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势汹汹的齐军刚刚抵达武城就要返回,南济水一战六万齐军全灭,鲁国的态度必然会发生变化。
一旦鲁国突然翻脸,认为墨家更加强势,从而翻脸悖齐,那就麻烦了。
走沂蒙山回莒,那是田庆绝对不会选择的路。
一则路途艰难,补给不济。
二则回莒,再抵临淄,只怕墨家已经连临淄都攻下了。
不回汶水,等同于彻底放弃了长城之西南的所有齐城,也不会对墨家的主力产生丝毫的威胁,到时候墨家长驱直入,齐军都在莒,墨家的后方空无一人,齐国的失败会比现在所预期的严重的多。
因而田庆希望快点出发,不等鲁国回应,迅速将大军拉到曲阜一带。只要大军囤在曲阜附近,鲁国来不及反应,便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而且若想要在汶水和墨家对峙,以切断后方作为威胁阻碍墨家真的去打临淄,那就不得不依靠鲁国的粮草先支撑一段时间。
只要大军抵达,鲁国便可以拿出粮草。而若大军不能抵达,鲁国必然推诿。
这一系列的谋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在武城的费国贵族整日惶恐不安。
之前车裂那些亲近墨者的刑场还在那里,那些被车裂的人死前所说的那番——泗上没有车裂,但有枪决,都是死——的话历历在目。
原本这些话毫无力量,听上去就像是临死之人的诅咒和哀嚎,并不会让贵族们感到恐慌,最多也就是感到愤怒:庶民居然可以为了反对他们悍不畏死。
但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当初的那番听上去像是诅咒一样无力的话,便充满了力量。
如今在武城之南,公造冶率领的墨家剩余部队正在武城外对峙,他们不敢硬刚临淄军团,却选择在武城之南的道路上修建堡垒,也让临淄军团很难攻下。
在这些堡垒之南,墨家已经开始在费国实行了土改。
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贵族的土地、拆除逃亡贵族封地上的私堡。
每一天都有消息传来,今日他的封地被庶民贱民瓜分、明日他的马匹牛羊被分配给了贱民……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回去就算不死,没了封地,那又怎么生活?真的去耕种?真的去当工匠?那还怎么能保持贵族的气质?再说也不会啊,除了收地租和劳役之外,并没有其余的谋生手段。
南济水一战,看上去臃肿庞大气势汹汹的齐军六万覆灭,登时就像是一排排的绞索垂落在这些逃亡到武城的贵族面前。
天底下之前不是没有逃亡的事,政治斗争失败之后的逃亡比比皆是。
但是之前逃亡,那些土地最多划归给胜利者的家族,却从没有过庶民分掉的情况,这简直是颠倒日月一样。
南济水之战,更让这种颠倒成为了一片乌云,眼看就要遮盖到费国最后的一片田园贵族的净土武城。
他们现在唯一剩下的能走的路,就是跟随这些齐人去临淄,在那里过逃亡生活。
至少,真正的大贵族手里还有钱财、马匹、珠玉、金银。那些跟随逃亡的小贵族,即便没有那么多,可是一样可以凭本事在齐国的军中做上士。
当年毕万不也一样是匹夫?但还不是凭着一身的本事从匹夫干到上卿?当然,这个匹夫的起点不同于庶民,有贵族的血脉在身、一身脱产训练处的本事在手,起步就是晋侯的车右。
不过听起来,至少给那些低阶贵族留下了许多活下去的希望,总不至于沦为他们最不愿意做的庶民隶农。
城内的风闻越多越多,对于贵族来说他们听到的都是他们关注的消息。
比如听说墨家已经打下了平阴,准备攻下临淄。也有说墨家到时候会把所有逃亡的贵族抓获后全部绞死的。还有说可能会剥夺所有的封地,贬为平民。
前两者并不算可怕,后者比死更可怕,那意味着他们家族的子嗣后代将和那些贱民一个身份、同一起点,这是不能够接受的,也是可以为此而拼死的。
义不同,便可不惜身死。
他们不同意墨家的义,自然也不会同意墨家义中的平等、兼爱之说。
兼爱的前提,是平等的人,是天下人是天下人的概念。
平等的人格上的人,才可以互相去爱。
天下人而非是齐人鲁人费人晋人,这才是让天下人可以兼爱的基石。
这都是贵族们难以接受的。
他们中未必就没有人有恻隐之心,也未必没有人不去关爱一下他们封地上的庶民隶农,但是一旦平等兼爱了,那意义就完全变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下为重
我若是贵族,我高高在上,我有恻隐之心,我关爱一下我封地上的农奴,这是我的德,这是可以被人赞扬传颂数百里的美德。
可若是平等,若是兼爱,在平等的身份之下去关爱平等的人,那就完全不行。
这些贵族们自然听过聂政的故事,譬如聂政在前往潡水助义之前,曾许身为严仲子友。
除了严仲子的百金为贺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严仲子的身份:以一国上卿大贵族的身份,去拜访一个下贱的市井之人,这是大德、是极大的尊重,是可以让士为之效死的:不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理所当然之下,大贵族居然来拜访自己,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这应该为之效死。
可若是真的平等了,那就很难说:大家都是平等的,我聂政一身本事,行侠仗义,你严仲子和我不合,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为什么要把你当朋友?百金顾我?百金够我去卖命的吗?
