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庶俘芈坐直之后的瞬间,猛地踢了一下马腹,白星吃痛,向前猛蹿一步,庶俘芈伸出手腰间发力,抓着那个胡人的羊皮衣衫猛喝一声道:“下来吧!”
双臂用力,双脚站在马镫上,正可以发挥出腰腹的力量,抓着胡人的身体用力贯在了地上。白马知道主人坠地,急忙停下,庶俘芈也不去看那胡人摔得如何,俯身继续狂冲。
他这一躲、一提、一掷,几乎都在一瞬间,摔完之后,义师齐声呼啸以壮威势。
距离终点还有百步距离的时候,庶俘芈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已经没人能追的上自己。
他也是个喜好卖弄的年轻人,轻拉了一下缰绳,让白星慢一点,反正已经无人追的上。
双手按住马鞍,双脚从马镫上脱出,等到白星的步伐渐渐平稳的时候,猛然用力向上一撑,双脚站在马鞍上,在马鞍上站立起来,手指含在嘴里,冲着四周吹了一声响哨。
这一声呼哨,换来的是数千人的欢呼,不过他为这一声呼哨付出的代价,却是小时候在马背上摔了许多次,不知道挨了妈妈多少次用笤帚抽打屁股的痛苦。
四周的欢呼声更大,庶俘芈吹动几声,身子一矮倒着坐在马背上,又在百姓冲破终点的瞬间,在马背上翻身做好,一只脚勾住马镫,朝着胡人首领的方向奔驰而去。
义师这边欢声如雷,擂鼓之人敲鼓助威,数千人欢呼不止,便是不少胡人也被庶俘芈的马术折服,各自称赞。
看台之上,屈将捋着胡子,面带微笑。庶俘芈这个年轻人,终究因为父亲的缘故,屈将知道他的名字,看到这小伙子露出的年轻人的生机,更是喜欢。
一胡人首领有些酸意地说道:“若都无鞍镫,你们赢不了。”
屈将心想,废话,要是比种地,你们也赢不了,只是我们不比而已。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人兽有别,就在于智,在于人可以掌握天志,做出马鞍马镫。要不然,比凶残人不如狼、比勇猛人不如虎,可狼皮虎皮却被人铺盖,这就是人了解天志用智而兽不能用的缘故。”
“中原耕种,不善骑马,可有了鞍镫,中原亦可有十万善骑之士,这就是草原所不能比的了。你可知道,中原广阔万里是有多大?又有多少人?”
那胡人首领默然无语,也不再争辩。
又看了一些表演,双方各有胜负,但最后义师展示炮击、齐射、持矛冲击之后,这些胡人首领的脸色终于变了,也不再去想庶俘芈胜之不武的事,不敢言声。
那个拒绝了抢劫邀请的首领暗道:“原本只知他们善于守城,不想竟然如此勇猛,部落这些人如何能敌?”
刚才武骑士的持矛冲击,奔踏之下犹如一座山移动,将一切挡在前面的敌人都碾碎。
胡人没有马镫,没有高桥马鞍,只能骑射不能冲击,如今火枪结阵骑射也占不到任何的优势,若要相遇,实在没有胜算。
一番演示,屈将也颇为满意,看着胡人首领的神情,缓缓说道:“前几日,我们的人归来,做了交易,这本是正常的。但是交易之后,却被袭击,不守承诺,这是我们所不能允许的。”
“你们部族既然没有参与,我们当然不会报复在你们这里。有朝一日,将那几个首领抓获,必在此地立下木杆,绞死在此处,教化他们的部落族人!”
墨家守信,这些距离高柳比较近的胡人也知道,他既这么一说,又在之前展示了军力,这些首领均想,那几个部落恐怕要完。
又想,若是能够跟着参与,倒是可以分一些女人族人马匹之类的战利品,于是纷纷道:“那些部落不守信诺,这是祖先所不喜欢的。这样的人,就该受到惩罚,若是你们出兵,我们愿意跟随!”
