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公子常坏了事,公子奋这才得以被立为太子。
这一次墨家和齐国之间的战争,让鲁国处在很尴尬的局面,鲁国也耍了一个花招。
鲁侯同意了齐国借路之事,但是公子奋出面表示,自己劝解过父亲认为鲁国已经加入非攻同盟,这件事不能答允……
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倒是叫人不好挑鲁国的礼。
公造冶明白轻重缓急,这一次带兵去曲阜,并不是想要去做什么偷袭齐军的举动,他知道自己兵少不能胜反而可能折损了墨家的锐气,他只是想要直接去见鲁侯说明白一些事。
一则他在墨家内的地位较高。
二则他和鲁侯不只是一面之缘,当年项子牛侵鲁,也是墨子带着他们这些弟子出面调解的,双方都卖了墨子一个面子,项子牛这才退兵,将胜绰退回剥夺了家臣之位。
孟胜担心公造冶一旦带兵去了曲阜,会因为一时激愤作出一些不必要的事。在这公造冶在这里统筹安排,也便于武城的救灾等事。
他听公造冶说起旧事,便道:“鲁问之事,我亦知晓。只不过你不要忘了当年犁鉏事。我虽在楚,却也和鲁国的公子有些接触,此事我出面即可,倒也不必你亲自去。”
公造冶恍然道:“你是说当年远水不救近火之事?”
孟胜道:“然。”
鲁国因为夹在越、楚、晋、燕、齐之间,饱受其苦。自齐桓公、管仲变革一来,齐国为大国,屡屡侵鲁,于是鲁侯当年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让本国的公子,前往晋国、楚国出仕。
此时出仕,多是做大夫,有自己的封地,一旦鲁国有难,一则可以说动晋、楚两大强国救援,二则也可以动员各自封地的士卒去救援有香火之情的鲁国。
当时鲁国的大夫犁鉏便道:“天下都知道,越过人善于游泳。有一天您的儿子落水了,您跑去越国找善于游泳的人去救,恐怕您的儿子会淹死啊。”
“天下都知道,大海的水最多,无穷无尽。有一天你的家里失火了,可您却非要用海水去救火,这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现在齐国就在鲁国旁边,晋楚虽然强大,可齐国若是入秦鲁国,只怕他们救援也来不及。”
正是因为犁鉏这一番话,鲁侯才邀请了墨子入鲁,再之后解决了项子牛侵鲁之事,鲁国的那些公子也纷纷返回。
孟胜当年在楚国,与阳城君交好,与阳城君之子,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因此在楚国内部的贵族圈内也是个人物。
他和公造冶不太一样,公造冶当年算是市井游侠儿,孟胜则属于是正统贵族出身,其中接触的一些人如今已经回到鲁国为官,这都是可以利用的关系。
这都是过去的事,孟胜提及此,只是不希望公造冶找出足够的理由带兵屯曲阜。
公造冶无奈,只好同意。
孟胜便和公造冶联名致信于彭城,说出这里需要的人手物资,公造冶自在武城统筹安排,孟胜便提一师之卒,走大路不尾随齐军,直入曲阜。
……
鲁都曲阜。
宫廷之内,群臣侧立。
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来,武城被屠的事也传到此处,齐国大军就在曲阜之外,这局面已然是相当难看。
鲁国作为绝无仅有的在一些祭祀上可以用天子礼的诸侯,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着实艰难。
几十年前越国崛起,鲁国丧失了泗上。
之后季孙氏僭越称国,霸于武城之南。
再之后齐国强盛、齐越相争,鲁国终究是中原人,和齐国更为亲近,于是和齐国结盟,导致了二十年前越王翳耀武扬威地在曲阜和齐、鲁两国签订了合约,鲁侯为越王翳驾车、齐侯为越王翳做警卫,大受欺辱。
与“周王室孝子”的晋国不同,晋国那是真也正的姬姓,唐叔虞的封国,周天子权势的重要依仗,可是却和不属于中原体系、甚至称王的越国一直勾勾搭搭,联合越国攻打中原体系的齐国那都是常有的事。
鲁国作为周公之后的封地、作为仲尼的活动地,多少还保持着几分骨气,和越国之间的关系始终不合。
同为姬姓亲戚,晋鲁两国可谓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十年前,墨家崛起于泗上,之后数年齐国伐最墨家出兵抵抗,使得原本摇摇欲坠的鲁国局面比起历史上好看的多。
费国发生革命的事,引来了鲁国的恐慌。
但当墨家高调宣布费国的事墨家要管之后,鲁国就要隐藏其内心的恐慌:谁都可以当天下诛墨复封建之义的盟主,唯独鲁国不能当。泗上离鲁国太近,真正的近在咫尺。
