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95节

  他如今已经不怕,便凑过去,靠近后知道了这是墨家的“工兵”。

  什么是工兵,他不知道,而且泗上的工的发音和谷邑工的发音也不同,但是他却知道这些人最近在忙着丈量贵族的封地。

  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因为这些“工兵”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帽子,没有下裳,而是穿着名为裤子的东西。

  他靠过去后,发现还有不少本地的人也在那里。

  一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正拿着一个古怪的圆筒,在往远处看,旁边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在那里画着什么。

  他也不懂,正想问点什么,那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便回头和那些看热闹的本地人用齐语说道:“你们看,济水在这里拐了个弯,这就是前几年一下大雨便要遭灾的原因。”

  “北面地势也不高,正可以把那里炸开。这样取直之后,济水走直,便是下雨也没什么事了。而且南面这边,又可以开出来万亩的良田,没了水泽,地上都是淤泥,这可是好地啊。只要撒上种子,便能丰收。”

  贩薪者一听是这个事,他倒是不怎么关心,心道:“自己砍柴为生,又不种地,便是淹水,自己也没甚么损失。不过若是真的能修好,倒是免了许多每年加固堤坝的钱,自己老了,儿子又是跛足,虽说可以免了去,但是钱还是要缴纳……”

  又想:“修是修,可不要让自己出工就好。”

  他却哪里知道,何必需要他,那军官说完,本地的那些利益相关的人便纷纷叫好。

  这件事若是本地大夫做,他说不准定要惊叹一句真君子也,会想那就是青天烈日。

  可放在墨家义师中,虽说也感叹着墨家确实利于民,但似乎却没有那么怪异和不可思议了。

  反倒是若是没有做这件事才会觉得怪异。

  这济水泛滥的事,在谷邑是件大事,看样子有人这样说过,这些墨者便上了心。

  这事和他也没太大的关系,只怕要出工出钱,便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问道:“若是修的话,也要赶到农闲的时候,不然就是给钱,也要伤农啊……”

  他这么问,实际上倒不是关心是否伤农,他又不种地。

  他这么问,是想知道:什么时候修?修的话出工是否给钱?还是说要每个人都出工?

  问的隐蔽,那军官似乎也没听出他的小心思,感叹了一句道:“赶早不赶晚啊。夏日将至,暴雨即至……哎,这邑宰和大夫真是素餐之人啊,数百年济水泛滥,竟数百年无人相管。”

  旁边一人冷笑道:“贵人的封地又不近这里,他们修什么?自己封地上的人,还要为他们自家的城寨修城墙呢。”

  那军官叹息道:“子墨子言:古时,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夫岂为其臣赐哉?欲使利民之事成也。”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不是给那些人的赏赐,而是为了那些人可以把事做成,这是为官封爵治理一方的义务。如今天下,却以高爵、重禄、任事为赏赐,这就像是买了珍珠却把漂亮的盒子留下而丢弃了珠玉。”

  “这天下的义,这天下的理所当然,若不变变,迟早要亡天下的。”

  那军官摇摇头,贩薪者终于有些惊骇:在墨家看来,爵位、俸禄、官职竟然不是赏赐,而只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的一种前提。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是为了让民众尊重、信任,这样才能带领民众做成事。

  原来这一切的本源,都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啊……

  这太可怕了。

  在贩薪者听来,这件事太阳从西边出来、日月颠倒、冬日震雷夏日飘雪的说法。

  为爵为官竟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

  这是颠覆了数百年上千年的一切理所当然的说法,足以骇人,足以让人惊出一身汗。

  贩薪者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墨家的所作所为,尚可以用仁义去理解,他想若是有个好一点的大夫邑宰或是将帅,也未必做不到仁义之师。

  可是现在这墨者所说的这番话,已经无法用仁义去理解了,这是要颠覆天下已有的一切的话。

  就像是要让人觉得夏日下雪、冬日震雷才是正常的一样……

  这可能吗?

  原本还有些敢于亲近墨家的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茫然地想到:“墨家都是一群疯子,一群把夏日下雪、冬日震雷当做理所当然的疯子。这不是一群正常的人……”

  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

  这天下不是没有好人,所以好人的存在不会让人感到太过惊异。

  但这天下却从未有过把好人好邑宰好君子好大夫所做的一切都认为是义务的人,除非这是疯子。

  贩薪者心里有点慌,觉得泗上那里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又想墨家那边重天鬼,自己莫不是在和一群鬼怪在打交道?

  慌张中,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昨日领到的几个钱,沉重的手感让他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才放下心,擦了擦额头惊出的汗,心说:“看来不是鬼,只是一群疯傻的人……不是鬼怪就好,不是鬼就好。我就听说墨家重天鬼天志,他们的巨子可不是鬼怪变的吧?”