屈将见持干戚而舞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开始和来到这里参加集会的、方圆数百里之内的胡人部落首领们商量起将来的制度问题。
此时胡人部落尚未有正式的制度,还处在一种制度真空期,武力威慑之下,又有泗上那边制定好的制度政策,这些部落的首领便不得不接受。
如今土地尚未测量,胡人的牧地也没有明确的划分,还不会晒干草预备冬天,也没有足够的工具,这都为这一次在高柳以北推广许多政策提供了基础。
高柳会派出人在各个部落之间,绘制图册,询问各个部落的传统牧场。期间各个部落不得伤害,所有吃用会暂时记录或是给钱,可以在高柳换取胡人急需的各种货物。
一旦绘制成功,为了防止各个部族之间“互相厮杀”,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大鱼吃小鱼做大,会划定各个部落的牧场范围,不得随意越过牧场放牧。一旦越过,高柳会出兵干涉,同时其余部落也要出兵维护这个制度。
在此会盟的九个部落,盟誓不再相互侵攻,违背者高柳会出兵征讨。
各个部落都要派人在高柳生活,名义上是逃避苦寒的生活,实际上是就是做人质,同时尽可能将他们中原化。
今后的各个部落,实行均分继承制,这一点可以得到除了首领之外的贵族支持,而首领虽然不情愿,但高柳这边打了一个巴掌又给了甜枣,又有武力威慑,他们也不得不接受。
继承之后,再划定各自的牧区,不得随意越界。越界即视为背叛,墨家会出兵进行惩罚,惩罚牛羊的数量赔付给被越界的部落,如不赔付,则进行惩罚。
每年夏天,各个部落的首领都要前往高柳城,除了要领取换取交易凭证外,还要领取每年的“甜枣”,包括一定数量的铁锅、棉布、粮食、丝绸、茶叶、玻璃等。
给的数量不多,比起贸易所得的利润只是一小部分,但这个甜枣足够这些苦寒的部落觉得是份大的恩赐。
高柳这边会指定九个部落的巡视官,主要就是调解各个部落的纷争、清点部落的人数。
巡视官由高柳委任,同时由九个部落选出三个副官,副官待遇优厚,不得由部落首领兼任,同时副官今后必须是在高柳生活过做人质几年的才有资格被推选。
高柳这边,以那几座山为界,默许胡人的农奴制度,暂时不会用太激进的、部落贵族紧张不安的政策对抗。主要是现在人手不足,等到人手足够的时候自然会翻脸。
各个部族按照人口,派遣一定数量的人丁服劳役,在一些盐湖区开办煮盐、煮碱的作坊。
这些盐湖、碱湖的所有权,归属于高柳和九个部落,任何部落不得侵占。
煮盐、煮碱的收益,除了支付那些徭役工资之外,五五分成,由各个部落按照提供的人数来分配利益,这一笔钱直接付给各个部落的首领和贵族。
给的钱,可以在高柳购买粮食、奢侈品等。
如果遇到灾荒,高柳会提供一定数量的粮食支持,但是数量不会太多,那些不能保证存活下去的人口可以迁徙到高柳,高柳这边会组织他们耕种以使他们存活下去。
如遇到需要出兵的情况,各个部落按照人数出动一定数量的骑兵作为辅助,主要是针对草原上的威胁。包括任何对这九个部落发动攻击的草原部落、背叛了今日盟誓发动内部战争的部落等。
所得的战利品中,马匹、牛羊等,会分配给这些部落的首领,但是人口不得分配,全部迁徙到高柳,由高柳组织农耕。
内部部落如果出现了冲突,严禁自行解决,必须在每年的会盟中,等到巡视官后,进行决定。
九个部落认可墨家的保护,墨家的军队随时可以在九个部落内行军、驻扎。但是部落的内部制度,在此时既定的盟誓范围之内,墨家暂时不干涉。
对于逃亡到边堡的牧民,部落不得追讨,一旦抵达边堡,一切按照墨家的制度律法。
互市贸易,由九个部落首领共同出一部分人,和墨家一同组织商队,在更远处的部落进行交易,所得利润也由各个部落的首领分润。这会让各个部落的贵族眼红,贵族们也就会更加支持这种内部的分权均分制度,想来用不了几年,这九个部落就会分成几十个。
这几个部落人口也不算多,高柳能够控制的也就向北几百里之内,但现在胡人尚未有个统一的首领,这种分化实行起来,在这个小小范围之内也就容易的多。
第十八章 调令
北海会盟的内容,在庶俘芈回到高柳后的一旬之内,就在军中流传开了。
这种事没有隐瞒,对于庶俘芈这种自小被泗上接受了那些关于利益分析学说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而言,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纵横捭阖,说说这其中的利弊。
