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墨家在口诛笔伐的同时,也不能够就彻底“道不同不相为谋”,与秦地没有任何的联系以洁身自好,而是要利用秦地的变革,最大限度地在秦君和胜绰、吴起等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为将来能够更好的利天下做好准备。
更不可能如同那些充满理想的年轻人一般,觉得墨家的道义对,那就要没有任何策略地与天下诸侯开战。
该利用的矛盾还是可以利用的,否则就是名为“利天下”,实则“害天下”。
这是墨家之前数年着重批判的一种思想,只不过批判的太多,又助长了现在泗上一些人认为“泗上安安稳稳过日子、非攻不战一国建成乐土”的想法,这也不对。
禽滑厘看了一眼高孙子,便道:“我同意高孙子的想法,咱们就先商量一下秦地的事,还有什么可以有利于将来天下、又能使他们实行的。”
“等到那些人来了,就与他们见见面,谈一谈。”
……
几日后,索卢参等人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旧地,他们比吴起等人先行一步。
踏上泗水河畔码头之前,已经看到了数千人在河边等待,为首的正是索卢参的夫子、墨家的现任巨子禽滑厘。
禽滑厘之后,适等人也都并排站立,许多旧友全在。
船还未靠岸,便传来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过,升腾起一阵青色的烟,还有数千人的欢呼。
这一切,都足见墨家对于索卢参此行的重视,那些跟随索卢参一同归来的人更是感慨莫名,自己这十年的奔波,终究是有意义的,是利于天下的,也是被足够重视和认可的。
以墨家现如今的傲气,这些船上跟随索卢参西行的墨者知道,就算是周天子亲临,墨家也不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以来迎接。
第四十二章 文理
像是马奶这样的从北境来到这里的人,听着身边的一些墨者指点着岸上站着的那些人,细声说出那些人的名字,也不禁激动不已。
哪一个名字,都是如雷贯耳,在军中常常听说,只是不曾见过。
比如适,马奶心说,原来这就是那个做出垄作牛耕犁铧火药的适,我常听他的名字。
比如禽滑厘,马奶心说,原来这就是我们墨家的巨子,这就是泰山之上得传墨子守城所学的人物。
比如公造冶,马奶心说,原来这就是商丘一战成名、做彭城守以变革的人物……
这些平日里耳熟能详的人物现在可以亲眼的见,马奶高兴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若是在泗上还不能说服自己,那就一定要亲口问问这些人……利天下万民,算不算高柳以北的那些和他一样的胡人牧民牧奴了?
此时压下了这个心思,这一路对于墨家描诉的繁华乐土更有了新的认识,泗上沿岸谷香阵阵、瓜菜漫田,更有沟渠纵横,商贾往来。
既得见,又远胜于高柳,心中更坚定了墨家的道义是对的想法。
于是挺起胸膛,将胸前挂着的黄铜军功章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
场面足够震撼的迎接之后,又有酒宴,在之后便是一些具体的西行之路的问询、那些带回的种子、书籍的整理。
这一次索卢参西行归来,对于墨家来说仅仅是带回的那些种子、书籍还有那些工匠学到的技巧,以及对于西方的见闻,都足够资格拥有这样的迎接场面。
仅仅是种子,就足以丰富诸夏中土民众的生活水平。
黄瓜的味道清香,那是很好吃的,若非索卢参此次西行归来,便吃不上。
芝麻可以榨油,如今铁锅开始推广、榨油术已经存在,芝麻便可以作为重要的油料作物。
苜蓿最能肥田,又可以作为饲料饲养牛羊,还能够用于轮作,用来休田。
很多菜肴,若是少了大蒜的味道,便差了许多,大蒜从西方带回,便可以让餐桌多出许多滋味。
蚕豆的话,夏日以盐水煮、或用油烹制,也是佐酒的佳肴;香菜可以让人欢喜让人愁;若没了石榴便少了燕赵之地“天井鱼缸石榴树”的风情;更不要提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优雅。
除了这些,西方的哲学、建筑、造船等技巧,都可以互通有无,择其善者而从之,又能够对应借鉴。
索卢参将沿途的见闻、途中墨者的组织、发展、自己在西方的活动都记录成日记,递交之后又和墨家的这些高层们诉说了许多。
待到说完这些,适便问道:“你既归来,便要投身到利天下的大业之中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索卢参笑道:“我这刚回来,很多道理未必跟得上,还要学一段时间。”
“再说,我从极西之地带回来许多书籍,这都需要翻译过来。这又要花些时间,我已年纪五十,也经不起这些奔波。”
“只是……”
他说到这,抬头看了一眼禽滑厘和适,说道:“我在雅典,创建了一所学园,传授墨家的道义,多有人听。此次归来,虽有几人留在了那里,但是学识终究不足。我年纪又大,只是希望若有可能,可以选派一些人再往极西之地,在那里传授道义。”
“既天志正确,那就应该秉持必胜之心,有传播天下之志,广播墨家学问才是。”
众人也都点头称是,索卢参的归来,证明了天下足够大,也让此时中土的天下观需要发生一些变化。
不过关于索卢参的去向,在他归来之前便已经讨论过。
适见索卢参这样说,笑道:“你和大家想的差不多。你的去向,大家研究了一下……”
“嗯,彭城如今要建立一所成均,由你任文科之长如何?”