  “要不就是入了墨家,便都成了鬼怪,这可不是人能想到的道理。封爵厚禄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这不是天下的道理,可能这是鬼界的道理吧?”

  越想越有些怕,柴也不砍了,赶着车溜回了家,叫老妻做了一顿饭,汤羹里狠狠地加了一大把辣椒,辣的浑身出了汗,这才舒泰。

  出了汗,这才想到辣椒这么古怪的东西,也是从泗上那边传来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看破了一件天下人都不知道的事:泗上那边全是鬼怪……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兼爱(上)

  人看鬼是鬼,是因为鬼和人不一样。

  鬼看人是人,也同样因为人和鬼不一样。

  鬼怪食人因为鬼怪的义中,食人天经地义,不食方为异类。

  鬼怪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吃人而感觉羞愧和错误,人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鬼怪认为那是一件残忍的事。

  有人将墨家的这群人看做鬼,在一些墨者看来,这反倒是好事。

  至少,这更近了墨子的兼爱之义:至少没有人看成是齐国人和泗水人的区别,以至于因为这个理由便要至死方休。九州人和九州人可以兼爱,齐国人和泗水人不能兼爱。

  几日过后,这些义如鬼怪的墨者又干了一件让谷邑的民众瞠目结舌的事。

  墨家居然将那些被俘的齐人组织起来,去挖掘修整一直有水患的南济水,竟然没有让这些俘虏修筑城墙以为将来的战事。

  说做就做,竟无半点推诿拖延。

  能够在南济水取直这件事中得利的民众自发地参与其中,军队中有着千百人管理经验和墨家守城术中早已存在的组织术,很快就将这件事分配的井井有条,每一天都可以看到挖掘的进展,竟似真的可以在月余之内完工从而彻底根绝南济水这一段弯路给谷邑带来的水患。

  那些受益于墨家作为的民众,带着一丝期待问道:“你们不走了吗?”

  能问出这句话,便已经等同于箪食壶浆。

  留在谷邑处置这些事的六指却用很正规的“墨家”式的言辞回道:“我们走不走不重要,留下也好、离开也罢,重要的是这条沟渠确实可以让万民得利。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做呢?”

  “适曾言,勿以利小而不为,勿以害小而为之。就算将来有一日我们离开了,但是南济水再也不会淹没谷邑,那么这就够了。”

  模棱两可的回答,民众们感动莫名,可却有人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一些齐军的探子斥候,听到这番话快马加鞭地来到了武城,将墨家在谷邑的作为回报。

  在他们回报这件事之前,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武城,数万齐军震惊不已。

  主帅田庆和公子午更是惊慌莫名,其时公子午破口大骂道:“蠢如犬彘!六万大军被四万人一日而破!平阴大夫无能至极!”

  田庆虽然惊恐,可还保留着几分清醒,叹息道:“义师之强,鞔之适之智,非平阴大夫所能及。背水列阵,未必为错,若是野战一样也是一日而破。”

  临淄军团数日前已经进驻武城,对于那些在武城惶惶不可终日的费地贵族而言,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大原木。

  那些逡巡在武城附近的费国民众之兵和前来支援的义师果断选择了撤退。

  刚刚进驻武城的时候,田庆可谓是志得意满。

  虽然之前已经接到了平阴大夫求救的书信,但是田庆觉得平阴大夫有六万之众,墨家深入重地,背后尽是齐城,就算能战而胜之,那么义师也必然损失极大。

  就算不能胜,平阴大夫若是能据城而守,自己在武城修整后击破费都,兵锋直抵滕、薛等地,威胁泗水,到时候义师主力必然回援。

  可不曾想,才短短三五日,消息便传来,平阴大夫的六万大军在南济水全军覆灭,平阴大夫被俘,五万齐人投降。

  自此,济水一线一直到平阴、历下,都无兵可用。若墨家破了平阴,临淄危在旦夕。

  更为可怖的是这一战墨家损失微乎其微,还能再战。

  田庆知晓几年前最之地齐军被击败的事,但却实在没想到义师的战斗力强悍到了这种地步,心中骇然之余,其实便已知道这一次墨家和齐国对泗上的争夺,墨家已然获胜。

  作为一军主帅,知道友军覆灭的消息后能保持镇定思虑对策,这是一个作为主帅的基本素质。

  如今斥候回报,说墨家在谷邑的所作所为,在田庆听来,却不是六指所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以他看来,墨家虽有利天下之心,可如今在谷邑又是丈量逃亡贵族的封地、又是修建挖掘沟渠治理水患,民众皆信服不念旧齐,墨家岂不是要占据济水?

