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2节

  墨子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在两位先生那里看的书,都是这样的字写成的?”

  “是的。所以我才能够知道《诗》、知道《礼》。才能知道奚仲的名字、《七月》的诗篇。”

  这话算不得天衣无缝,可是也能自圆其说。

  适之前所做的一切,墨子均很满意,只是不清楚适的来历。

  他虽然经常谈鬼神,可是却又从不相信天命或是命中注定这样的事,因而他不相信一个鞋匠之子能知道那些东西。

  半年前的那几句话,还可以说是聪慧;但半年后的这些事,绝不是一个聪慧可以解释的。

  墨子背着手,看着远方的宿麦,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问道:“《乐土》之说,也是他教你的?”

  适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赛先生曾和我讲过先生的一件事。”

  墨子一听,这人曾提过自己,也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弟子曾问先生,未来是可以知道的吗?先生说,假设一人的母亲重病将死,他想要回去看看,那么现在有两辆车。一辆是骏马、车是圆的轮子;另一辆是劣马、车是方的轮子。那么乘坐哪一辆更可能见到母亲呢?”

  墨子点点头,说道:“是的,这是我说的故事。所以我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

  适见墨子认同,又道:“常理来说,一定要选骏马和圆轮子。但是骏马可能会死、圆轮子可能会碎。因而,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也是不可以预测的。赛先生说,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必然;不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偶然。必然的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但偶尔的未来是不能预测的。《乐土》诗篇,就是我见到那些事物之后预测的必然的未来,但能不能实现又是偶然的未来了。”

  “赛先生苦悟天志,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将这种预测必然未来的学问传授了我。那些《乐土》中的事物,我也曾见过许多,都是他们二人参悟天志明白了事物的本源后做出的。”

  墨子闻言,畅想着这两人的风采,悠然长叹。

  许久点头道:“这话我是相信的。对这两人的聪慧和本领,也是钦佩的。可是,这两人如此大才,眼见天下大乱、列国纷争,明明知道了必然的未来,为什么又不站出来行大义呢?”

  适知道墨子是实干家,于是蹲下来从冰凉的地面上抓了一把沙土,虚握住手掌,让沙土轻轻从留出的缝隙中落下。

  不多时,沙土全部流出,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圆锥的沙堆。

  “先生,沙土这样落下,形成这样的沙堆就是必然。一千次,一万次都是这样的沙堆。”

  墨子点头,适又低头,将刚才那个沙堆抓在手中,重新落下流出。

  “可是,先生,同样是刚才的砂子、同样是相似的沙堆,可是每一粒砂砾的位置是一样的吗?任何一粒砂砾换了位置,那么我们不让沙土自然流出,而是想要摆动每一粒砂子,却未必能做出最简单的沙堆。”

  墨子盯着落下的砂砾,思索一番后问道:“这是他们两个告诉你的?”

  “是的,赛先生说,既然沙土慢慢落下最终都会形成沙堆,那又何必去干涉呢?百年达不到乐土、或许千年就达到了。而如果人为的干涉,又怎么知道一定会快?或者说又怎么知道不会血流成河呢?”

  适的话音刚落,墨子放声大笑道:“迂腐!水滴而能穿石,一块好玉放在水滴下,千年之后定能穿孔。再好的匠人,钻孔于玉,也可能将玉损坏。可夏商之时的匠人可能十块玉就碎一块,如今却可能百块才碎一块。难不成担心玉石碎掉,就只能靠水滴去穿吗?”

  “这是杨朱的想法,砂砾如人,聚为沙堆;无数根汗毛与皮肤,构成手臂;所以最微小的毫毛般的事物也不该被损害,没有人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自然之至便是最自然,天下大治……他想的是好的,可如今天下不就是那些不懂天志的王侯在主宰着吗?若无不懂天志的王侯,或可如此;若有不通天志的王侯,不可如此!”

