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04节

  白烟滚滚,相隔一人便举起身边的矛,身旁的人则向后退了一步,快速地装填火药。

  这一次齐射的密度太大,大到硝烟遮挡住了前排的视线。

  庶俘芈放下火枪,摸起了身边的一支矛,迅速和身旁的四个人组成小阵。

  五个人都抻着脖子,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但是根本看不清楚。

  只能听到下面胡人的惨叫声,马匹的哀鸣、踩踏临死前的嚎叫……

  等到烟尘终于散去,庶俘芈终于看清楚了几十步外的场面,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火枪齐射的场景,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数百人齐射之后的场景。

  百余匹马中枪倒下,在山坡上堆积一片。

  有人被惊掉的马匹踩到了肚子,有人惨叫着从马的尸体上爬过去,有的则在用力推着压住了自己腿的马。

  胡人的第一次进攻,就这样失败了。

  若是平原对阵,对面也是步兵,这时候矛手已经出击,可现在只是死守,山上的这些人便只是机械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风吹动的磨坊一样毫无变化地装填着火药。

  几个不辨方向的胡人爬到了车阵之前,那些手持铁剑或是短矛的骁勇武士跳出去将他们刺死、或是砍下脑袋,用着他们熟悉的战斗方式。

  这些人中,并非都是墨者或是受墨者影响的游士,还有各国派出跟随的死士勇士,以及一些从希腊、波斯等地追随索卢参的“弟子”。

  最血腥的战场,未必是最激烈的。

  就如同这一次齐射,实在谈不上激烈,甚至有些无趣,但却最为血腥。

  胡人只有几支羽箭落在了阵中,根本没有伤到人。步射对骑射,即便都是用弓,依旧步射占优,这是不可能改变的道理,更何况山上的人用的是可以平射的火枪。

  庶俘芈手中拿着的那种火枪,已经不再是沛县最早的那种沉重的、十五六斤重、弹丸一两的重火枪。

  而是口径更小、准度稍高的、潡水之役时候使用的那种火绳枪。

  重火枪在北境,有些浪费,胡人没有重甲,也没有战车,那么沉重的火枪实在是浪费。

  然而口径小一些,未必就杀不死人。

  那些躺在地上的胡人此时已经顾不得后悔他们之前生出的贪婪,尚能思考的只盼着能够逃离这片恐怖的土地。

  山上的人没有追击,而是用那两门三斤铁丸炮轰击着胡人后面的集群。

  十几个被割下来的头颅,被山上的勇士投掷下去,作为礼物赠送给那些逃窜的胡人。

  只一次攻击,胡人已经溃不成军,向后狂奔数百步,这才堪堪稳住阵脚,这也是那两门小炮轰击的极限距离。

  祭司们跪在地上,喃喃祷告着苍天和祖先,不知道这火焰、雷鸣与白云为什么会被人的力量掌握。

  那些经历了齐射的胡人已然彻底失去了勇气,有的人哭喊着,抬头看到了天上的云,也会惊叫一声躲藏在别人的身后。

  山坡上马匹死了但人还活着的那部分,清醒过来后抱着头向后逃窜,却被山上的第二次齐射齐齐打倒,就像是射杀羊圈的羊一样简单,毫无反抗之力。

  四百多人死伤,将近二百匹马倒在地上,四百人中被铅弹打死打伤的也就一百多,剩下的都是被踩死、踏死或是坠马摔伤的。

  战争,需要经验的积累。这些胡人面对的墨家军队,是积累了多年经验和理论经验的一支军队。

  而墨家军队面对的这些草原胡人,不是可以冶铁、置官集权、统一诸部的匈奴。

  不是可以依托城市防守,组织精锐反击攻城不下以此获胜的辽人。

  不是可以重骑兵突击、重步兵突阵的蒙古。

  更不是可以在草原上和有瑞典工程师的准噶尔排队枪毙、火炮互轰的满清。

  一刻钟前还信心满满以为可以一攻可破的部落首领们失魂落魄,看着混乱的族人,看着山上丝毫未动的旗帜,惊恐之余,不知如何。

  他们从未打过这样的仗,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族人惊恐、祭司慌张,那座小小的山丘,竟然仿佛是草原上的冰雪狂风,那不是人力可以撼动的力量。

  信心满满的时候,作战可以奋勇向前,唯恐落后,谁跑的最快冲的最快,谁就能抢到最多的战利品。

  可信心被这一轮齐射摧毁之后,部族之间就需要各自戒备:谁冲的最靠前,谁的部落死的人也就最多,而被吞并的可能也就越大。

  这一仗……不能这么打下去了。

  部落首领们心中明白。

  就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拿着另一块石头去砸,即便一时砸不碎,可总能看到石头出现裂缝,或是落下碎屑,持之以恒换个办法,总能砸成想要的石刀、石镞。

  可若是手里握着一个鸟蛋,拿着去砸一块石头,再砸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就在一刻钟之前,各个部族的首领、参与进攻的族人,还以为自己就是石头,而山上的那些人是鸟蛋。

  除了退走,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

  山上,庶俘芈看着逐渐远去的胡人,骂道:“这就逃了?”

