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这些冲击的人,只是肉搏精锐。
放在义师这边,也就是之前用以混战肉搏决胜的、使用剑盾的备城门之士;亦或是现在冲击之前会发一些铁楔子用来毁掉对方铜炮的骑兵。
这样的应对方式,早有演练。
于是他命令道:“一切如常,让炮兵继续展开。火枪手前出准备,待齐军靠近八十步时,依次攒射。六排纵身,六轮射击后,炮手和火枪手后退到矛手之侧,矛手出击,赶走他们。”
“切记,不准追击!不要乱了阵型,只要他们退走就好。”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命令,将命令传到前面,各个旅的旅帅们再次将命令下达到各个连队。
炮手们也不抬头去看前面冲击的齐军,对面暂时无炮可以袭扰他们,也不是火枪手靠近射击,只是听起来看起来吓人,但是他们知道不会对他们造成很么伤害。
炮兵的司马长、连长们按部就班地命令着铜炮的展开,耳边听着身后步兵的号声,号声不响,他们也不会后退。
鼓声响动,火枪手们向前迈出,迅速整队为六列,留下了足够的空间防止自己身上的火绳点燃伙伴的火药,也留下了他们可以向后穿插后退的通路。
命令已经传达:六列轮射之后,依次后撤,自由装填。
在列阵之初,他们已经完成了装填,这时候只需要等待。
用于稳固火枪的木叉或是靠近后可以近战的叉斧插在最前面,第一排的火枪手已经检查完毕获胜,将沉重的火枪架在了木叉上,静静等待。
穿戴着象征着超期服役的鹿皮帽子的老兵们甚至还有闲工夫,悠闲地咀嚼着自己的胡子,偶尔从怀里摸出一块沾满了砂土的蔗糖块填进嘴巴含着。
那些服役时间较短的新兵,多少有点紧张,但军营苦练已久,仍旧可以保持口中有唾、手心无汗、身体不抖。
火绳燃烧的苦味有些呛眼睛,经过醋和盐硝之类浸泡过的麻绳燃耗的很慢,其实根本不需要时不时低头看看蛇勾上的火绳是否不够长,可这些新兵们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去看看,亦或是摆弄一下。
对面那些带着皮帽冲击的齐军越来越近,阵型也早已经松散,眼看到了八十步的时候,义师这边的鼓声忽然开始急促,一声尖锐的哨声,便是火枪连队中的司马长扯着嗓子喊开火的叫声。
炮兵们继续在那忙碌,根本不在意这边在喊什么。
头排的火枪手瞄准了对面的齐军,扣动了扳机后,双手拿着火枪从两侧向后退,退到矛手身边列队后继续装填。
第二排的火枪手向前两步,站在之前第一排的位置上,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火枪架在木叉上,在烟雾弥漫中对着冲击的齐人开了第二枪。
如是往复,许多齐军尚未靠近,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不少跟谁冲击的徒卒已经选择掉头往回跑,而那些武士终究常年脱产训练要更为职业一些,顶着身边伙伴的死亡依旧可以保持士气,呼喊着“为天下兴”之类的口号猛冲。
只是他们一般的穿戴不起大夫们才能买得起的泗上铁札甲,身上的革甲根本挡不住在潡水一战后开始列装的口径更小一些的火枪。
不断有人倒地,也不断有人逃走,可还是有人胜过了自己的怯懦、胜过了伙伴被杀的恐惧、也胜过了那些毫无规则的铅弹……
当他们冲到距离义师军阵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号声猛动。
那些刚刚还在前面忙碌的炮手立刻扔下了手中的东西,反正火药还没有搬运过来,除了那些铜炮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丢弃的。
号音将落,经过上百次演练的炮手们,如同转动的水车磨坊一样机械到跑到了矛手的身边蹲下。
而身边的矛手们则在愈发尖锐的鼓点下高喝一声,持矛缓缓朝着那些冲过来的齐军走去。
退到后面继续装填的火枪手们,则被允许自由射击,只是这么短的距离,即便第一排撤过去的火枪手依旧没有完成装填。
在这边还未完成部署的八门铜炮前,齐人活下来的四十多名士满脸兴奋,他们的伙伴死了半数,后面的徒卒也跑了半数,可他们终于接近了这些炮。
对面十几步处,义师的矛手正在向前,缓慢而有力。
这些齐人知道不是那些矛手的对手,也知道在这里多耽搁一分,可能就会被火枪射死,所以他们只求能够迅速毁掉这些炮。
然而,几个最先接近的、发了狠的士持剑冲着那些铜炮猛砍几下,这些时不时会炸膛被炮兵总是埋怨不够结实的铜炮,却在剑下出奇的坚硬。
几剑下去,炮丝毫没事,可是几个人的铜剑却折断了。
只是几剑的功夫,墨家的矛手已经靠近,马上就要接战,这些士绝望地拿着断掉的剑,发狂一样猛砍着铜炮,仿佛根本看不到那些挺进的矛尖。
砍到最后,绝望地坐在地上,任凭长矛刺过胸膛。
临死之际,一个上士高声痛骂道:“这到底要怎么才能毁掉?”