  笑声过后,墨子双眼紧紧盯着适,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适也大笑道:“先生看这宿麦,听那《乐土》,难道还需要问吗?既然知道这些沙土将来要聚为沙堆,为什么我们不去做这双手?行天下大义,弟子百死无悔!请先生收我为弟子、请先生让我成为救济天下的墨者,也请先生让我用这天志让世间少几分饥馑!一人力微,聚众可成。”

  喊出几句口号般的豪言后,适躬身等待。

  墨子看着弯腰的适,回味着刚才那般热的话,想着这半年适的所作所为,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宿麦,听着远处弟子们或是惊呼或是好奇的说笑,终于将手搭在了适的肩上。

  “好。过几日回城后,再与你说说别的。你能有救济天下之心,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半年忍苦,想必心智也是坚定的。此事先不要再提,日后你再与我说说这推演必然之法,我也听听。”

  适心头掀起一阵狂喜,明白自己这半年所受的苦、晒的黑、挨的饿、遭得罪、吓的汗……全都值得了。

  这是一个鞋匠之子在这个乱世能够向上走的第一步,也是唯一一条路。

  至少,自己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绑在树上抽打,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将自己以顺非而泽祸乱人心的理由诛杀,不用担心一两年后的围城战死于无名,不用担心两三年后的筑城累饿而死。

  活下来,这三个简单的字,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乱世命贱,贱命更贱。

  适为自己的命不再贱如草木而欣喜之后,觉得墨子一定会问更多的关于天志的事。

  可没想到墨子却道:“你蹲下来,我念一番话,你用那种文字写在地上。”

  适不知道墨子要做什么,觉得很不合常理,非常人行非常之事。

  也不多问,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在地上等待。

  “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秉持天志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适按照自己的习惯,自上而下地将这一段话用他熟悉的文字写出来,也在上面加了一些竖行的标点符号。

  标点符号很重要,有了标点符号一些东西就不能胡乱解释了。

  没有标点,一句“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就会走两个极端,点出不同标点的人会彼此仇视,怒斥不止。

  等墨子念完,适也写完了,仔细品着这句话,知道墨子是在夸自己。

  这句话大致是说,做事要有三个标准:有本源的,有推究的,有实践的。

  本源的,就是知晓了事物的普遍规律而做出的;推究的,是做出之后询问百姓,依靠百姓的反馈知道好还是坏;实践的,就是要在本源和百姓反馈之后,制定法律政令,观察国家是否富强、人民是否得利。

  除此之外,那些天命啊、注定啊之类的言辞,都是不必要的。就拿这三条去判断一件事做的对还是不对。

  是否符合了天志和事物的普遍规律?是否让百姓拍手称赞并且认同?是否能让国家富强百姓得利人民安康?

  此便是墨者之三表。

  这是在说墨者的不信天命的非命观,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夸奖适。

  适说,他悟出了一些天志和事物的本源。是为本之。

  适做,他在村社中的这些事得到了村社的认可。是为原之。

  适教,他教人种植宿麦、种植墨玉地瓜鬼指、教一些孩童识字,自然有利于人,推广至国家也可富强。是为用之。

  正合三表。

  墨子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赞赏,也用这种方式观察着这些写在沙土上的字。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而是盯着那些字,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所有的这些方方正正的字,都可以拆成六七种小字?”

  说完捡起一旁的木棍,在字的旁边画了一个点、一个横、一个竖……

第四十一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下)

  适侍立一旁,看着墨子在地上画着横竖撇捺。

  此时的文字有些扭曲,横平竖直不以为美,墨子的手纵然常年劳作有力,写起来还是有些疲惫。

  等画完了一个捺后,回身问道:“一共几种?”