南济水一战,齐国六万大军全军覆灭,墨家损失不过两千,连破齐二十城、下平阴、拆长城,齐国的临淄军团在武城逗留了不过数日就不得不退走,这都让鲁国上下对墨家将来可能的报复充满了恐慌。
尤其是武城被屠之后,鲁国作为非攻同盟内部的成员国,明白墨家在一些事上的底线。当年齐国伐鲁,墨家二话不说便履行了义务,除了粮草需要鲁国承担之外,并没有要任何的礼物。
而当年胜绰那样的人物,墨家出面认为胜绰违背了墨家的义,传告天下诸侯不准胜绰以墨者的身份出生,便说到做到。
鲁侯如今不免后悔去岁同意齐国借路的想法,可是心中也只能感叹:弱国无外交。
当初若不答应,谁人知道墨家能胜的如此干脆,万一不能胜,恶了齐国,到时候当年伐最没有取得的土地齐国便很可能趁此机会一并要去。
鲁侯心里,是希望在两个大国之间维系一个平衡的。
现在墨家赶走了越国在淮北泗上的势力,和齐国的摩擦日益增多;魏国依托大梁渗入中原;楚、墨、齐、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鲁侯正是借着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想要在大国邻里旁安身。
按鲁侯自己所见,以及自己对墨家的了解,其实之前的政策一直是正确的。
包括这一次让公子奋出面和墨家解释;自己以昏聩为名接受齐国借路的条件等,都是正确的。
他和墨家接触的挺多,当年墨翟在世的时候他就和墨家接触,所以明白墨家行事的风格。
自己这一步棋走的极好,不论齐胜还是墨家胜,鲁国依旧可以保持独立自主,最多也就是不动声色地防备一下墨家那些过于激进的无君无父的学说。
但是,从武城被屠的消息传来后,鲁侯就知道这件事大了,大到他已经不能够继续中立旁观的程度。
墨家的规矩很多,譬如非斗、非攻、大义、小义……
当年墨者在曲阜逗留的时候,非攻也是墨家的规矩,但是一些墨家仍有任侠气,动辄除暴安良,墨子最多也就是劝告几句:要讲道理,道理讲不通再动手。
可如胜绰当年侵鲁,墨子却直接出面带回了胜绰,直接将胜绰开除了墨者。
墨家的大义、小义的区别,鲁侯略懂,其中处置方式的区别也是天差地别。
屠城事,实属正常,如今天下诸侯,从巴蜀到燕齐,谁还没做过屠城、迁民的事?
但错就错在,在墨家的规矩里、在墨家的义中、在墨家对于天下正常和不正常的定义中,屠城这是不正常的。
齐国和韩魏赵楚交战,屠城的话,没什么大事。
可和墨家交战却屠城,那这就是大事,这是墨家容忍不了的!
鲁侯明白,自己必须该做出选择了:在墨家交战的过程中屠城,等同于四百年前礼乐尚在的时候诸侯射伤周天子,那是不死不休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今(中)
鲁侯倒是有点明白齐军的“苦衷”,若不烧武城,当年援最之战的主帅公造冶所部尾随大军之后,与如今攻下了平阴的适率领的墨家主力前后围攻,那齐军只怕还未在汶水站稳就要被击溃。
现在齐大军就在城外,田庆与公子午求援于鲁侯,先是说了一下齐鲁的友好关系,但说着说着鲁国的一些儒生便破口大骂。
使者说了一下当年周公旦、姜太公东征的一些事,诉说了一下齐鲁之前合力合作的一些往事。而那些儒生臣子便质问:“那是姬姜之好,与田氏何干?”
本身齐鲁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不好,最大的耻辱就是当年文姜之事:文姜和哥哥通奸,合力谋杀了自己的丈夫、鲁国的国君。这事又有三首唱诗流传,而齐国和鲁国之间的争斗一直不停,当年项子牛侵鲁不说,这侵鲁之余,鲁侯还要陪着齐侯一起给越王驾车。
费国革命的事,鲁国的儒生也反对,但是他们也算是有些底线,并没有说因为反对墨家的义费国的革命,就觉得齐国是好的。
若以礼论,田氏代齐和人皆平等都是背礼,也就没什么区别。
齐国的使者说话也不客气,数万大军在外,曲阜无险可守,腰板极硬,那终究田齐可是后来大骂周天子“你妈婢也”的一国,便痛斥当年鲁侯成“六佾舞”先坏了规矩的事。
鲁国儒生臣子便斥当年田和不禁宾客上姬妾的私事,齐国使者便回应当年鲁惠公强占儿媳的事……
双方都不光彩,作为贵族哪一个家族历史里还没有个绿帽子丧失事,双方对骂了半天,到最后齐国使者便一句:“齐戴甲之士十万屯于曲阜之外,请诸君入营相辩!”
一句话,把这些争端都解决了,鲁国群臣闭口,不敢作声,鲁侯便出面调解。
齐国使者便要借粮、借民夫、让民众把粮食运送到汶水等事。
待齐国使者一走,鲁侯便当着众臣的面感叹一句。
“噫!汶水之阴,岂非先隐公欲将老而营菟裘之处哉?”