  索卢参在旁笑道:“你想怎么样?让他们在此围攻,等到屈将带大军前来,派骑兵截住两山后路,与他们决战全歼他们?”

  “他们只是来抢东西,抢不到又磕到牙,不跑还能怎么样?”

  “当年潡水之战的总结,你又不是不知道。两军对垒,最难的,就是诈败佯退,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对方狠下心猛攻不退。当年在潡水,孟胜那边攻的太猛,就差一点,越人就放弃左翼直接撤退了。”

  “那可是关系到泗上的归属、关系到越人能不能在淮北立足、关系到越国在泗上还能否称霸,尤且如此,更何况这些胡人只不过想抢点东西。”

  庶俘芈摇头失笑道:“我倒真是那么想的。若是能成,又多出来万余轻壮,先行强制垦田,教育他们以致归化,然后开垦良田,又能组建师旅……”

  索卢参叹息一声道:“想的很好,但却不能实施的战术,是失败的战术战略。”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没你想的那么宏大,我想的只是从此之后,墨家半旅之师在草原上,胡人少于万人不敢围攻。”

第十五章 不谋而合

  庶俘芈想了想,明白过来在战前,自己想的太浅。

  而作战中,自己想的又太远,远的完全没有实施的可能。

  自己终究还是年轻,索卢参即便多年不打仗了,可这位有着东方巨狡称号的人物,依旧不是自己这个科班出身才做了一年多司马长的年轻人可比的。

  收敛了心中觉得自己若做旅帅必能建功立业成为名将易如反掌的想法,庶俘芈便多请教了一些问题。

  几日时间。

  虽然胡人舍弃了这些伤者和人马退走,但是众人还是没有移动,只要守在山上就断无被突袭的可能。马匹都被送走,也不能掌握战场周边的局势,这时候就怕万一胡人有了计谋,竟然诈退引诱他们移动,那反而大大不妙。

  在山上等了数日,对于那些被铅弹击中的胡人,全部都送了他们个痛快,反正治不活。将尸体一把火烧掉,还剩下了四十多个不是被铅弹所伤、只是摔了骨头的胡人伤者,都救治到了车阵之中。

  胡人出身的马奶客串起来宣义部的职责,和这些伤者讲述那些部落中存在的、原本部落成员以为理所当然的不合理。

  墨家现在缺的是人,是劳动力,这些人养好伤后,即便不能进入军中,但是在一些农场或者手工业作坊中劳动几年,他们自然会融入新的环境。

  在山上等了八日后,屈将率领的三个旅外加其余骑兵和炮兵的将近六千人的大军终于抵达。

  见面之后,就在山丘附近休息一日。

  夜里,军帐中屈将和索卢参大致讲了一下这几年的情况,索卢参笑着建议道:“我刚回来,很多事不了解。不过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怎么看。”

  屈将连忙道:“说嘛,适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你这是纵横数万里,想来见识更广。”

  索卢参笑了笑,说道:“土山一战,想来数百里之内,咱们墨者满千不可敌的说法就会流传出去。”

  “如今距离北海不过几十里,昔年圣人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那里尚有几个部落,大可以行进到哪里,持干戚舞动一番,叫他们见识一下。”

  “或可置酒,以宴请的名义请那些部族的首领前来。到时候枪炮齐发,叫他们知道我们的本事。”

  “这是其一。”

  “其二,我听说这里向西五十里,还有一处大泽,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正可耕种。若是人手够,可以在这里再设置一堡,这里有山,胡人想要过来,必要经过此地。”

  “借此战之威,十年之内威风犹存,只需要驻扎三五百人,就能够让胡人不敢轻动。”

  “其三,这些靠近咱们的胡人……可以划分土地,允许他们与我们交易。如同中原诸侯一般,在以北三五百里之内,划分出数个牧场,各个部族之间不得随意侵占,也不能恃强凌弱。”

