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38节

  墨子沉吟片刻道:“适,你此次领军出征,虽掌军旅事,却也不要忘记你的本职。宣义部必须要讲清楚,为何而战,为什么这是利天下的。但是……还要注意措辞,不要让天下诸侯恼怒,暂时我们不过鸡卵,他们才是石头。”

  适道:“这我知道。可以借姬特之口来做宣扬,他是请我们出兵行义的,足以让天下诸侯不至诘难。”

  “宣义部终究只是动口的,还是需要大量的可以划分土地、教授稼穑的墨者或是游士进入滕地。市贾豚、公造铸那边的粮种、铁器也一定不能耽搁。”

  两人都表示觉悟问题,墨子也说可以调派大约二百名墨者和游士前往滕地填补官吏的真空,传播律法和学识技术。

  适想了想又道:“滕叔羽等滕地旧贵,也应该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

  “但是那边的我们明面的人,都要尽快撤回了。一旦走漏了风声,我们明面上的磨坊、食铺等,都会被越人捕获杀戮。”

  “我建议让骆猾厘和屈将先行前往滕地,知会滕叔羽后,再带我们的人撤回。”

  这一番言辞说的极为合理,实则适包藏祸心,他确信以滕叔羽这样的人物,必然不会组织的太严密。

  滕叔羽是市井之徒,不是那些整日沉浸的阴谋中的贵族,这样的人搞阴谋活动,根本不适合。

  一旦集结众人盟誓,必定会有人担忧越国大军前来而去告密,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很容易出现疏漏。

  而且他之前也让滕叔羽拟定一份盟誓的名单,以那些人的组织能力,一旦被察觉就是灭顶之灾。

  借越人之手除掉滕地的旧贵族,就剩下一个光杆的姬特,这是最完美的情况。

  既然沛县已经有足够填充小小滕地的官僚,有了破除井田分封制的铁器,适实在想不明白所谓贵族除了当“蠹虫”外,还有什么作用。

  ……

  半月后,沛县已经开始动员,宣义部开始宣传鼓动,在沛县“求学”的姬特也开始频繁出面,但暂时并未做最后的请求。

  滕城。

  屈将带着一些墨者又给滕叔羽送来了一些火药雷和短剑,随后便以可能出现凶险为名,将墨家在滕地的产业暂时交由滕叔羽和他的市井伙伴接管,在滕地的墨者一夜之间全部撤出。

  滕叔羽如今手中有剑,有火药雷,还得到了墨者今年春夏就会应“滕侯之后公子特”之请“利滕国万民”而出兵的消息,兴奋不已。

  他已经联络了不少在滕地的旧贵族后裔,之前墨家给他提供了一部分资金让他和这些贵族交往,并未说明真正想做什么。

  如今计划都已经确定,滕叔羽也就准备做出一番大事,以为将来自己能够在复国的滕国之内有俸禄官职。

  民众对于复国这种事并不是很关心,而关心这种事的不是那些旧贵族后裔,就是一些市井之间准备做成一番大事的游士。

  滕叔羽知道民众对于复国并不在意,也根本不可能去联系民众。

  二月的一天,滕叔羽在墨家撤走的食铺内,准备了酒菜,邀请了平日经常走动的那些客人。

  有本地豪客,有如今落魄的贵族,有暂时担任越人官职的贵族,还有一部分市井间的人物。

  这些人齐聚一堂,滕叔羽命自己的伙伴儿在外警戒,又命几人持剑站在门口。

  众人错愕,质问道:“滕叔羽,这是要做什么?”

  滕叔羽厉声道:“自武王伐纣,周公东征,封错叔绣于滕,至今已历二十六世。”

  “越人蛮横,滕国无罪而遭灭,社稷宗庙俱毁,这样的仇恨,难道是可以放下的吗?”

  他虽说的义正言辞句句有理,也符合此时天下的道义,只是在场的人却少做声。

  半晌一人道:“滕虽无罪,然越人断发纹身,蛮夷尔。蛮夷岂讲中国之政?”

  “我等虽恨,然而越甲十万,滕国不过百里之国,如何能够地挡?不说滕,齐鲁都是大国,难道不也给越王参乘为御吗?”

  “公子逃亡鲁国,鲁侯自身尚且不能保,我们就算有恨,又能如何呢?”

  这人所言的公子,自然不是已经前往沛的姬特,而是正牌的正统继承权的公子,自十五年前逃亡至今仍在鲁国不曾归国。

  齐鲁如今也确实不敢招惹越国,更别说帮助滕国复国这样的事。

  滕叔羽听到这人这样说,大笑道:“你们不要忘了,考公之孙尚在,已经前往沛地求学于墨翟。今日就告诉你们,公子特已经说动墨家,为利滕地驱逐越人,复滕国社稷!”