  将木棍递给适,适低头又补完了其余几笔,回道:“先生,共有八笔。唐汉先生称之为点、横、竖、撇、捺、提、折、钩。”

  边说着,便将这八笔写在了地上,最终化为一个永字。

  一字,八笔俱全。

  汉字是二维文字,这八笔就是汉字的字母。

  但这八笔“字母”不是一维直线排列的,而是在一个方块内形成了二维的字,读音又由这些笔画所构成的词根来决定。

  适此时写的这些文字,源于秦字,又最终在汉晋演化完成,是凝聚了诸夏千年智慧的产物。

  论及成熟,肯定是比现在的各种篆字、金文要成熟。书写起来更方便,学起来也更容易。

  适说是一人所改,借用最辉煌的汉唐之名。

  但归于一人,仍旧惊世骇俗。

  墨子顺着适的手,重新写了一遍那八笔,点头道:“是,确是八笔。八笔可写万字。你学会这么多字,用了几年?”

  适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先生,我在村社半年,最聪慧的孩子认识了百五十字、会写六七十字。”

  “了不起!”

  墨子大声称赞,毫不吝啬。

  半年时间,聪慧的孩子竟然能认识百字,可谓难得。也可以证明这东西学习起来确实比他所熟悉的那些文字容易。

  墨者之中很多人文化水平不高,学那些竹简上的字,可谓是难上加难,有些人学了数年仍旧不过认得百余字,写字的时候还是会写错、或多或少。

  此时已经有墨,但是写字还是用蘸签。

  毛笔当然不是传说中蒙恬做出的,但最早出土的文物也要到战国中后期的古墓中,此时距离三家分晋正式战国尚有两三年,主流书写还是用蘸签。

  适用之前的兔子毛曾做过几支小毛笔,用来教人蘸水在石板上写字。

  此时让墨子稍等,自己去村社房中拿出那两支简单的木头和兔毛做成的粗制滥造毛笔,拿出了教孩子写字用的河中冲刷平整的小石板。

  将石板和毛笔递给墨子后,稍微解释了一下。

  墨子心道:“《诗》中曾说,未雨绸缪。适就是这样的人啊。他说的草木之帛,此时我还未看到,他也没有做出。但他做出的毛笔,难道不就是为了《乐土》中所唱的草木之帛吗?”

  此时没有纸,但是有丝帛。

  在丝帛上写字,这毛笔定然方便。

  至于那些学会写六七十字的孩子,让他们在木简上写字或许还难,可既然在石板上学会了写字,一旦草木之帛出现,那便是未雨绸缪了。

  有便能写。

  至于刚才适写的那段加了断句标点的话,更让墨子确信这些标点也是好东西。

  讲书、讲义,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断句。这是教授弟子最重要的一环,也是需要浪费许多时间去背诵的一环。

  如今有了这样的标点,只需要讲清楚标点是如何用的,那么读文字的人就不需要再有人告诉他们怎么断句。

  此物一出,再无人敢于胡乱断句,篡改文意。

  这正是授人以渔网。

  再联想到之前适曾和他说过的……要让天下小吏均识此字、不学此字便不可能精通小吏的种种技巧的话,墨子慨然。

  这就像是在为渊驱鱼,为从驱雀。

  在网中的鱼,根本不知道遥远的四周已经布满了网,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仍在嬉戏游动。

  那些网离的很远,很远。

  远到这些鱼和鸟觉察不到,以至于认为根本不存在。

  但当有一天那些布网的人收网的时候,它们才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在最早那些网距离他们百尺之外的时候就从缝隙中逃走。

  墨子沉吟许久问道:“凡物,总有名。这字,是何名?”

  适早已想到。

  “先生,凡字,均可八笔。故可称之为八笔字。”

  “凡小吏,日后欲晓天志,必习此字,故可称之为吏书。”

  “凡氓隶,若将来富足,也可以学习此字,故可称之为隶书。”

  “凡下贱,若想贵不恒贵、贱不恒贱,必习此字,学而优则仕,故可称之为贱体字。”

  “凡世人,若均习贱字,则无贵字。若无贵则无贱、若无贱亦无贵,故可直接称之为字。”

  “如何称呼,不在于这字,而在于这天下。”

  墨子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可以讨论光的直线传播、逻辑学充必条件、时间相对与无穷、定动滑轮等等问题的人。

首节上一节32/691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