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27节

  费国也有义师,而且这义师的组成是由费国出人,墨家提供武器,作为非攻同盟的军事力量,在保证不干涉费国内政的情况下维持费等小国自己的制度。

  费国义师的成员,多是国都大邑的自耕农。因为这义师的钱财装备都是墨家来出,与泗上民众无关,所以墨家资助了这些自耕农一部分铁器,同时大力宣传墨家的一些激进言论。

  几年过去,这些服役归乡的自耕农,开始在墨者的带领下组织起来。

  费国的制度早早就进行了一些变革,比如初税亩制度,使得出现了不少的自耕农。

  但是,赋税极高。

  原本的各家份田收什一税,形成制度之后,因为原本生产力低下,需要一部分“置田”,也就是闲置的田地休耕,这休耕的部分也需要征收什一税。

  休耕原本是必须的,这样就等同于五一税。而随着大豆玉米小麦棉花轮作技术从那些义师归来的农人的传播发展,这些休耕田也开始种植,费国的贵族和统治者也水涨船高,将原本固定的“五一税”形成制度。

  而除了拥有土地的自耕农外,作为贵族家族统治的基础,大量的贵族封地依旧存在。

  这些贵族依旧拥有支配其封地农民的权力,但是因为地形地势的关系,这里和宋国沿丹水、泗水出现的一些列经营性庄园变革完全不同。

  一则宋国的小贵族、地主阶层距离泗上更近,而且之前在商丘爆发过国人干政的事件,取得了一定的政治权利。

  二则,如今运输困难,道路不修,水运仍旧是最佳的运输方式。沛邑、彭城等工商业城邑的发展,让粮食和原材料成为有利可图的商品,但是限于运输,这种生产关系的自发转变也就发生在宋国沿河一带的平原地区。费国多山,又没有一条河能够直达彭城沛邑,故而这种变法在费国发生的极为缓慢。

  潡水一战后,墨家在东南与费国以沂水的支流珈水为界,并不明着干涉费国的内政,但是墨家可以费国讲学宣传、开办矿冶、售卖盐铁。

  除此之外,对于费国贵族来说最为不情愿的一个条件,就是勘定的边界……一旦有逃亡的农奴逃到边界,费国将不得追讨,墨家将会组织他们垦耕。

  这种政策之下,每年有大量的人口从费国逃亡过界,进入泗上墨家的直辖地。

  除此之外,大量的商品奢侈品涌入,贵族们的收入明显不足以维持他们更高水平的生活,急需策略。

  在这种情况下,费国也终于开始“倒逼变革”,只不过这种变革却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贵族和费君颁布了《禁亡令》,宣布贵族对于封田上的农夫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必须要“公事毕方可事私”,必须要为封田家主完成“义务”的公田劳作后才能够经营自己的份田。

  禁止藏匿逃亡的农夫,一旦抓获,帮助藏匿者与逃亡者同罪。

  逃亡者一旦逃亡,若反抗,追捕者有权击杀。

  在泗上商品的冲击之下,在泗上制度的对比之下,费国的内部矛盾愈发严重。

  因为是封田制,所以贵族们得到了铁器、购买了马匹之后,继续扩大自己的土地。扩大自己的土地,收入增加,但是也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这就又需要增加“公事”的劳役程度,使得封地之上农夫的负担加倍。

  宋国沿河的土地制度、开垦状况和费国这里不同。

  尤其是陶丘附近,那里经济发达,土地私有制早已出现,大量的私田采用租种的方式。煤的出现,也让柴草山缺乏意义,泗上的纺织业以棉花为主养羊也没有那么大的利润,因而那些小贵族封地之地的非耕地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发展的。

  所以宋国沿河的一些地主和小贵族因为生产力的发展,收回了租田,驱赶了超额的劳动力,让他们滚到泗上或是城邑谋生。

  而费国则因为铁器牛耕垄作的出现,导致了另一种情况。贵族们利用宗法关系和对封地农夫的支配权,扩大了“公田劳役剥削”的量,增加自己的土地和农夫在公田上的劳动时间,从而进行另一种方式的谋利以增加收入。

