道:“我如何知晓?国人不欲战,难道公子希望我亲自披甲登城吗?军法严苛,可是千五百人皆犯军法,我若斩杀,士卒必亡北!”

  骉羌冷声道:“郑人懦弱,一贯如此。”

  子马怒道:“你难道忘了六年前负黍之战韩人被我追着逃窜的模样了吗?”

  公子击怒而抽剑,砍向帐内案几道:“勿争执!既盟誓而入王子定,难道郑人想要背盟吗?”

  子马垂首道:“郑人好野战,不好攻城。本想与鲁阳公邀战,哪里想到要攻墨家守备之城?那些火药威猛之前不曾得见,士卒心悸,墨家守城手段又高……”

  他顿了一下,猛然抬头道:“若如今日这般攻城,再有五日,不用鲁阳公帅楚师邀战,我军恐怕便已溃散!已经不能够这样攻下去了。”

第三一五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一)

  魏击心中也是急躁不满,他当然知道这城再这么攻下去非要出事不可。

  五日之内两次攻城损失数千不说,郑人厌战,韩人日后也必心存别样想法。

  攻了一天,就在城墙下挖了几个洞,晚上就会被填上,填埋的护城壕沟也会被挖开,明日再攻等于从头开始。

  夜里又不敢扎营太近,城头的那些铁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只能放任里面的人夜里修补挖掘。

  若选择长久围城,靠耗尽城内粮食的办法,那也不行。鲁阳公的野战楚师在一旁虎视眈眈不说,楚国的各方封君都在盯着这边的情况。

  拖延下去,不断增兵,打成城濮、两棠之类的霸权决战,这涉及到整个局势的战略,此时的局势又不允许魏国这么做。

  一旦发现连牛阑邑这样的小城都攻不下,那些骑墙的楚国封君也自然会站在楚王那边。

  可如果想要攻下牛阑邑就要耗尽全力,被鲁阳公野战得胜,哪怕是一场平局,于大局也是一样的,那些骑墙的封君一样会站在楚王那边。

  到头来王子定这张牌,也就很难打出效果。

  公子击来此之前,自忖自己从西河打到中山,再从中山转战齐鲁,当真是未尝一败,曾是信心十足。

  可现在面对一个不到万户的小邑,就被抵御地无可奈何,他心中焉能不急躁?

  更为让他烦躁的,便是出征之前李悝与段干木的那些话。他们认为公子击的才能不足以震动楚国,最好是让公子击防守西河秦人,让吴起为将入王子定。

  如今战而不胜,仿佛正验证了那两人的话。

  如果败在鲁阳公手下,公子击还能有些说辞。

  可对面不过是墨家人物,除了那几个出身高贵的,都是一群短褐泥腿,自己堂堂侯爵之裔败在一群短褐手下,说出去要被天下人耻笑。

  只是他从十五岁开始随军作战,多次为帅,也知道这时候急躁是大敌。

  平心静气之后,叹息道:“若想攻下牛阑,恐怕只能依靠人多,堆积羊坽土山缓慢靠近。再以蚁附之法人多势众,同时再挖掘地穴,数法齐下才行。是我轻视了墨家的守城之术。”

  思索之后,心想郑人那边肯定有问题,他们未必愿战,但是让他们挖掘羊坽土山却可以。

  以十余日之功,堆积土山,同时监视鲁阳公的动向。如果鲁阳公趁机北上,便与之平原决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旦决战,就不得不考虑牛阑邑这些人出城支援鲁阳公的可能。

  到时候还要分兵万余来监视牛阑,加上这些天的损失,真能能与鲁阳公决战的也就剩下四万余人,数量大打折扣。

  可除了这个办法,他竟想不出来如何才能破城。

  正如适所预料的那样,不需要鲁阳公真正出兵,只需要鲁阳公可能出兵,公子击这边就必须分兵防备鲁阳公引兵决战。

  公子击计议已定,便与其余两军商量。

  以郑人挖掘泥土堆积土山,韩人远赴十里之外砍伐木材,多派斥候查看鲁阳方向的动静。

  先做围城之势,如果实在攻不下,那也真就没有其余办法了。围城是不可能的,围城的话,楚王那边也会得到整合内部的时间,一旦整合完毕,就会集中兵力北上,双方各自增兵只能打成魏国此时不愿意承受的大战。

  郑子马闻言道:“如此一来,少说也要十余日。况且城内还有那些恼人的铁丸轰击,堆积土山必然缓慢。只是除开此法,也实在没有破城的手段了。”

  公子击苦恼道:“也只能这样了。”

  三人都已同意,便即下令,加固营寨,派出斥候向南,选择一处挖掘羊坽土山,以求靠近。

  又派人悄悄挖掘地穴,准备从洞穴内突破城墙,打开城门。

  ……

  城内,一日苦战之后,不少人负伤挂彩,正在安排救治。

  宣义部的人趁夜又多讲述道理,许下承诺,城内粮食也足够坚持数月,水井不曾干涸,城内民心安稳。

  第二日见联军不再攻城,只看他们挖掘土山,垒土担石,便让炮手轰击那些人群聚集之处。

  三番两次,累积土山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许多郑人靠近之后将土投掷上去即刻跑开,并不愿意在那里停留。

  孟胜见状,略有心忧,不满道:“我若为鲁阳公,此时便要整军,以作威胁态势。可他却好,只让晋师在这里慢慢围城。”

  “虽然铜炮可以迟滞挖掘的速度,但这样下去,总会靠近。若是炮再多些,倒也不惧,只是只有十门,我只怕到时候不好防御。”

  适奇道:“以往巨子守城,他们也堆积土山吧?”

  孟胜点头道:“不过巨子多守都城,大城。城内甲士众多,而且墨者数百均在。很容易反击。牛阑小邑,甲士不多,咱们墨家弟子人数也不够,想要守备只能死守了。”

  适看着外面堆积的土山,宽慰道:“照这样下去,少说也要二十天才能完成。再者,靠近之后又能怎么样?无非是靠近接战,土山狭小,能够登城的人也必不多。”

  借助挖掘土山的掩护,挖掘地穴靠近的攻城方式,适也不怕。

  手中除了有火药外,还有硫磺,善于观察敌人挖掘地穴的墨者也有不少,采用和商丘一样的战法,到时候点燃硫磺可以熏死洞穴内的敌人。

  手中的粮食足够数月支撑,只要粮食还在,晋师撑不住几个月就要退回。

  ……

  十日后,土山已经靠近到城墙七十步左右,只是速度明显开始变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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