一个村社出身的年轻人可以纸上谈兵的时代,或许不是最壮阔的时代,但一定是个至少还有希望的时代的。
从具体来看,庶俘芈原本是没有机会和别人一起对政策品头论足高谈阔论的,因为他要去边堡的话,会很忙碌。
但是他回到高柳后,接到了命令,没有让他带队回去,而是调任他留在了高柳,具体的任务还没有安排。
除了他之外,还有不少年轻的士官都接到了这样一道调令。
说法很多,有说这些人是要回泗上进行学习,将来前途无限;有说是要他们护送索卢参回泗上的;还有说要调他们回泗上的。
众说纷纭,也都是些猜测,庶俘芈这样的层次也无法接触到确切的消息,不过他也感觉到可能墨家这边会有什么大动作。
回到高柳后不久,他的姐姐便和一些人去了草原,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
他在高柳每天就是学习,有一些老墨者讲课。有时候索卢参也会和他们讲讲这一路的见闻,讲讲那些万里之外的故事。
都是些很好的故事,庶俘芈离开了泗上,知道了诸夏有多大,于是想要知道天下有多大,索卢参带来的这些故事,正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就这样很悠闲地过了一个月,转眼就要到秋天了,天气已经有些凉了,那些种植在高柳城外的玉米、荞麦和莜麦都已经可以引起农人的喜悦了。
七月末的一天,正是高柳的集市,庶俘芈在前一天正式接到了任命:他被任命为高柳的一支步骑士连队的连长,原来的连长被调离,明日跟随索卢参南下。
他也正式接到了嘉奖令,同时成为了义师中的上士,应该是最年轻的几个上士之一,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过几日那些被调离跟随索卢参南下的人就要出发,这是别离,是一件值得喝一杯的事。
今日集市,又是轮休,他便和几个相熟的、之前一起经历过生死,这个月一起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好友出去喝酒。
集市上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草原的羊毛、羊皮、马匹、牛、驴子、盐、碱面。
从远处运来的、或是本地作坊生产的铁器、玻璃、手工工艺品、毛呢、棉布、烈酒……
有的是以物易物的交换,有的则是用本地发行的钱来购买。
本地的农夫虽然少有税,从军免税以血赋代税,但是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这里收购粮食的粮价又压的很低。
本地的特殊政策,也让本地的手工业根本发展不起来,这边极力推行垦荒垦耕的政策,基本没有自由的劳动力。
在人均土地面积足够的情况下,本地的家庭手工业也根本发展不起来,自己种点麻布什么的麻烦事,远不如用多余的粮食换取墨家作坊生产的棉布之类。
这些情况,庶俘芈曾经经历过,也在自己成长的这些年见识到了将来的改变。
比如原本他们村社的那个造纸作坊,只是村社里所有人的财产,共同参与劳动的。那时候即便想要雇人,也没有人可以雇佣,每去泗上一个人,墨家就会组织起来,要么垦耕,要么送入到官营作坊当中。
庶俘芈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经常还要去村社的造纸作坊,看着村社里的人在很热的墙壁上撕纸。
等到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一条灌溉通行用的水渠修好,正经过他们村社,村社原本用木头烧煮纸浆,变成了用黑色的煤炭,都是附近一座大矿里产出的。
既不算贵,也省的人去山上砍柴准备木头,而起烧起来更热。
等到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村社的造纸作坊里居然有了七八个外乡人,他们是从宋地来的。
据说他们原本是租种一些贵族的田为生的,但是后来租田的贵族开始和人合作,经营起了田产,将原本租种的土地种上了靛草和棉花。
那一阵棉布卖的很好,尤其是越国那边卖出去很多,棉花和靛草的价格很贵,很多宋国的土地经营者开始购买铁器,收回租种的土地,雇佣那些被收回了田地的人种植经营。
于是不少人离开了宋地,沿着泗水辗转来到了沛县,那几个雇工就是大约这个时候来到了他们村社的作坊。