成均,极为大学的古称,而且还是传闻五帝时代的古称。
《春官、大司乐》有记载,五帝之时,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
这时候周天子的官办大学叫“上痒”,取成均之名,也是为了绕开不必要的麻烦。虽说周天子现在威望全无,晋地三分、田氏代齐,可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暂时还无必要。
索卢参一听便知道成均是什么意思,如今墨家的学堂之中传授的学识极多,可之前的最高学府并未有具体的名称。
他只是不太明白这个“文”,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认识文这个字,但是此时的文,有着很多的含义。
一旁的禽滑厘就给索卢参解释了一番,从个人情理上,禽滑厘终究是索卢参的夫子,这不涉及到墨家的道义,所以由禽滑厘来解释最为合适。
文理的本意,其实很相似。
文的意思,是纹身、草木上的花纹之类的“纹”,种种后续的意思都是引申义。
而理既是王字旁,也和玉有关,本身的意义是玉石内部的花纹、树木的年轮疖子之类的内部花纹。
一内一外,正合阴阳,引申出来的意思都是事物的内涵、原理、走向等等。
用在此处,这成均之中分为文理,也就是借用了引申义。
文,研究的是历史、山川、人物、风情、文章。
理,研究的是事物内部的原理、本源。
索卢参很容易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念叨着文理之分,若有所思,问道:“既我为这文科之长,也正好,我可以将带回的那些书籍翻译,讲诉给学生。”
适摇摇头道:“不只是讲诉。既然文本身就是纹理之意,还要讲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按照墨家的道义和乐土之说,解释一些东西。这些书籍的编纂嘛,你也要参与负责。”
“再一个,既然你从极西之地归来,带回的文章书籍都需要翻译,也不妨多传授一些弟子,专门学习希腊文、波斯文。将来以作行理。”
行理,就是此时外交官的意思。
《昭公十三年》曾说,“行理之命,无月不至”,后来由外交官之意的行理,引申为出远门携带的衣物用品,便有了行李之词。
建立成均的想法,早在索卢参归来之前就获得了一致的通过。
一则是墨家的道义,是要研究天志、事物的本源的,这也是墨家可以行于万世的根基。
二则墨子本身就是一个喜好探究事物本质的人,光学八法、声音的传播、机械结构这些,都是墨子一生所学。
三则就是这些年,墨家众人亲眼看到了学识带来的改变和其中蕴含的力量。
以及最重要的,这十几年以来,适亲自教授出了五十多名“嫡传”弟子,从一开始所学的东西就完全不合于时代,而是按照适所知晓的那些东西传授的。
早在当年他出使楚国的时候,那些尚且还是孩童的弟子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当墨子去世之前,已经有许多内容连墨子都不能够听懂了。
现在这五十多人都已经长大成年,有些已经开始参与编纂三角函数表之类的工作,这些人可以撑起理科的基础,从而培养更多的人。
这是十几年前适就做出的打算,正是十年树人,现如今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季节。
区分文理,又取用的文理的本意,对于文科的重视也必须要探究事物的本源才行。
譬如历史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是天命吗?还是历史自有其内在的规律,要合乎天志、道法自然才能够让天下兴旺?这都是墨家在文化上与儒、杨朱、列子等人相争的地方。
再加上一旦将来真的可以定天下于一,那么到时候就急需一些精通波斯语、希腊语的人,就算将来还很遥远,最近来说也可以对外交流、转运贸易。
索卢参本身就精通史籍,在拜禽滑厘为师之后,名声在齐鲁已然很高。从东方之巨狡到齐鲁之大才,算是一个“好好学习脱胎换骨”的经典案例。
又有了十年西行之路,对于天下的理解、见识也远胜于其余人。
再者,他也见识过极西之地的教学方法,而且本身又要翻译一些文章书籍,这个位子由他来做,既是一种对他这十年辛苦的肯定,也正符合他的意愿。
索卢参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问道:“这成均建在何处?”
