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42节

  他说的斗志昂扬,提着头颅,似乎根本不在意身边那些惊奇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卫让所在的位置。

  在靠近到十步之外的时候,他将腰间的剑放在地上道:“我的剑,是用来诛杀不义之君的,不是要行十步一杀之事的。这是费君的头颅。”

  “如今宫室尚且还有甲士,他们亦是百姓,不知大义,可有勇士愿意随我一同到宫室之前,劝说那些尚且不知大义的人放下兵器?”

  说罢,他威风凛凛地喊道:“可有勇士愿随我来?”

  他举起费君的头颅,连喊三声。

  随后又叹道:“若攻宫门,便有死伤。我有兼爱之心,天下人皆爱惜自己的性命,又如何忍?虽有凶险,可能少死些人,也算是利于天下了。”

  当即便有几十持剑之人喊道:“真义士也!我等愿往!”

  西门屠更是弹剑赞道:“柘阳子举首义、诛暴君,当为首功。又有仁心,不忍兵戈之乱,真贤人也!”

  柘阳子大声道:“宫室之前,或有危险。然而为举大义、为利费国,死不足惜。若我死,请记住我为大义而死!”

  一时间虽无秋风,却有了几分萧瑟之意,几十个勇士持剑跟随在柘阳子身旁,柘阳子绕开了武装集结的民众,来到了宫室之前。

  宫墙之上,有人看到了柘阳子提起的费君头颅,高声骂道:“柘阳子,费君待你不薄,给你封地赏赐俸禄,你杀君是为不忠!”

  柘阳子大笑道:“非也!我的俸禄,是民众用劳动创造的。食人之俸、忠人之事!我吃的俸禄是民众提供的,我忠于费国民众之利,怎么能够说我不忠呢?”

  他说罢,回过头冲着跟随而来的民众喊道:“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民众们齐声呼喊道:“对!”

  柘阳子在民众的呼声中,将费君的头颅举起道:“如今民众求利,以利费国。你们却在宫墙之上,阻挡利一国万民的大事,这不是忠诚,而是愚钝!”

  “暴君已被诛,你们难道要与费国万民作对吗?”

  “枪炮在后,你们还要顽抗,这就是自求死路。”

  “为大义而死,或可留名千古。”

  “可你们为何而死?为暴君而死,是为不义。费国的血,不该流这么多,暴君已死,新君当立,仁政当施,既利于百姓万民,你们也是万民百姓之一。民心不可违啊!”

  说罢,他将费君的头颅放下,轻展袍袖,对着宫墙之上的甲士行礼道:“为了费国,为了自己,为了不再流更多的血,请放下你们的兵器!”

  “若天下议论费国之事,就让我柘阳子承担弑君之名!为义,命尚可抛,况于名乎?”

  “若行强攻,双方都有死伤。我有兼爱之心,我爱惜自己的性命,也爱惜天下人的性命,既如此,若是你们不能够放心,请让我入宫墙为质!”

  “暴君之政,您们都不曾参与,民众不会伤害你们。我为人质,若是有伤害你们的行为,大可以将我杀死!”

  “而诛不义为功,那些谏言国君行暴政以死惧民的大臣,都是费国的罪人,你们难道不趁着这个机会立大义之功吗?”

  墙上尚有几名贵族,闻言大骂道:“弑君之贼!你有何面目在这里谈义!天下人若无忠义,与禽兽何异?甲士听令,将此弑君之贼射杀!”

  跟在柘阳子身边的几十名奋勇之士闻言,立刻挡在了柘阳子身前,喊道:“柘阳子为民谋利,忠于万民,何谈不忠不义?谁敢放箭,得火炮齐鸣,攻破大门,尽皆大罪!”

  墙头之上的甲士眼看君主已死,又看到街市上集结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心中惊慌之余,也开始考虑自己今后的事。

  那几名贵族尚在叫喊的时候,几名甲士忽然抽剑将那几名贵族杀死,喊道:“柘阳子请上城墙!我等愿为义立功!”

  当即有人抛下绳索,柘阳子将头颅悬在腰间,与身边勇士一同登城,知道宫城之内尚有不少贵族子嗣庶子为卫需要清理,柘阳子心想:“如此一来,我名望既高,宫中甲士尽皆服我,以我为首谋取其利。便纵新君立,我亦大功,富贵可存!甲士服我,我便无忧。”

第七十五章 大幕才拉开

  柘阳子登上城头之后,那些城头的甲士纷纷喊道:“我等无罪!”

  柘阳子正色道:“无罪非是有功。你们的父母妻子,俱在城内。国人求利,此乃义事也!岂不闻墨子言,义即为利?此时正是慷慨赴义之时,不可居于人后!”