第三二九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八)

  与座者尽皆惊忙,他们倒是知道姬特去了沛县,却不知道墨家敢有这样的打算。

  众人眼中,越国的军力是连齐国都难以抗衡的啊。

  以越女授剑、陈音授射,多年生聚,越王有君子军五六千、教士士卒四万余、还有习流水师两千,以及类似于中原士人的诸御数千。

  一战打的齐侯参乘、吓得鲁侯驾车,这才过去了不过六七年。

  十余年前被灭的又不只是滕国,天下诸侯哪里有敢站出来说话的?况且三晋一直与越暗通款曲,天下皆知,越国哪里是好招惹的?

  滕叔羽见众人低头不语,便鼓噪道:“昔年毕万不过匹夫、造父不过御手、商汤不过百里、勾践无非三千,他们都建立了功业。丈夫处事,当求富贵高远,不拼不博,怎么才能够用俸禄封田?”

  “当年魏夥赵衰跟随重耳逃亡,期间屡次断粮,被野人嘲笑投掷土石,那时候魏夥赵衰难道没想过夷吾作为晋国国君有三军之势吗?他们如果那时候胆怯,又怎么会有现在韩赵两家封侯事?”

  “如今墨者连破楚晋,名动天下。复社稷又是天下大义,只要驱赶走越人,天下诸侯必然响应,难道越人真的就如猛虎不可战胜吗?”

  “况且墨家善守,届时只要守住滕地,就算诸侯不响应,越人久攻不下,难道还能继续围城吗?”

  他说的舌灿莲花,众人中既有被越人的军势吓破了胆的,却也有被他说动的。

  一些市井间游荡之人心想,若这能成事,自己也算是复国功臣,难道不会得到封田俸禄吗?岂不远胜于在市井劳作?

  另一些不曾逃亡的贵族或也想着若是真能复国,自己将来的封地会增加不少。而且越人根本不信任自己这些人,若是换一位亲戚作为国君,也确实比在越国手下要强。

  滕叔羽又说墨家已经送来了兵器,众人只待墨家围城的时候,夺取城门城内点火,或是趁着墨家攻城的围攻内城,就是大功一件。

  有人固然不同意,可是碍于滕叔羽的伙伴们把手着门口,还有手中持有墨家的火药雷欲做点燃之势的,也不敢多说什么。

  此时举事,还很依赖盟誓鬼神监督之类的说辞,于是滕叔羽与众人血誓,并说“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之类的话语,又将众人名号写在纸上,便让众人过几日来领取武器,以待举事。

  这种事召集的都是些多少有些势力的人,真正举事的时候不会只是在场盟誓的这些人,而是依靠这些人集合自己的隶属子弟,因而滕叔羽与众人盟誓之后,这些人还要回去知会自己的家人朋友,做好准备。

  然而这种事一旦通知家人朋友或是隶属,就会出现很多的问题。

  一人回去后,和儿子兄弟说完滕叔羽的打算后,家人立刻反对。

  反对的理由,自然是出于自己的利益。

  或有人说:“滕叔羽不过匹夫尔,家中并无多少财产。若是事成,他召集众人复国有功,定会高官厚禄,有封地禄田。”

  “可我们家中自有产业土地,哪里需要和匹夫一样想呢?匹夫只有命一条,若事不成最多是死,或是大笑一声逃亡而走。我们怎么可能够和匹夫一样呢?”

  “再者,越人势大,墨家纵然善于守城,可也需要天下诸侯响应。就算墨家善于言辞说动诸侯,到时候流亡在楚、鲁等地的公子返回,他们的封地也会继承,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天下的规矩已经乱了。诸侯尚且不守礼法,我们为什么要为了规矩而去复国呢?不为规矩礼法,就要为利,可我们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利,却要付出可能要被越人杀死的代价……这是不可以做的。”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滕叔羽学过一些利益分析的学问,他也会想清楚。

  滕地原本有公族贵族,这些人如今逃亡。还有一部分留在滕地,生活暂不如曾经作为公族外支的时候,他们是渴望复国的。

  有次一等的士,他们有能力,越人来了依旧没有动他们的封田,对于复国这种事他们并无太大兴趣。

  但还有一部分,他们重义,认为复国这件事是义举,所以他们也愿意参与这件事。

  再剩下的,就是滕叔羽这种“匹夫”,渴望借此机会跻身一国上层。

  只不过将利益隐藏在“大义”这个听起来极为美好的伪装之下,或有人会重义轻生,只是如今天下的“义”已经乱作一团。

  周礼有周礼的义,诸侯有诸侯的义,士有士的义,还有百家学派各有自己的义。

  义乱了,利却永恒不变。

  思考了这件事的成本和所得利益的对比后,不少人根本不在意什么“有渝此盟,明神殛之”的话,若是明神殛之这四个字这么有效,墨翟也不会一直宣扬明鬼这件事了。

  前去告密的人,不止一个。

  加上墨家今年开始的举动,很难不让人生疑,颇有些大张旗鼓的意思,驻守分封在这里的越国贵族鸷很快就了解到滕叔羽组织的这场盟誓。

  越国封君广众,仅仅在吴地就封有众多封君。越国的政治制度也落后于中原,不靠封君分封制度很难管辖这么广阔的领土。

  在滕地的贵族鸷,并不算是很受重用的越国贵族,所以才会在这里驻守。

  在这里也就注定他处在越国权力的边缘,既比不过那些分封在根基吴越之地的封君,也比不过跟随越王在琅琊的直属封臣。

  从正月开始,鸷就听说过不少传闻,他也没有做真。

  越国现在武力正盛,虽说也和楚国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击败齐国也主要是三晋在正面吸引齐国注意力加上田氏根本不愿意和越国陷入持久战争。

