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和几个朋友上前凑了凑,只听孟胜旁若无人,仿佛根本不在于身边那些费国持兵刃的甲士一般,扭转身子侧对着众人道:“今日事,还请费君与卿臣给我孟胜一个情面,不要动刀兵!”
他身边几个跟随而来谈判的墨者也浑若无人,腰间虽有佩剑,但是手却没有触摸在剑柄之上,而只是双手垂立。
费国的甲士汹汹,却不敢动手。孟胜的情面背后,是墨家在泗上的义师,是义师的枪炮,本来他们是要去驱赶民众、抓捕季孙峦的。
可孟胜一句话,一个人,便让那些指挥甲士的贵族无所适从,不敢动也不能动。
而这,在西门屠等勇士看来,却浑如天人,多有幻想自己也能够做到如此这般可以威慑一国一君。
孟胜自有风度,又有无畏之心、浩然之气,这一番话更有墨家的实力在后支撑,当真是一人一语便让四周的混乱凝滞了一般。
几名贵族发声问道:“季孙峦侮辱国君,国君是一国之本,墨家难道是要侮辱费国吗?费国虽小,却也有甲士数千,这样的侮辱,是不能够承受的。墨家之意,究竟如何?”
孟胜缓步走到了甲士之前,背对民众,与那几名墨者一同挡在了甲士和民众之间。
听了贵族的询问,孟胜道:“墨家自有道义。凡符合义的就去做,不符合义的就不去做。墨家并不是要侮辱费国,而是希望利于费国。这一次我从彭城来,难道不是给费国带来利的吗?你们并不接受,却认为墨家侮辱费国,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小司寇恼怒道:“墨家善辩,我不与你争。我只问你,今日的事,难道墨家要站在叛乱的一方吗?”
孟胜高声道:“墨家只站在天下人的一方。民众求利,何罪之有?若你们动刀兵以屠戮,墨家便以为这是暴政、不义。”
小司寇冷笑道:“如你所言,我们不能驱逐叛乱,否则就是不义。而叛乱的人,就可以侮辱国君?这是什么样的道理?难道侮辱国君就是墨家的义吗?”
孟胜沉声道:“民意汹汹,不可违背。民为邦本,如果不能够依照民意而行、不能够让人民获利,邦国必乱。今日事,还请让费君看到民众的力量,再做决定。”
“免除赋税,这是小利,不能够让民众得到大利。大小之分,民众还是清楚的,还请费君再做思量。”
“至于墨家的态度……”
第六十八章 宥天下
孟胜说到这里,回过身冲着在宫室前聚集的民众,高声道:“墨家的态度,我今日便以墨家候补悟害之身份明确表示,墨家支持利国利天下之行。费国的事,是费国民众的选择,只要对费国有利,墨家便会支持!”
最后的这番话,实则就是表态:如果真的发生了“叛乱”,墨家也一定会支持。这就是在借着民众在场的时机,告诉民众你们随便去做,有靠山在后。
聚集在前面的民众顿时欢腾,人群中的西门屠也终于露出了微笑,看来墨家终于明确表示了要支持这种利天下的行为,总不是之前想的那种在泗上便怂了没有了勇气。
费国贵族们的脸色巨变,万万没想到墨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明确说出要支持民众的话。此时民意汹汹,正在怒火头上,若无人支持,或许还能够压制的住,可现在又如何能够压制的住?
孟胜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今日他出宫门宣告劝诫行仁政的建议被否决,只是引动了民众的怒火。
但空有怒火并不够,民众还需要组织、需要武器、需要更进一步的纲领。
墨家已经把路引到了这一步,剩余的还有后续的安排。
民众之前还对君主一言而断存在一些幻想,幻想君主能够自发变革,从而让民众获利。
可是今日的事,已经彻底否决了这种幻想。
这种幻想破灭之后,又该如何?
墨家的许多学说在传播,留给民众的选择很多,是时候在幻想破灭之后自己想一下该怎么办了。
是制法以约束君主的权利、如同宋国一样国人可以询政议政?
还是直接费除掉君主,选贤人为君?