  济水险要,只要墨家夺取了成阳,那么整个济水流域都可以在墨家的掌控之下。

  如今想来成阳那边已经知晓了南济水之战的消息,更是不可能出兵野战,魏韩联军只能选择在成阳固守,不敢出城。

  田庆所想的未必错,但是田庆是站在齐国一国的利益上去想,自然便和公子午的想法有了些冲突。

  在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后,公子午便要求田庆回师临淄,只说平阴军团覆灭,临淄无险可守。

  可田庆却明白公子午的心思。

  丢了临淄,齐国覆亡不了,当年楚国被伍子胥攻下都城,还不是转瞬复国?

  若墨家大军云集临淄,田和的齐侯之位便要不稳,公子郯很可能借机政变以登侯位。

  公子郯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也是田氏兄弟势力之间妥协的结果,他若上位,名正言顺。

  而且,最关键的是若是墨家大军威胁临淄,公子郯大可以和墨家和谈,出卖田和,说这一次不义之战都是田和主使的,自己当如当年田和废姜齐一般废掉田和的侯位,这样一可以解临淄之围、二可以收拢人心、三也可以和墨家媾和,同时借墨家的力量清理掉田和的势力。

  田庆作为贵族,久在宫廷,哪里不明白宫廷斗争公子之争的残酷,齐国公子之争又是常有之事,当年齐桓那是经历了多少磨难、熬死了多少哥哥才上的位?

  他是田和的人,也是公子午的人,现在的局势他很能理解公子午的心情。

  若是公子郯上位,那么自己手握大军,纵然现在会拉拢自己,但时间一久必然会排挤自己。

  所以跳出整个齐国的利益来看,田庆和田午之间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原本的历史上,田午也是政变上台杀死了自己的堂哥,清理了自己叔叔的残余势力,这才坐稳了位子,开办了稷下学宫为田氏代齐和自己政变上位找合法性和法理性:这才弄出了五德轮回之说。

  原本历史上,他的儿子更是写了祭文道:其唯因,扬皇考昭统,高祖黄帝,迩嗣桓文。

  追认了黄帝为高祖,这才导致了黄老学派以及稷下学宫五德之说在齐国发扬光大。

  田氏一族需要追认黄帝为高祖,这样才有代齐的合法性,怎么说黄帝一族也比姜氏要久远。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田氏代齐之后田和田午时代齐国的内政不稳、人心不安的局面。

  真正的王霸之人如始皇帝,一统四海之后并不需要为自己的祖先找合法性的问题,郡县制替代分封制,不服就打,压的秦末英雄只能等到始皇帝死后才敢起义——汉高祖可是比始皇帝还大三四岁。

  田氏的问题在于在贵族分封制的规则之内取代的姜氏,然后内部兄弟纷争、政变上台一系列的问题:他们既没有自耕农工商业者作为支柱力量革变天命,又缺乏贵族规则之内的合法性。

  现在齐国的内部问题被墨家提前引爆,不是田氏代齐的问题,而是田氏从田常开始用的家族流的反噬问题。

  如果这一次田和全面战败,公子郯便可以搞掉伯父田和。田和被废,同样等同于田午没有了上位的机会。

  田庆从齐国一国去考虑,他的想法无疑是对的。

  就算临淄丢了又怎么样?就算逃亡到别的城邑又怎么样?只要齐国不投降、不媾和,墨家劳师远征,最多一年就撑不住。而且到时候三晋内部的事一解决,三晋谁都容不下一个占据了齐国大半城邑的墨家,包括现在和墨家交好的赵国、楚国,都容不下泗上根基的墨家再占据齐鲁大地。

  就想当年楚国复国一样,靠时间拖延,总能获胜。

  但要从自己的利益、从公子午的利益上去考虑,这一次就没有办法拖延下去。拖延的结果,就是齐国犹在、可齐国不再是田和、田午的齐国,而是田郯的齐国,那么对于田和田午而言,这样的胜利便毫无意义。

  齐国不是齐人的齐国,不是田氏的齐国,而是田和田午的齐国,这正是其中的症结所在。齐国在,不等于田和田午的齐国在,一如齐国现在还叫齐国,但是和姜太公的子嗣已经毫无关系。

  想都不用想,田郯绝对可以干出宁与仇雠、不与兄弟的事。

  面对一心想要快速撤军回援临淄的公子午,田庆劝问道:“公子可知道昔年墨翟何以名扬天下?是靠的他的义吗?”

  田午对此知之甚详,便道:“非也。他的义固然可以凝聚墨者,但他名扬天下,还是依靠当年止楚攻宋之事,之后又守宋、卫、鲁等小国,守城之术天下无双,故而闻达于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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