“汶水之阳,岂非鲁之贤人展子禽坐怀不乱之地哉?”
一句感慨,群臣面皆有羞愧之色。
昔年隐公摄政,欲还政于太子允,便叫人在菟裘之地营造别邑,以待将来归政后隐居。
汶水之阳,泰山之下,正是当年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的封地,就在如今适帅军攻下的平阴城附近。柳下惠是鲁之贤人,后世秦国攻齐途经鲁国,还传令鲁民:凡近柳下惠之墓五十里之人皆斩以示尊重。
鲁隐公并不是说怀念鲁国的这两位贤人。
群臣听来,便觉得鲁侯是在说:汶水沿岸,原本是鲁国的土地啊,如今却都在齐国手里,我们却还要运粮前往这里,这难道不是臣子的耻辱吗?
说着别有心,听者另有意。
待退朝之后,昔年曾说:“远水不能救近火”的大夫犁鉏便径直走入后宫。
鲁侯见犁鉏到来,面上一喜,心道:“鲁亦有贤人,朝堂上下,终有人懂我的意思。”
他却还不明说,犁鉏便先感叹道:“适才君上谈及先隐公,我不禁伤神。”
“昔年隐公求观鱼之乐而往棠地,如今堂地却为宋之方与,如今更是墨家之土。”
“昔年隐公欲求将老归政而营菟裘,如今菟裘却为齐之腹邑。”
鲁侯谈及隐公,犁鉏闻弦而知雅意,便假借隐公之事来询问鲁侯真正的意思,犁鉏相信鲁侯绝不是感慨土地被齐国占据这么简单。
鲁隐公事,颇有深意。
当年其父惠公为隐公娶亲,娶的是宋公之女,但见其相貌出众,便占了儿媳。
隐公是孝子,见父亲喜欢,便很高兴,认为自己的未婚妻能够被父亲享用,自己应该高兴。
后来惠公和原本隐公的未婚妻生了公子允,公子允的母亲、隐公的未婚妻、隐公的继母仲子的出身,比隐公的母亲出身要高一些,所以公子允被立为了太子。
因为隐公年长,所以惠公死后便被大夫们推举为国君,隐公认为父亲的遗命是让公子允继位,而如果自己推辞,群臣将来未必会支持公子允,于是继位,效仿周公摄政,为将来还政于公子允。
当政期间,听闻泗水流域的棠地人们捕鱼有渔歌唱晚,便去观“贱事”。
后来公子挥为了当大宰,便和隐公说:现在太子允一天天长大,您若不是真的想当周公,不如先下手为强做掉太子允。
隐公大惊道:“我都已经在菟裘修建别邑,准备将来还政给公子允后就隐居了,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公子挥大惊失色,生怕这件事暴露,便又去找太子允,说:如今隐公虽说学周公摄政,但是您一天天长大,万一将来隐公不还政呢?不若先下手为强。
公子允曰:善。
于是趁着隐公祭祀的时候,派人刺杀,公子允得以上位。公子允便是后来迎娶了文姜、被大舅哥勒死在车上的那位。
隐公是信人,当年和郑国打仗被俘,隐公被囚禁在尹氏家中,隐公便祈祷尹氏所拜祭的通神巫师萨满希望得以归国,若能回国,当拜其为守护神,常年祭祀。
后来便和尹氏以及那位可以通神的巫师一同回了鲁国,立了巫师的牌位为自己的守护神,时常祭祀,数年不曾间断。公子挥便让人趁着隐公祭祀的时候刺杀了隐公,又借弑君的名义灭了刺杀者的满门。
今日鲁侯谈起了隐公之事,借用了菟裘典故,看起来和柳下惠的封地一起,说汶水流域如今都归属了齐国、鲁国被齐国压迫的事。
但在犁鉏听来,展子禽封地在汶水之阳事,不过是陪衬,其实鲁侯想说的重点不是菟裘在汶水,而是想说菟裘隐居摄政的事。
当初墨家出面说费国的事是费国内政,不准鲁国借路;而齐国派人来说费大夫尽数归齐,费地事不是侵略、也不违背非攻同盟的条约……
双方压迫之下,鲁侯便先答应了齐国借路的请求,反过来又让公子奋去和墨家接触示意墨家的话很有道理。
犁鉏见鲁侯说隐公事,又借着隐公事说起了观鱼台如今是在宋国的方与,那基本都已经墨家的地盘了。
说的是隐公,实际上是在说现在的鲁侯,这正是借古讽今之意:现在鲁国夹在墨家和齐国之间,谁都招惹不起,您提及了菟裘事,难道是想要借此摄政而让公子奋继位以给墨家一个交代吗?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隐秘不方便说的区别。
当年的太子允到底是惠公的血脉?还是隐公的血脉?这是难以说清楚的隐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