  “只要咱们能够保证干涉,谁强就去打谁,秉持公正,时间一久,他们断无数个部落合而为一的可能。”

  “同时强制他们的首领交质子,在高柳学习居住,不当质子的不得继位为首领。谁不服,就打。”

  “尤其是大的部落,要是有别的儿子不服气,那就打过去,打完之后,拆!把大的拆成小的。”

  “再往北苦寒,耕种不易,对咱们益处不大,不如就分化他们。连弱除强。”

  “我们还是要向西发展。我从黄河归来,西边有许多适合耕种的沃土,更有些可以灌溉之地,那里如今也都是些弱小的胡人部落,不足为惧。大可以用咱们的政策,留部族成员不留首领贵族……”

  “咱们现在有铁器、火器之利,步卒均可以一敌五,大可学当年周公封建殖民之策,使人筑城……”

  屈将听了索卢参的想法后,大笑道:“索卢参啊索卢参,都说你有急智狡猾,果然如此。大上个月,泗上那边定下的政策,也是如此。禽子和适等人也是这么计划的。只是若要实施,又不只是咱们这边的事,还需要借天下之势啊。”

  索卢参点点头,心想墨家的组织决定了这种政策的制定,肯定会出现,在权衡了利弊之后能够选择的方式也就是这样。

  他心想自己虽然被称作东方之巨狡,但在借用天下大势上的狡猾程度,还是不如适,那才是一个搅动天下的人物,哪能想不出在草原上实行这样的策略?

  如今已经站稳了脚跟,再往北又无力,缺乏墨者,没有组织基层的能力,在高柳附近这样的政策就不可能在草原实施。

  屈将笑过后,说道:“你也应该明白,真想要向西筑城扩张,最缺的是什么。终究还是很难。”

  索卢参明白,最缺的,是人,尤其是中原本地的人。

  而且最好一个贵族都没有,最好都是些奴隶农奴之类的穷苦人,这样才能够在西边筑城站稳脚跟,并且牢牢控制在墨家手中。

  想到屈将刚才说的“借天下之势”的说法,不由想到了当年在泗上墨家利用贵族矛盾的那些事,心想这八成又是出自适的手笔。

  索卢参的身份在这,如今墨家不少老一辈的人物凋零,在去年泗上的同义会上,扩展了委员会的人数,索卢参不在场依旧被选为委员。

  但即便如此,有些东西他还不能问,问了屈将也不会回答,除非他回到泗上之后才行。

  这是规矩。即便屈将明白这个西行万里归来的人物,不可能背叛值得信任,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和索卢参走的时候大为不同,这几天虽然在山上等待,但是庶俘芈等人经常看墨家内部的报,索卢参也就能够从一些山村出身的年轻人那里,知晓了天下的局势。

  这些年轻人,若无墨家的出现,可能此时还在村社种植公田,所知的只是百里之内的事,但现在却可以从他们的嘴里,听他们用一种不屑的语气品评那些诸侯贵族天子君王。

  天下的变化,简而言之,田氏代齐已成。

  从“利民官”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号,经过贿赂魏侯、与魏结盟等事,在魏侯的帮助下,获得了周天子的许可,成为了正式的齐侯。

  姜太公一脉只剩下一座海边之城延续祭祀。

  韩魏吞并了部分郑国的土地,魏韩暂时还能被郑国的尸体养肥而又不至于反目。

  楚国一分两半,楚王无可奈何,只能任凭陈地归属于弟弟,又无力征讨。

  越国奄奄一息,正准备彻底退回到淮河以南,在北方实在撑不下去了,墨家又驻军又渗透,越王那一战之后心气全无,吴越旧地吴人贵族蠢蠢欲动,越王已经彻底放弃了中原称霸的雄心。

  魏国的局面比起当年更好。

  赵侯有病,在山上索卢参也听说了阙与君和胡人交易的事,更知道那些墨家内部流传的关于赵国内乱可能的“谣言”。

  在听了屈将说借势的话,这些年的阅历见识、东西万里的那些阴谋计略、贵族斗争等等,让他很快猜测到了这借势大约是怎么回事。

  墨家缺人,尤其缺奴隶、农奴。

  赵国贵族奴隶多、农奴多。

  直接毁掉贵族制度,墨家在赵国没有这个能力。

  那么想要要人,那就得拉一派打一派。

  一些贵族若是“谋反”、“叛乱”,那么就能从他们的封地里弄出来奴隶和农奴,迁徙到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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