适道:“已经开始修建,就在彭城。占地极广,你不是从极西之地带回了一些工匠嘛,也可以修建一些极西之地那样的建筑,以让人知晓天下之大、风情之异。”
“成均之内,只有文理,探究事物之本源。”
“成均之外,尚有军校、师范、匠校等等。各种制度、选拔、考核,也都需完善,也完善了一部分,过几天你可以看看。到时候自会有人和你讲清楚。”
“天下华美的建筑,非是天子居所,便是诸侯宫室。咱们这里却不同,这成均便要建成泗上最为风华之处,使得人人以晓天志为荣、人人为究事理为耀。”
“学问不兴,谈何利天下?这件事很重要,以千百年论,这是重任。西行虽苦,可至少知道东西南北;治学之累,难就难在千头万绪,形成规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志为天下芬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些事,还有你将要埋头苦译那些书籍的事……没有硝烟滚滚,没有鼓角争鸣,但是我曾说,咱们这一辈研究治政、战争,是为了下一代天下人可以研究几何、九数、历史、地理、诗文、音乐……我们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总要知道打完仗要有什么样的抱负。”
索卢参郑重地点点头,是以自己会全力以赴,竭尽所能。
说完这些,适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尽快,将义渠以西的一些风情、地理、河川之类的消息,整理出来?”
索卢参归来的时候,秦人与之同行,他听适这样一说,便问道:“可是要与秦人?”
第四十三章 刈麦
适笑而不答,反问道:“你从极西之地返回,一路所见所闻,觉得若行贸易,可能得利?”
索卢参闻言急忙点头,说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粜粟。但是珠玉丝绢之类的,获利百倍,若向西贸易,真能够成功,想来秦君必富。”
“自秦地向西,过义渠月氏,便是一些小邦国林立之处。人口万余,聚居城内,外有黄沙而不惧,产瓜果,植小麦。过此处再往西,约两千里,有大国波斯,多金银,富庶不下中土诸侯,善车战。我带去那里的丝绸,都售卖了高价。往来即便有所凶险,但获利之丰,足以让人不惧生死险阻。”
索卢参知道上次出行,自己携带的许多货物都是适做主准备的。一路上售卖交换,都能得利,而且还有很多的种子也是索卢参按照那本《山海经》中描诉的一些作物带回来的。
他也不惊奇,反正适说他有两位夫子曾游历过,因而对于能够提前准备好恰好可以售卖交换获利丰富的货物也就合乎情理。
至于说“助秦”之事,索卢参沿途知晓贸易利润的丰富,又想了一下,便道:“依我看,极好。”
“如丝绸、染料、玻璃等物,秦地不产,他们若想转运,还是要从中原购买。若要购买,便可以多出许多人从业为生,货物更加丰富。”
“沿菏水而上,经济水至大河,转渭水,也足以将这些货物运送过去。秦人有地势之利,正可以得利。中原泗上有生产之利,也可以获利。”
“秦地变革好战,若我们得南郑,有褒谷相隔,秦人知不能夺,也会衡量是否攻南郑。而若向西有利,中原又能少许多战火,将来文字流传,也利于天下定于一。”
索卢参说完自己的意见,众人都笑,适道:“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有些事就需要你辛苦些,争取尽快整理出来。”
索卢参自然是欣然同意,也知道此事重大。
又看了一眼适,终于说到:“适,我这次西行在极西之地,也见识到了一处其风华不下于中土的国度。那里倒也正是百家争鸣之时,知道的越多,心中的疑惑也就越大,有些想法,正要与你探讨。”
索卢参只是大致地和适说了一下西行见闻,但是适知道现在的西方也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希腊文化正值巅峰,后世所谓的文艺复兴,也多是在铁器、商业等普及之后从这里开始寻找源头,所谓“托古改制”而已。
此次交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索卢参不是官员而是墨家这个学术团体的一员,所见所闻也自然和官员出访视角不同。
适却道:“此事不急,我也正想与你探讨。只是现在事务繁忙,你既要筹备西行见闻事,还有成均教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