这一切,都是之前对君主存在幻想之时不能够让人想到的一步。
而现在,这个基础已经有了,但是民众聚集于此却还未真正组织起来,需要时间。
或许费国的国君贵族们也需要时间,但是民众也需要时间,双方都还没有准备好,墨家确信民众在都城可以获胜,于是选择在这个时候拉偏架。
这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可能暴动起义的民众,有墨家这个强大的外援。只要能够在国都范围内可控的胜利,泗上便有能力帮着安定局面,名正言顺,不至于引发天下的震动。
如今墨家能够搞事的地方已经不多,唯余泗上之地。现在让赵国、楚国和秦国的事作为吸引天下目光的方向,墨家并不希望费国的事太过“骇人”以至于诸侯震动,消解弭兵也要全力干涉。
此时此刻,情急之下,宫室内的贵族们终于做出了一个急智的决定。
“变革之事,尚再议论。还请国人散去,等待几日,以定结果!我们也给墨家一个情面!”
说罢,贵族们让甲士退后。
孟胜出面,也劝告了心中极不情愿的民众,让他们暂时退去。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看似就这样被消解了,可更大的暴力和怒火也在逐渐酝酿。
孟胜等人暂时没有离开费国的国都,就在墨家的据点里等待着、观察着城内的局面。
越来越多的民众伴随着这一次的失望,对君主失掉的最后一点信心,开始考虑将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
越来越多的曾经在义师服役过的人,开始在酒肆、街市之间聚集,大量的武器通过各种的途径发放下去。
公子峦自从那天出面明确表示了对民众的支持后,便暂时再也没有露面,有传言说公子峦因为为民谋利而恶了国君六卿贵族,暂时躲藏在安全的地方。
公子峦虽未出面,可是关于他的消息,或者说借的口说出的许多言论却一点不少。
而一些关于公子峦的“传闻”也逐渐开始在民众之中流传。
宫室内暂时还没有向外传出消息。
城内靠近西门的一处小茶亭内,这一处平日墨家会在此讲学的地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却已经开始根本不关注国君六卿到底是否能够接受变革。
一群持剑或是手持火枪的民众聚集在这里,各式各样,正在听一个人在那说些什么。
站在高处的那人道:“虽有传言,公子峦若能得君位,必会变革,可是……我却不信。他今日这么说,只怕明日又会变。就算他不变,若是将来我们的子嗣时候,谁人又能保证他们那时候的国君不会行暴政呢?”
这几天公子峦若为君必会变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费国的都城,那一日季孙峦宫室之前的表现,也吸引了许多民众的注意和支持。这股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流言,愈演愈盛,而季孙峦又不知在何处,并不出面告诉民众自己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这就让民众以为一定是说了。
墨家虽然整日宣扬“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之类的话,可是数百年规矩之下的贵贱有别,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
国人可以干涉国政,但是至今为止天下还从未有过平民上位的情况,就算赶走了国君、杀死了国君,也是从宫室中推选出一个继任的。
这种规矩,不是一两日之内可以改变的,或许必须一场激烈而血流遍地的风暴才行。
木台之下,葵挥舞着拳头喊道:“王公贵族根本就靠不住。让他们让利而富民,就像是劝说老虎不吃肉、牛虻不吸血一样。”
“公子峦今日说的好,明日又变了怎么办?要我说,就按墨家的规矩来,咱们就要制定法令,明确如何收税、如何服役,以约束为了将来!”
“法为民意,民为邦本,国君也该遵从才对!王公贵族们政变夺权,都会说的好听,可这天下夺权的贵族多了,又有几个真正行利民之政的?”
“我看,就该如宋国那样,民众议政,选为代表,君主也必须遵从法令……”
他说完,便有人叫好,却也有人发出了一些嘲笑。
西门屠厉声道:“王公贵族……他们凭什么就要做君主呢?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君主呢?”
“墨家既言,人皆天帝之臣,上古之时选贤人为天子,这王公贵族在上古之时也不过是贤人,和我们并无区别,只是更为贤明。”
“选贤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够让人得利。那么既要让人得利,为什么一定要有君主呢?甚至我看,连君主、大臣都不需要!”
“昔年老聃曾言,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这天下,越治越乱!”
“墨家既说,仁为利己,又说上古之时人为了利己,于是同义,选贤人为天子……”
“那么由此可知,人性利己为本能,而在利己之外,又很明确地知道如何才能求利,否则上古之时又怎么会同义而选贤人为天子呢?”
“凡有君臣,便有贵贱!依我看,就该无君、无臣、无法、无令、一切遵从个人的本性。”
“墨家说为利天下,于是需要同义,可同义便有法令,便是不相信人的本性。”
“天下越治越乱,这些乱七八糟的法令才让民众受苦。人们既然可以依照本性,在上古之时选择了最有利于每个人的义,那么现如今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人只要依照本性去做,就能天下大治呢?”