  这种情况,必然导致大量的封田上的农夫逃亡,墨家在一旁虎视眈眈,又打不过墨家,便只能采取更为严苛的律法,严禁农夫逃亡,从而维护贵族的利益。

  “公事毕”所花的时间越来越多,“私事”的时间就越少,封田上农夫的收入就越低,墨家又只在泗上进行土地改革后采取分期赎买铁器、租借耕牛马匹的方式,对于费国内部,只说“爱莫能助”,这便导致了封田上的农夫日日都在唱《硕鼠》。

  正是: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既唱硕鼠,便自然流传起了《乐土》,对于东南方这一处的农奴而言,乐土只有一河之隔。

  逃过去,就是乐土。

  逃不过去,就要被硕鼠吃一辈子。

  逃走的过程中被抓,可能会死,可能会罚为奴隶,可能会增加劳役。

  但希望,总是可以战胜死亡的威胁。

  每年,都会有大量的封田上的农夫越河逃亡,一旦过河,后面追逐的贵族私兵便不敢越界,而且河边会有隶属于墨家的义师守卫。

  如今沿河驻扎在郯邑附近的,正是扩编之后的义师第六师,是从潡水之战的第六旅扩展而成。

  至少在数月之前,郯邑驻扎的还是以沛邑的富裕自耕农良家子为主的第一师,但是前几月第一师调到了胡陵附近,而将人员构成大部分是原越人奴隶、逃亡农奴、刚刚得到了分田的逃亡垦耕者构成的第六师。

  如果说原来第一师的士卒对于那些逃亡到河边的农人充满了同情,而第六师的大部分士卒除了同情之外,也带着一种刚过去不久的感同身受的对于贵族的恨。

第五十二章 希望

  这里对面的费国城邑,名为筑虎,原本后世被楚国攻占后更名为襄贲,成为了重要的战略要塞,而在此时就是费国的筑虎邑。

  河对面的义师驻扎了一旅,旅帅正是当年和庶轻王搭档的楚鲁阳人於菟,扩编之后已经升为旅帅。

  在调令下达之前,於菟曾被孟胜叫去进行了一番谈话,大意就是费国封田之农苦矣,逃亡到这里已然不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若是就在河边追兵即至,不妨在不开枪的情况下将追逐的人驱赶走。

  实际上,之前在此地已经多次出现了一些摩擦,孟胜作为墨家高层,与於菟等旅帅师长的谈话,实际上就是在鼓励他们“制造摩擦”。

  调走第一师而将第六师调至这里,除了因为这一师的士卒多是刚刚感受过新生活、对旧时代充满恨意和愤怒的一批人外,也因为第六师的大量墨者中,以“自苦以极”派居多。

  墨家内部允许有公开的派系,严禁以秘密团体的方式存在派系,所有派系在遵守墨家共同纲领的前提下,可以自行表达自己的意思。

  但是所有的表达,都不得超越墨家共同纲领的范畴。又严禁组织秘密团体,加上外部环境也不那么残酷、墨家又需要团结自耕农、手工业者和商人,加上许多理论也有不同的解读,因而也没有造成分裂。

  主流意见是适的那一派,“自苦以极”这一派系的,多数是激进派。他们以自苦以极以为荣、一切为利天下以为志、对于贵族充满恨意的同时,也对墨家和越国处在一种半合作、默许越国许多贵族直接转型,利用奴隶经营盐业作坊、发展种植业等措施表示不满。