没有数百年传承下来的不平等的天下理所当然的道理,也就不会有聂政许身为严仲子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不在于那百金,而在于严仲子和聂政之间的身份差别,若是平等,那这就是个价值百金的被雇佣的杀手的庸俗故事,以聂政的性格也必然不会为这百金而卖命,在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前提下,严仲子也就没有和聂政成为朋友的可能。
延伸出去,许多事都是一样的道理。
贵贱有别,大夫关爱庶民,那是德。
天下平等,管辖一方者是为利天下事而成也,那么关爱民众就是一种义务。
墨家会让天下无德,这是贵族们的共识。
墨家在土地制度上,砸碎了贵族们物质上高高在上的基础。
还又想用平等、兼爱这些东西,砸碎贵族们精神上优越和高高在上的基础。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的。
和贵族们关注的传言不同,那些当初被强制带到武城的士卒们关注的传言自然也关注他们的切身利益。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乡分了地,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征召跟随贵族来到武城而不分。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南济水一战墨家大获全胜,齐人说不准就要离开,自己可能也会被强制带离费国跟随一同行军去临淄而舍弃自己的家人父母。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里原本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墨家一点没动,墨家只是分配了那些贵族的封地,将原本封地上的隶农变为了平民。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兄弟因为分了地而踊跃地参加了费国的义师,即便不能打仗也会选择去运送粮草……
反正墨家就算打下武城,绞死贵族,也不会绞死他们,他们对于那些贵族所关心的消息毫不关心。
于是从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后,每一天都有几十名家乡在南边的士卒逾墙逃亡。
这种逃亡的规模伴随着要跟随齐人一同撤回临淄的消息越发的壮大,已经难以制止。
杀鸡儆猴屡见不鲜,军令从严三令五申,可却不能阻碍这一场逃亡的风波。
武城的城墙上,一名巡视的贵族忧心忡忡地走过,脸色很是难看。
昨日传来消息,墨家将他的封地给分了,自己的封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君子,说这些地不该属于自己而坚辞不受。
在他看来,君子未必是贵族,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气质,守礼为君子。不该是自己的,就不能要、不去想,别人给也坚决不要,这样的话,就算是庶农也可以做君子。
自己的封地那是国君赐给自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放在一国,一国的土地也都是诸侯的。
而国君把土地分给自己,那就是自己的,自己封地上的那些庶农隶农竟然没有推辞这些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就这么欣然接受了。
这让这名贵族很是难过,觉得自己守土一方,教化民众,纵然不至于说人人都是君子、路不拾遗也不闭户,可至少会有几个人能够站出来。
至少,至少应该有几个人,在墨家将土地的地券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推辞,义正辞严的告诉墨家: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可是一个都没有。
至少他没听说,因为昨天抓了一个城中传递消息的细作,仔细询问之后墨家在南边真可谓是一切顺利,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民众反抗怒斥这是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不接受的情况。
这几日的传闻对局面很不利,这也是他面带忧色的缘故,自己可能要跟随齐人撤到临淄。
虽然妻子父母儿女俱在身边,可是意味着自己将要放弃祖先的祭祀,沦落到齐地谁人能祭祀自己的祖先?
自己在封地上也算是仁德,可是那些小人一样的庶民,会有人记得他的恩情,去主动祭祀自己的祖先吗?
心中正抑郁间,猛听到城墙附近有人高喊:“君子!救我!”