  “若你们能够立下功勋,我必可以为你们明言,不能少了你们的功勋。新政既立,必赏善而惩恶,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这是必须要知道的。”

  城头上的甲士眼看到城下民众集结,人数众多,武器精良,训练曾经有素此时也剩余许多阵型的残余。

  柘阳子又已经杀死了国君,他们纵想忠于甲士之责,却也无人可忠。

  值此之际,他们担心的就是愤怒的民众认为他们是君主的走狗,将来便要遭到打压清算。

  柘阳子登城为质,他们竟似找到了一个代言人亦或是主心骨。终究柘阳子曾经也是费君的近侍,与宫室内的甲士多有交集。

  柘阳子环视四周,高声道:“随我登城的人,都是城中市井间闻名的勇士。我在宫中,亦多耳闻。他们也有人被城下选作民意之表。”

  看着四周的甲士,柘阳子道:“你们能够立下功勋,难道你们的功劳不会被人知晓吗?我今日既登城为质,为救双方,我便可以做你们的代表,只要你们能够立下功勋,不但没有任何的罪行,还要受到赏赐!”

  众人正是不知所措之际,乱哄哄的如同无头苍蝇,柘阳子的话顿时就让他成为了这一群乱蝇的头目,众人齐声道:“君子之言,我等必从,与君无异!”

  柘阳子道:“此时宫室之内,尚有人不能够明白民众求利无罪,宫室的大门尚且关闭。城下已经集结了大炮,可是一旦炮击,只怕会伤及到那些被蒙蔽的人。我们正该打开城门,围困那些‘恶来’之样的臣子。”

  “是恶来,还是微子,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想来新政既立,定会审问清楚。”

  “诸勇士,随我来,打开城门,搜捕勋贵!”

  若这是一场政变,君主的死亡就意味着政变暂时的结局已经定下。

  甲士们都想,是柘阳子杀死了君主,而他们如今跟随,最多也就是从恶。况且君主已死,这时候跟随柘阳子冲杀,便从从恶变为了举义。

  新政到底如何,一些人也有所耳闻,正和他们的心思。

  于是城头甲士便推选柘阳子为首,盟誓之后,柘阳子持剑,以慷慨赴义的姿态,带人冲下了城头。

  或是冲杀,或是劝告。

  有费君的人头在手,军心瓦解,竟然是无往而不利。

  他却先不打开城门,而是带人在宫室之内将那些贵族们抓获。

  贵族中却也有不少硬气之人,怒斥柘阳子是“弑君之贼”,柘阳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既决心靠近新义以求富贵,那么旧义对他的辱骂,在他看来就是新义的赞扬。

  至少他自己都暂时相信了自己就是为了“利民之义”而诛杀了暴君,不但不是不忠,反而正是大义。

  现在唯一一个知道他曾提出了最残忍的建议的人,已经被他亲手杀了。

  正是论迹不论心,现在他的行为,正是举义之士,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样想的,又有谁人能够知道呢?

  现在,他成了宫室之内甲士的头目,有人支持。

  并且他通过言语和身份,让自己成为了这些宫中甲士的代表:他终究原本也是费君的近侍,如果他遭受了处置,那么甲士们必然惊慌以致作乱,所以这些甲士成为了柘阳子确保自己不受新政损害的盾。

  杀至寝宫,一路流血,反抗虽多,但是甲士们既然已经动了兵戈,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而且若是杀的少了将来还可能被反咬一口,宫中可谓是血流成河。

  柘阳子回首看看这一路的血迹,心中自有计较。

  如今这场政变,看似已经成功,但实际上才刚刚开始,分封建制之下,都城的成败不代表成败,重要的是封地贵族的反应。

  当年楚国白公之乱,即便控制了都城,可叶公子高依靠自己的封地,依旧可以平定。

  甚至于后世秦灭楚,楚败亡,但最终楚国的贵族势力们依旧强大,最终也算是复国。

  而像是齐国、卫国、郑国的政变,大抵都是这样,控制国都的人未必是最后的胜利者。

  柘阳子明白。

  他饱读书史,看过春秋,读过左传,也看过墨家的许多关于政治和历史分析的书籍。

  正因为这样,他才比别的贵族看的更远,也看到了费国的事,除非把魏齐等国拉下水,变成一场旧规矩与墨家新规矩之间的圣战,否则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

  但是,费君拒绝了他的建议。

  他不是费君,他依靠费君,所以费君不用他的意见,那么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他并不愿意成为旧时代的殉道者。