这一声高喊,让不远处的一个义师的炮手听到,这炮手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是很简单的事啊……他记得在学习操炮的时候,那些军官就讲过:只需要一个铁楔子,插入火门,用锤子猛砸一下。
要么,火门被堵上;要么,楔子会在火门附近涨开看不到或是看得到裂痕引起之后的炸膛……
那炮手看着那些带着绝望持剑死斗的齐人剑士,嘟囔道:“你们连锤子和铁楔子都不拿,为什么还要冲炮兵阵地?那些铁匠用的很便宜的东西,可是比你们昂贵的铜剑要好用……”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急不躁
齐军的这一次决死冲击,除了在义师前沿的旅属铜炮上留下了一些剑痕之外,毫无成果。
被击退之后,已是日昳。
日越中天,将在西偏,称之为日昳,也就是后世的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这时候若在平日正是吃饭的时候。
正所谓旦至食,为麦;食至日昳,为稷。
在军中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义师此次出征,从大野泽开始急速行军撇开后勤,一直都在吃炒面或是炒米,晚上倒是可以烧水喝一些配给的海阳茶,每个士兵还会发上一小撮蔗糖。
在阵前吃饭,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至少在齐军看来极为古怪。
以前打仗,都是早早吃饭,什么时候打完仗什么时候吃饭,除了攻城战外,一般的野战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决出胜负,有时候就是一场战车冲击的时间。
而且诸侯国军中并没有专门的司务长、炊事伍之类的配置,对峙期间吃饭那是妄想,且很容易乱了阵型。
六指看到对面的齐军退了回去,便和师里的墨者代表商量道:“我看暂时是打不起来了,要不要先让后面烧点水送过去,准备让部队吃些炒米。下午还要继续对峙呢。”
师代表看了看在前沿已经行军十里、并且和齐人对峙了许久的部队,心中也颇心疼。
可再抬头看看太阳,皱眉道:“适帅的意思是不等城阳那边的重炮,争取时间尽快消灭齐国的平阴军团。”
“咱们师既做佯攻,那是要为他那边创造机会……如今已是日昳,再有最多两个时辰,天就要暗了。万一适帅那边来了命令,咱们可不要准备不足。”
六指笑道:“你还是没有领会适帅的意思。他让部队展开,把炮分散使用……你可知道,他是喜欢把炮集中在一起用的。如今分散,这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让齐人误以为咱们要慢慢压迫,压缩他们的阵线,直至获胜。你要是齐军主帅,这一次夺炮的尝试失败,咱们炮兵一轰,前沿营垒和军阵便要混乱,步兵再冲一冲,你能怎么办?”
师代表道:“那自然是要分兵,将后续的部队展开,随时准备支援,或是在一些防线不稳的地方投入。适帅不是说了嘛,他们首尾相顾,那么便处处是首、处处是尾,哪一处都不能失。”
六指哈哈笑道:“关键就在这。适帅那边才是主攻,他一直不动,将佯攻发起的主动权留给咱们师。现在嘛,全线还未开始抵近炮击,齐人的调动还没展开。”
“展开调动,要半个时辰,才能全线不乱。”
“等到他们展开,我们这边才开始猛攻山坡,齐军主帅会怎么想?”
师代表已经明白过来,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说道:“届时齐军主帅必然慌乱,山坡若失,齐人的右翼将崩,碍于我们的火炮,山坡之下三百步之内他们都不能列阵,届时右翼已失,又退三百步,他们的空间就更小,难以维持数万人的阵型。一旦发现我们师猛攻山坡,他定然以为中计,又要调动。”
六指点头道:“对啊,一旦他们再调动,又要半个时辰时间,这期间还要面对我们对山坡下那片平地的反复厮杀。”
“只有将齐军的目光吸引到这片山坡,适帅那边才可以用最小的伤亡冲开齐军的防线。第一师和骑兵都在那边,剩下的军团配属的炮也都在那边。只要齐军调动,必然有些混乱,届时就是他出击的时机。”
“来来回回齐人的调动,这就需要整整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我们这边就算开始准备,又需要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
“等到机会出现,也已经马上就要天黑。留给适帅的时间也不多了,夜战太乱,咱们占尽优势,没必要如同当年商丘城下那般非要夜战才能获胜。”
“所以,我看今天下午,就是让齐人确定我们就是要稳扎稳打一点点压缩他们的阵线。”
“真正决胜,要等到明日。傍晚的话,适帅那边的骑兵和步兵也可以从山林后面慢慢靠近,不被齐人发觉。”
说到这,六指笑道:“你等着吧,很快适帅就要下令让咱们先吃饭。我看咱们先准备一下,准没错,若是时间允许,还可以让士卒们轮番在原地休息一下。”
“我在这盯着,你去眯一会吧。晚上的话,你们那边有的忙,说不准还要唱几首《齐风》,喊喊对面有没有当年援最之战被俘的齐人士卒。”
话音刚落,从后面跑来的传令兵就将依次进餐的命令传来,师代表冲着六指笑了笑,一直紧张的心情也随着传令兵叫让依次吃饭的话语变得轻松,便道:“那好,我去眯一会。”