  然而这种错觉之下,让鸷确信墨家不敢也不可能做出进攻滕地的举动。

  墨家根基的沛县彭城等地,距离滕地很近,墨家在滕地的渗透也是有目共睹,只不过并未威胁到鸷的统治。

  但是当滕叔羽盟誓的事被告密后,鸷终于紧张起来,派人前往沛县回报说沛县每日都在演武,他终于确信这件事非是无稽之谈。

  一方面派人赶回琅琊求救,另一方面则暗中准备捕杀那些参与盟誓的人。

  ……

  三月初,滕叔羽正和十余名伙伴在屋内磨砺武器,商谈将来墨家攻过时众人要做什么,猛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滕叔羽组织了盟誓,心中警觉,抽剑站在门侧,其余伙伴也都各拿武器。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发出了一声熟悉的喊声,滕叔羽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想那人直接喊道:“事泄矣!速撤!”

  滕叔羽大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从门缝中一看,报信的伙伴已被人射中,倒地抽搐。

  显然,事情已经败露,滕叔羽也不知道外面来了多少人,心中大骇。

  身旁伙伴纷纷拿起武器,滕叔羽道:“事既已泄,此地不可久留,宜速退!”

  说罢,叫身边两人拿出两枚火药雷,借着屋里的火点燃了一根火绳,推开门朝着院落外投掷出去。

  轰轰两声,滕叔羽借着这些烟雾,带人从烟雾中冲杀出去。

  那些前来捕捉他的越人也不知滕叔羽的本事,更没见过火药雷武器的可怖,轰轰两声之后死伤数人,又被震慑的胆魄。

  滕叔羽却早已熟悉这样的响声,趁着越人混乱之际,连杀四人,冲着伙伴喊道:“不要去城门,城门处必有埋伏。不可走散,走散了只能被人擒杀!今日若是心慌乱跑,必死!若是能够冲杀出去,纵然不能举事,将来复国也都是功勋!”

  大喊一声,收拢了身边众人,朝着他知道的一处城墙跑去,那里久未修缮,正可以攀上城墙从上逃走。

  而且跳下去不远就是荆河,游水而过,不走大路,越人想要追杀也很难追上。

  慌乱中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有多少次遭到越人捕杀,滕叔羽也顾不上了,持剑在手领着身后伙伴拼死向前。

  街上尚有越人甲士,遇到少的就抵近后凭借个人剑术厮杀,遇到多的就点燃火药雷投掷过去靠越人震撼之际夺路而逃。

  十余人跟随他冲到了那处可以攀附的城墙,却发现藏在这里的木头不知何故竟没有了。

  身后越人又尾随而来,滕叔羽眼看无望,大笑道:“谋大事求富贵,就要不惧死亡。昔年我在沛县逃走,只说留此身要成大事,不可以死在那里。今日已经无话可说,那就死在此处!若有一日墨者破滕城,我等名声必会传到那些墨者耳中,也不会耻笑我滕叔羽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当年在沛县不战而逃,滕叔羽纵然有些狡狯,却也一直认为这是耻辱。今日看来已经不能幸免,必死无疑,死前倒也爽利了一番。

  说完挺身就要与越人搏杀,不想几个伙伴喊道:“何必都死在这里?我们且搭人梯送你一程!今日事败而已,若是事成,我们也是跟你得了富贵,这样的恩情怎么能够忘记?”

  不由分说,便有四五人先投掷出去火药雷朝着越人冲杀过去,其余人便搭了云梯,将滕叔羽和伙伴中年纪最小的两人送到城头,随后那些人吼叫一声举剑冲向了越人。

第三三零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九)

  滕叔羽与那两个年纪最小的伙伴在城墙上冲着城下众人跪拜一下,也不久留,纵身跃下了不到两丈高的城墙,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跳入荆河涉水而走。

  是日,滕城城门紧闭,越人按照参与盟誓之人提供的信息,大肆捕杀。除了一些在城外居住的,以及逃走的滕叔羽等三人外,没有参加告密的盟誓参与者尽数被杀,屠灭数家。

  越人有备而来,很多人来不及抵抗就被杀。

  可滕叔羽却靠着火药和一些伙伴逃走,沿途还杀伤了二三十余越人甲士,这让滕地的越人贵族鸷大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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