  如果费君用了他的意见,提早逃亡,提早引各国之兵入费屠戮,那么他作为提出意见的人,便是晋文公身边的赵衰、狐偃、贾佗、先轸、魏犨。

  可费君不用他的意见,在那种时候才选择逃亡,那么他就是纣王身边的恶来、飞廉。

  柘阳子很欣慰自己的决定,果决的人才能够在时代浪潮之中立于潮头。

  现在都城已经被控制,柘阳子在赌,赌墨家会不会出面支持。

  他观察墨家这些年的行为,确信墨家不会做那种愚笨的空谈道义的人。当年潡水之战、复滕之战、援最之战,墨家无一不是主动出手,一举打开了泗上的局面。

  在柘阳子看来,复滕之战的后续是潡水之战,潡水之战的后续是援最之战,驱逐了越国、阻碍了齐国,墨家不会允许其余人染指泗上,若不然当年援最之战就不必打。

  费国的贵族私兵甲士是什么水平,柘阳子很清楚。

  若只是都城的民众,也足以做到自守。而墨家诸义师中哪怕只有一个师投入进来,那些贵族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顷刻间就会被压制。

  至于说魏齐等国会不会主动干涉,柘阳子也想过了后果。

  当时准备钻狗洞的时候,如果跟着钻了,自己八成要死。

  如果自己不杀国君,那么自己纵然不是大罪,但什么富贵功勋全都没了。

  所以自己当时必须要杀死费君,杀死那个唯一一个知道他曾提出那些残忍计划的人,换取新规矩之下的“义士”之名。

  就算将来魏齐来攻,墨家失败,那他觉得自己依旧可以跑到南方。墨家不是已经行船到了极南之地,已经和楚国最南端的临武城等城邑有所交流了,这是他从墨家的书籍上看到的。

  至于说新君即位之后,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是个“小人”,那不重要。只要自己高呼大义之旗,民众们便会认为自己是义士,只要没有证据,自己就始终是费国“诛暴君的君子之勇者”。

  所以,他要杀人比别人杀的更狠、喊大义的口号喊得比别人更响、以及最重要的时时刻刻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君主的近侍。

  这个身份,会让他成为宫室甲士心中的风向标。他不倒,甲士们便会安心。他倒了,甲士们就会心慌。

  所以他可以倒,但也要在城中的局面稳定下来之后才会倒。

  而这一点,柘阳子觉得,只要自己站稳几个月,那么想要把自己弄倒却也不易。

  于是在寝宫之前,柘阳子心想:墨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面?墨家出面,自己才算是走过来最危险的一步,否则的话,就真的要先考虑逃亡的事了。

  ……

  墨家的据点之中,不断有墨者传来城中的消息,大体上都在意料之中。

  卫让手中的武器,是“买”的墨家的。

  卫让手中的城中图谱,是墨家提前测绘的。

  关于城中暴动的具体计划,也都是适等墨家高层做参谋编写的。

  唯一的意外,就是柘阳子杀死了费君这件事。

  不过,徐弱等人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这终究也算是一件利好之事。

  在这里统筹全局的孟胜,心如止水,只是偶尔听一下那些墨者的回报,在地上踱步不语。

  徐弱想到之前孟胜所言的“主导权”之事,心中却焦急,忍不住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面呢?”

  孟胜回身,看着徐弱,缓缓问道:“墨者要利天下。民众是否愿意利天下呢?都说利己的最终,是利天下、是兼爱,可是民众又有几人有死不旋踵之心呢?”

  徐弱猛然醒悟,惊道:“您这样说,是说民众和我们暂时并不是一心?”

  孟胜摆手道:“你说错了。是我们和民众的利是一致的,但这是从长期来看。短期来看……泗上的民众日子过得很好,他们又有多少人心怀利天下之心?千里之外秦晋的苦难,比起他们身边邻人的苦难,他们更关心哪个?但天下不定,天下不一,泗上的好日子终究会被湮灭在乱世之下,所以长久看是一致的,但短期看却不一致。这就需要我们来说服教育民众。”

  孟胜叹了口气道:“费国的事,我只怕民众只关乎都城,却不愿为都城之外封田上的人流血。只要都城附近变革了,他们或许就会满足,就会同意,至少会有很多人同意。”

  徐弱急道:“若如此,就该快些出面。”

  孟胜摇头道:“我觉得是该慢些出面。教育与说服,未必只靠我们的嘴。你告诉小孩子,不要靠近恶狗,他们或许会听。但如果恶狗扑咬过一次,他们一定会记一辈子。”

  徐弱一听这话,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放看着民众流血,就为了让他们记住这些事?这是有悖于墨家利天下之义的!若您这样说,我要求召开代表会,罢黜您在这里总领的资格!”

  孟胜看着激动的徐弱,哈哈大笑道:“谁人告诉你会流血呢?义师不过百里之外,只要民众知道自己将要流血的时候,义师就会赶到,怎么会流血呢?可义师如果到的早了,民众又怎么知道那些贵族不会因为他们的妥协就不让他们流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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