村社的作坊也开始了变革,从一开始的每个人都要去劳动,变成了每个人持有一部分股额,然后劳作有劳作的收入,不劳作的话只有分红的收入,然后就开始有人不去劳作了。
再然后开始能雇用到了雇工,开始有雇工在村社的作坊里劳作,每个月领取一定的钱作为回报。
村社的人,似乎变得越来越懒,原本需要人力捣碎的木浆纸浆,花钱修建了一座水力杵,因为算了算此时雇工的钱还是很贵,不如修建这种水力杵更有利。
庶俘芈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墨家已经不再强制所有来到泗上的人都进行垦耕或是加入官营作坊劳作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稍微进行了一下变革:墨家以固定的钱招收那些越来越多来到泗上的人进行劳作,以此逼迫已经出现的私营作坊不得不用更高的价钱来雇佣人,否则根本雇不到人。
即便很多人来到泗上,但是那几年庶俘芈记得泗上发展的很快,到处缺人,雇佣一个人依旧不便宜,各种水力机械也都开始在私营作坊里出现和修建。
这是庶俘芈从五六岁到十六七岁关于村社作坊变化的记忆,所以他看到如今高柳的一些局面,觉得很熟悉,但是也知道恐怕高柳这里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够有沛县的模样。
人少,而且道路不修,也没有泗水汇聚直至淮水邗沟沟通长江、北上中原的便利。
这些在天下别处可能会觉得颇为高深的道理,庶俘芈自小耳濡目染,听得多了,学堂中有时候也会灌输一些,即便当时听不懂,等到走到外面看看之后,也就逐渐明白过来。
虽然真正高深的一些东西他还没有学到,但已经可以在酒桌上和人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聚在一起的几个人,都是一般掌管一司马或是一连的义师的士官,庶俘芈正借着外面的繁华说一些他对利天下的理解,便举起酒杯和几个人喝了口酒,以作送别。
只说愿他们离开此地,却依旧在天下之内,一定要记得要以之为天下芬为己任云云。
聚在一起的这些人,如庶俘芈等,是留在这里的。
而如马奶等人,则是要以护送索卢参回泗上的名义,前往泗上的。
具体是去做什么,这些人并不清楚,只是说到了泗上之后另有安排。
若是有人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调走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军中的骨干力量,以骑兵居多,马术一般都很不错,而且多数都是年轻人,没有婚配。
被调走的这些人自然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做什么,有传闻说他们去了泗上之后会进行正规的学习,然后再重新安排。
看起来应该都算是有前途,很不错。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却是早在几个月前,泗上那边就来了几封信件,信上的内容是绝密,只有屈将等十余个人可以知晓。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墨家在巴蜀的活动,如今的秦君在胜绰等人的帮助下,变革法度,集中权力,对外扩张,增加威望。
正因如此,才导致了索卢参无法从原路返回中土,只能绕开那些羌人义渠的部落,走林胡沿着黄河到了高柳。
秦人似乎有对南郑下手的意思,而墨家凭借这些年在蜀国治水之功和盐业水银等矿业带来的声望,以及造篾启岁与蜀帝女联姻之类的缘故,在秦人欲侵南郑的流言下,蜀王希望造篾启岁守南郑,以酬其治水之功。
一则是为了防止当年鳖灵治水而取杜宇之位的事再发生,二则秦人确实也有侵南郑的说法,那里又是边陲困苦之地,后世富庶的汉中此时尚且蛮荒,蜀地贵族并不愿去。
造篾启岁这个南郑守的地位,其实也就和当年公造冶在彭城差不多,墨家的组织机构之下,他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他这个南郑守只是要一个在蜀王那里的名正言顺,实际上还是墨家的组织掌管着。
所以,泗上那边希望高柳这边,调派一些基层的、有作战经验的、年轻的、有潜力的军官,去南郑那边把军队的架子先搭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