六指冲他挥挥手,继续拿着千里镜在山坡上观看。
很快,后面升起了一阵阵烟火,烧开的水被送到前面的连队,里面还加了一些茶叶子和一些盐。
火枪手一分两半,后面的几排就在原地坐下喝水,从身上的干粮袋里拿出一些炒米,就着咸哒哒的茶水补充着体力。
矛手们也是前排站立,后面几排的随着命令,席地而坐,吃饭休息,被允许可以闲聊。
炮手们则更为悠闲一些,除非是需要不惜可能炸膛和减少铜炮使用寿命的急速射命令外,只要是正常射击,他们空闲的时间很多,随时可以吃喝。
齐军大概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幕,两军相距不过二三百步,却不进攻,而是互相大眼瞪小眼。
从早晨站到现在,齐军也肯定饿了,然而他们现在却不能吃饭,只能等到夜晚来临之后,才可以十几人聚在篝火旁,同伙之人一同煮一些饭吃。
而且每隔一阵,便有几枚铁丸子从义师阵前的铜炮中飞出,砸向列阵而守的齐军,鲜血淋淋,将军阵打出一个空隙。
能够承受这样炮击和伙伴伤亡的军队,一定是精锐,可齐军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轰击了七八轮之后,齐军的前沿已经有些松动,士气已是大跌。
六指看了看太阳,估摸着时间,终于等到了命令:全线展开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时间就定在大约一刻钟之后。
身边的军官拿出了日晷,确定了发动攻击的时间,六指急忙下令:前排整队,后续准备,炮兵准备一轮急速射。
命令一下,号声鼓声不断吹奏,不但让义师这边兴奋起来,也让齐人那边有了一些生气儿。
与其这样承受着不能还击的火炮袭击,还不如捉对厮杀一番,至少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其实齐人能够承受这么久的炮击而没有不听命令就发动冲击,已经算是难得。
也可能,墨家这边隐藏了炮兵的全部实力,而且今天还没有集中使用,只是分散到各个旅各个师随意开火,并没有让齐人出现一处承受不住炮击而崩溃的情况。
随着命令传递到前线,各部都在整队准备的时候,六指和工兵那边的人谈了谈道:“之前你说的那个位置,一会就趁着前面交战的时候在那里抓紧时间修筑挖掘。到天黑之前完成吧,那么混乱,齐人一般也难以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他们也不知道那是要做什么。”
工兵那边的人表示早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前面接战,他们立刻就能就位。
六指笑道:“挖坑我是不如你们的,术业有专攻嘛。你们自己算一下时间,不要去的太早被齐人察觉;但也不要去的太晚,以至于天黑还没有完成。”
……
前线,已经休息了好一阵的义师士卒们纷纷就绪,活动手脚,整队看齐。
第十三旅的旅帅知道自己这边的进攻可能是最麻烦的,如今齐人的炮基本已经被摧毁,只剩下山坡上那九门,自己进攻的话,那些炮倒是能打到自己。
不过他对自己的旅很有信心,也明白自己在师中的地位,能够让他们进攻这一处,也正是因为他们是师中精锐。
已经展开的旅属铜炮正在快速地轰击齐军的军阵,十三旅的旅帅听到攻击的命令之后,便叫笛鼓手击鼓吹笛。
千余人按照连队排成一线,踏着鼓点,在己方炮火的支援下对准了齐军军阵发动了进攻。
对面的齐人也将弩手、弓手和火枪手列阵迎击,只是不断有炮弹飞来,将刚刚列好的军阵撕开一个缺口。
第十三旅前进到距离齐军还有百步的时候,山坡上齐军的炮也开始开火,几枚炮弹飞到了人群,砸死了几个人。
可旁边的人只是略微顿了一下,立刻便补齐了原本的位置,眼睛向前看着,耳朵听着旁边笛鼓手的鼓点,按照平日操训的一样,缓慢而坚定的向前挪动,并没有因为想要逃避那些大炮而在这么远的距离就发动冲击。
才刚刚进入到百步距离,对面齐人的弓弩、火枪便已开始散乱地射击起来。
矛手的前排都穿着铁札甲,这么远的距离,并不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整个旅的前进速度依旧很慢,火枪手也只是缓缓行军,在没有接到命令之前,即便对面开火,他们也不能开火。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入罟
十三旅的旅帅在听到齐人散乱的枪声、看到齐人抛射而来的弓矢后,便已经笑了出来。
射的乱七八糟毫无节奏,显然齐人那边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伴随着义师火炮的轰击,他们已经承受不住。
火枪的射击精度,百步距离,那等同于是闭着眼瞎射。
弓弩的话,百步距离,也没有什么杀伤力,所谓百步穿杨的人物,那真算得上天下无双了,定是一国勇将,又岂能在军阵混杂中放箭?
山坡上的那九门炮,造成的损失并不大。齐人这样开枪放箭,带来的损失也不大。
十三旅已经前进到距离齐人营垒六十步距离的时候,旅帅终于下令火枪手依次射击,掩护矛手向前,为矛手肉搏之前在齐人的军阵中制造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