  他们自称为“纯粹墨者”,坚决反对墨家与各国之间的妥协,尤其是认为墨家现在完全有力量利更多的人,甚至于可以利于天下,却一直没有行动,为此多次表达了一些激进意见。

  派别内以年轻人居多,他们斗志昂扬、精力丰富,是一群很不错的年轻人。

  在之前的一些墨家内部的争端中,他们受到过批评,但也在反对一些人认为“泗上单独建成乐土”的争论中成为了最支持墨家上层的支柱力量。

  从被批评过于冲动,到现在被赞扬立场坚定,既是内部争端的需要,也是墨家的势力与日俱增的体现。

  现在他们被从邗沟调到这里,守卫着那条被费国的封田农民视为乐土希望之河的边界。

  河的西岸数里之外。

  十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农人藏在草丛里,小心地观望着后面的情况,听到后面轻轻响起的狗吠声,吓得一个婴孩张嘴要哭,母亲的沾满灰尘汗水的黑手牢牢地压在婴孩的嘴上,生怕哭叫出来。

  孩子被憋的不住地蹬腿摇头,可是母亲的手终究没有松开。

  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只是若是这时候哭出来,自己这十几人的逃亡就全完了。

  被抓回去,要把领头的处以“劓刑”,割掉鼻子,而其余人则要被割掉耳朵。

  若是逃亡的人数太多,还可能被杀,至于杀不杀,那就是贵族的一句话,并无铭文规定,因为《禁亡令》中规定贵族有权加重处置情节严重的封地农人。

  之所以采用割耳朵这样的惩罚,因为剁脚趾的刑罚会影响干活。

  割掉耳朵,倒也没什么,又不是死。

  可是,都已经逃亡到了这里,距离泇水只有几里路了,若是这时候被抓回去,那真是死都不甘心啊。

  做封地农夫的日子过了数百年,其实早已习惯。

  曾经要为主人捕猎、砍柴、窖冰、割草、种地、纺织……做完了这些“公事”之后,才能够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做自己的事。

  农奴不是奴隶。

  农奴有自己的生产工具,也有小块的土地,贵族拿走的不是奴隶那样的全部劳动,而是拿走了农奴的劳役,让农奴依靠自己的小块土地养活自己。

  饶是如此,即便数百年很多人早已习惯,但是如《硕鼠》之类的歌曲一直在农夫口中传唱,也常有逃亡的人。

  只不过原来工具简单,产量低下,逃亡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毕竟比以前好些。这正是孔子于泰山见老妪所发的那句“苛政猛于虎”感慨的缘由。

  等到墨家在泗上站稳脚跟后,这些许多一辈子困于村社封地上的农夫,终于有机会听到一种名为“希望”的幻想。

  有些人在被征发劳役修筑城墙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些人在村社外的一些售卖盐和磨粉磨坊内,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些人在替主人运送粮食的途中,听到了一些传闻。

  这些传闻就像是春天土地里的茅草一样,一阵春雨之后忽然冒出,然后就发了芽生了根,使出吃奶得劲儿也除不掉。

  便于哼唱的“乐土”开始在农夫之间传唱,据说越过那条河,到了那边就有人接应,做上三五年垦耕,就能发一些钱和铁器的贷款,允许耕种百亩的土地,甚至五人还能分到一头牛。

  而且那些土地是自己的,将来只要缴纳什伍税一的税达二十年、家里有人在军中服役过,那么这块地就可以卖掉,只要有人要。

  至于学堂、识字那些东西,对于这些人而言,还过于久远。仅仅是关于土地和赋税的传闻,就足以让他们动了逃亡的心思。

  他们不知道泗上最缺的就是劳动力,最缺的就是人口,如今莫说只是小规模的逃亡,就是偌大的费国的封地农民全都逃亡过去,以墨家的财力和组织能力、以民间作坊现在急需人手扩大生产的能力,完全可以全部吸纳。

  他们只需要知道,过了河,便是“乐土”。

  草丛里,那被狠狠而又有些颤抖的手捂住嘴的孩子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远处的狗吠也似乎逐渐远了,做母亲的急忙松开手,赶紧低头看看晕厥过去的婴孩。

  旁边一人蹲下来,伸出黑乎乎的、满是泥土的、长长的指甲狠狠掐着婴孩的鼻下人中处道:“那日云游施药的墨觋说,晕过去掐这里。”