“天下要想大治,必要道法自然。没有任何的规矩,法令,使得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本性去做事,那么天下就会大治。”
“墨家也说,遵循天志,追求天道,以此为指导以利天下。可天道就在那里,就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明明只需要让每个人自由自在的去做任何事,遵从自己的本性,那么也就是遵从了天道。”
“墨家要有组织、要有法令,却又说这是符合天志人性以利天下的。这难道不就像是说:一株麦子明明已经长在水肥极多阳光充足的地方,墨家却又要把这麦子挪动道水肥极多阳光充足的地方吗?”
“人性就在每个人的身上,只要不去约束就可以达到天道符合天志,墨家非要法令和制度并且同义,来探寻如何才最有利于人,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第六十九章 道法自然
西门屠的话引来了许多的喝彩,却也引来了许多的咒骂。
“滚下去吧!”
“你什么都不懂!”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法没有好不好,只是因为制法不是众义才不好,没有法怎么行?你们这群游侠儿做执剑平不平事之人?”
不少人喝着倒彩,亦或是高声喧闹。
喧闹中,传来一声金铁相交的咚咚声,一人持双剑站在高处,敲击着自己的铜剑铁剑,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后,这人说道:“你们不要骂人,我要替西门说出公道话。”
“老聃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墨家所言的天志,其实也就是自然。天下欲要大治,西门屠说的没错,就该回到自然状态。”
“无为,方能有为。不治,方为大治。都说利天下,墨家说利天下要依天志,天志即道,道法自然,那么利天下的最终,不就是让天下复归自然吗?”
“都说仁、都说义。这仁和义,又是人定出来的。世上没有人定出来的仁和义,也就没有不仁和不义。义不持久,唯道永恒。”
“还有法,也都是人定出来的。故而老聃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天下的法令越多,违法的人也就越多。天下的法令越少,甚至没有法令,难道还有违法的人吗?”
“你们想想如今的法令。不去筑城,就是违法;缴纳赋税无法活命,逃亡山林就是违法;饥不得食去偷盗贵人的食物,就是盗窃……这些法令,能让人得利吗?”
“墨家说,要利天下,要法自然,要循天志,然后便要同义、集权。这就是错的。既要法自然,要循天志,根本就不需要同义,甚至不需要有明文规定的义。”
“所以,要无法、无君、无政、无府,天下方能大治。”
人群中极多是墨家的拥趸,他们对于玄妙的“道”、“天志”之类的,其实本身理解的并不深,只是本能地觉得墨家的政策有利于他们而支持。
这种支持和拥趸,有时候是缺乏独立思考的。
于是葵冲着高处持剑宣讲的人吐了口唾沫,骂道:“你懂个屁?你凭什么说墨家的说法不对?”
持剑那人冷笑一声道:“我不懂?难道你懂?你又读过几本书?以墨家的说知推知之法,他们的说法本来就是错的,难道还不能说了?”
葵也不太明白什么说知推知之法,便骂道:“你才放屁,臭的要死!”
不少人跟着起哄,喊道:“下去吧!”
那人扔下一柄剑,以手指弹剑,笑而歌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你们且笑,你们不足以为道!”
这时候一名持剑之人站出来问道:“既说推知说知,你又怎么能推出墨家同义是不对的?”
弹剑而笑的那人高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人生于天地,天地法于自然,人便生于自然。那么,倘若这自然没有人,这天下对人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吗?”
“如今的山川、河流、土地,若没有人,这天下对我们而言有什么关系?”
“既无关系,那么要治天下,就说的是要治这有人的天下,而不是空的天下,这么说对吧?”
这倒是没有什么错,众人也觉得不好反驳,便点头。
那人接着说道:“由此观之,可以说,有人故有天下。治天下,便是让人归于自然、顺从天道,这么说也没错吧?什么叫治天下?你不能说一个君王一统天下就叫治天下,而是要让天下顺从天道,才算是治天下。”
“自然生天地、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间,人的意义就是天地存在的意义。天地法自然而生人,可证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符合天道的,那么人的一切本性也都是符合天道的,这么说也没错吧?若人的本性不合于天道,自然为什么又要生出人呢?”
这些话,即便一些读过墨家文章的人,也不能够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