他猛一回头,就看到城墙上三十多人被捆绑在一起,叫喊那人跪在地上大声嘶吼。
不用问,这贵族也知道,这些人必然是逃亡被抓回来的士卒,如今法令严苛,凡有逃亡者一律斩杀,将头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现在城墙上已经挂了几十个人头,但是还有些不怕死地想要逃走。
叫喊那人,这贵族隐约有些印象,正是自己封地上的一户人家,那年他狩猎的时候车轮断了,又逢大雨,便在这人的家中休息了一下。
这些被抓获的人除非有人求情,否则都要被处死,贵族听那人叫的凄惨,又不免生出恻隐之心,想到当年避雨之情。
他又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便走过去,被绑缚那人立刻求救,贵族却长叹一声问道:“我平日难道不是一个仁德的君子吗?我平日难道不是一个好人吗?”
被绑缚那人一怔,点点头道:“君子仁德,请救我!”
贵族哀叹一声,说道:“每逢春日,我都是带头种植,一则以求祈上帝使得风调雨顺,二则让我也知道农人艰辛。”
“我但凡需要劳役的时候,都是在农闲的时候才使唤你们,并没有在农忙的时候让你们修筑过房屋。”
“每年冬祭之后,我都会分一些酒水与你们,有时候也会从我的仓库中拿出一些肉食让你们在冬祭之后吃用。”
“我已经做的够好了,百里之内如我这样仁德的君子,很少。”
“如今,墨家不义,颠倒乾坤。我有难,难道你们就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跟随我吗?”
“军令我不谈,我只谈情义,难道真的是礼不下庶人?和你们不能谈礼?不能指望你们做君子?”
“低贱的人,果然不能够拥有品德啊。”
被绑缚的那人听到这话,竟是一怒,说道:“君子仁德,我求您救我。可您不能说我们这样低贱的人就没有品德啊。难道低贱的人,就不会愤怒了吗?”
“是,冬祭之后,您会分给我们一些酒水,有时候还会给我们一些肉。可是……您不稼不穑,您的这些酒水和肉,又是从哪来的?”
“那是我们的东西啊!”
“所以,您可以说我违背了军令,可您不能说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品德啊。这就像是您去集市,给了商人一个铜钱,却要把他的布匹都搬走,您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并不足以让我们跟随您啊。”
那贵族大怒道:“这样的异端邪说,你们怎么可以信?那些东西凭什么是你们的?这是哪里的道理?除了墨家的邪说可以讲得通,哪里还能讲得通?可墨家的道理,那是不对的。”
“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封士。庶农归于土,缴纳贡赋,这才是天下间的道理。凭什么说那些东西是你们的?”
“你们这样的人啊,就是小人啊。不能够和你们谈义,只能和你们谈利。一丁点的利,就会让你们忘了义。”
那贵族怒容满面,喝道:“你若说,你思乡心切。你若说你有父母妻子在家中。你若说你担忧家里的人而逃亡……这我都可以救你,饶恕你的死罪。”
“可是,你却已经被墨家的邪说所蛊惑,用这样的道理来回应我,这是我不能够接受的。这天下将乱,必要净化人心,教化庶民。你显然已经不能够被教化,当死。”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惨叫声,他也没有回头。
在风中摇摇头,暗道:“天下将乱、天下将亡。欲救天下,恐怕真的要根除掉那些和墨家有过接触的人。他们的学说,是可以祸乱的天下的。”
“就像是河边的柳树,到处从根须中生出芽苗,想要彻底根除,只是砍伐掉柳树是不够的。要把根挖出来烧掉,甚至还要把附近的泥土,都用烈火烘烤三日,这样才能除掉其中隐藏的柳絮。”
“虽然可能也会烧烤死那些非是柳絮的草木,但想要除掉柳树必要如此,否则那些柳树便会处处生根,又哪里可以遏制呢?”
“天下为重,天下为重。为安天下,当行此等手段,这才是大仁。”
想到这,他忍不住看了看西南方泗水沛邑彭城的位置,心道:“若将来有一日,天下诸侯醒悟过来,攻入泗水,当屠戮沛、彭之民。自胡陵至下邳,从东海到沛泽,应当一人不留,尽数屠戮。”
“留地,不留人。再迁各地之民于此,方可杜绝乱天下之邪说。”
“此事虽残暴,却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墨家不除,天下久乱,死伤更重。若那些被邪说所染的民众不杀光,必要将这些邪说传至他处,天下依旧会乱。唯有杀光,方是为天下之大仁大义。”
“我亦有恻隐之心,但却心怀天下。天下为重,天下为重。”
仿佛一个沉重的担子落在了肩上,他坚定地点点头,握紧了拳头,心想:仁如文武,亦诛商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