  猛掐了几下,许是那孩子命不该死,竟然醒转过来。

  那个掐人的人嘴里所说的“墨觋”,正是墨家派出在泗上诸国四处活动的人,明面上是送药、治病,暗地里却动辄传播一些东西。各国贵族虽恨,但墨家的铜炮闪烁,终究敢怒不敢言。

  那《乐土》之歌,也是云游的“墨觋”传播的,在一些村社附近还有建起的磨坊,那里更是一到晚上就会聚集一堆的农夫……听讲故事。

  这听的故事多了,原本看着很合理只是有些苦的生活,便变得除了苦味之外,还有那么一丝不合理的愤怒。

  这十几人的逃亡故事,只是费国、越国、薛国、鲁国甚至宋国的土地上成百上千逃亡者的缩影。

  或者新生。

  或者重回封地,割掉耳朵,甚至罚为奴隶。

  此时,当孩子终于醒来,嚎嚎哭泣的时候,领头的那人道:“不能再耽搁了,就差几里路了。使劲跑过去吧!跑过去,就能过上《乐土》里的日子了!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墨家又给铁器,怎么还能过得比在家里差?”

  他们的逃亡已经引动了追亡卒的注意,刚才的狗吠就是那些追他们的队伍里传来的。

  这十几个人早已经没了力气,听到《乐土》二字,挣扎着站起来。

  抓了一把草填满早已饥困的肠胃;干涸的唇吸吮着清晨的露,舌尖粗糙的如同老牛一样卷过初秋的野草,仿佛这样便有了力气,朝着河边奔去,再也不去躲避什么。

  领头的那个最是壮实,接过女人手里的孩子,夹在腋下,向前疾驰,喊道:“谁也别回头,就是往前跑啊!爹死妈死都别回头!”

  他们的体力早已透支,几个人跑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却用挣扎着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向前跑。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墨家的马镫早已经传入费国,这些捕捉逃亡农夫的人也用墨家用来利天下的马镫来追杀这些逃亡者。

  一条恶狗狠狠地扑到了一个摔倒在地的人身上,用力咬着那个人的双腿。

  那个人的双手青筋暴出,插入泥土中,就像是身边的杨树将根扎下去那样子,想要挣开身后的恶犬。

  撕咬的剧痛,已经不算什么,那人抬着头,始终看着前面不远处的河岸,可能忘了身后有恶犬在咬,心里想的只是:怎么就站不起来了?这马上就要到河岸了啊……

  前面奔逃的人没有一个人回头,这是逃亡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谁被抓了都不要回头。哪怕是儿女父母和丈夫妻子,能跑一个是一个,回头就再也没有希望抵达乐土了。

  在地上奋力向前爬行的人,在耳边再一次传来恶犬的呜呜撕咬声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恶犬拖住了。

  当清醒之后,腿上的剧痛也随即传来,但他没有叫。

  前面奔跑的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即便逃亡前有规矩说不会去管身后被抓的人,哪怕是至亲,可他相信她的妻子只是在跟着众人奔跑,追着自己被别人帮着抱着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被扑倒了,否则的话一定要转身。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趴在地上的人看着妻子踉跄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别回头啊!”

  所幸、亦或是不幸。女人只是被石头绊了一下,并未回头,而是继续追着那个帮着抱孩子的人向前。

  趴在地上的人想笑,但却不敢笑,因为一旦张嘴,可能就会被听到自己的嚎叫。

  小腿上,好像那恶犬又撕下了一块肉,应该是顺着纹理撕的,咬住了一头就像是自己在家剥韭菜一样,那恶犬一定是顺着纹理扯住用力一撕,刷的一下一大块皮肉就会剥下来。

  他想,不能喊出来呀,喊出来妻子一旦回头可就要被抓回去了。

  他倒是还残存了一丝想要和妻子一起到泗上乐土好好过日子的梦想的,于是用尽力气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腿,确定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错觉,发现自己的小腿真的已经被撕下了一大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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