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近侍颤抖片刻,回道:“消息有三。”
“其一……鞔之适传书彭城,只说对齐一战,是为诛不义,不可退兵。禽子为利天下,死不旋踵,此时退兵,若禽子醒来,必以为因自己而耽误了利天下大义,只怕悔恨终生。彭城墨家尽数通过,如今禽滑厘仍旧重病不能理事,彭城高孙子等人共和议政,适副贰巨子之位未动。”
第一个消息,田和已然惊骇,大惊之下陡然站起,喝问道:“到底是不准适回师?还是适自己说不回师?”
那近侍惶恐道:“细作回报,此事却是适所言。在卢城当众盟誓,阅兵卒与济水,宣布此事,兵卒士气大振,誓……誓诛不义。”
田和脸色巨变,那近侍又道:“其二,适给彭城传书,亦是传于天下,说墨家巨子之位,只可任两岁,不问出身,有才有能有利天下之心,还需要规矩约束,不可以天下为家私之产。”
“他这次是以墨家贰副巨子的身份说的,彭城众人皆称赞……”
田和的右手忽然捂住自己的左胸口,颤抖着声音问道:“那第三呢?”
近侍忐忑犹豫,田和怒道:“速言!再不言,当车裂!”
那近侍颤抖许久,用一种仿佛天翻地覆一样的恐惧的声音说道:“彭城那边传来,墨家将签诛不义令。”
“公子午在武城屠城,违背天志之义、背弃九州之德,当诛。”
“除非诛杀田庆、公子午,以及参与武城屠城的费国贵族……否则墨家不议和,绝不妥协,义不容辞。”
“若逃回临淄,便破临淄抓而枪决;若逃入胶东,必搜山寻海宁破齐百二十城亦要抓而枪决;哪怕逃入东海,墨家也必造大舟巨舰,追至扶桑,亦要抓回枪决。”
“不诛田庆、田午,不议和。”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四)
听闻了这三件事后的田和,怒极反笑。
半边身子的忽然麻痹和胸口的剧痛,都不能遏止他的笑声,空荡的宫殿中回荡着这充满怒气的哈哈声。
“好霸道的墨家!好霸道的墨家!”
连说两声霸道,此霸道非彼霸道。
霸者,伯也,一方诸侯之长。
霸者,通魄,月初之精华,天子不可霸,因为天子是满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不得九州的诸侯才是月初残月。
何谓霸道?
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案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庆赏以先之,严刑罚以纠之;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是以为霸道。
也就是说,发展生产、尚贤任能,不兼并他国的土地、扶弱而让那些小国的祭祀得以延续,这是霸道。
墨家行的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但在天下诸侯眼中,以他们的眼界和认知,墨家行的就是霸道。
潡水一战使得越国丧失泗上的霸权,虽说那些土地都属于墨家的地盘了,但是墨家用的是扶植滕、缯等国帮其复国、代行其政的名号。
这个名号周天子没有认可,但是也没有反对,因为周天子通过人借了墨家的不少钱,现在还不起。
至于说霸道之中的“严刑罚以纠之”,这不仅是霸主对于本国民众,更是对于其余诸侯而言的。
后世西楚霸王,不是帝,而是霸,是可以代替天子征讨诸侯的霸主。
天子可以惩罚诸侯,如齐的九世之仇,纪侯的谗言直接导致了齐侯被天子烹杀。
霸主也一样可以惩罚出后,如当年践土之盟,卫侯在辩护中败诉,作为盟主的晋文公直接惩罚了卫侯。
而田和如今怒极反笑,称呼墨家“好霸道”,那是因为墨家的这“霸道”比之当年践土之盟的盟主晋文公更过。
践土之盟上,卫侯辩护失败,晋文公砍断了卫侯的代理人的双腿,杀死了卫侯的辩护者,但对于卫侯的处置,却仍旧是送回周王朝的都城,关押起来,因为晋侯要做霸主,不能逾越。
天子可以杀卫侯,霸主不能杀。
公子午不是诸侯,但却是齐侯田和的嫡长子,法理上如何处置田午,周天子可以决定,但各国诸侯都没资格。
不是说诸侯不能被杀,韩郑交战,韩武子杀死了郑伯,这个天下没有任何的反对,最多认为韩郑之间有了血仇。
但如果当年韩武子抓了郑伯,审判之后再杀,那么天下就会哗然:你韩武子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审判权?当年晋文公审判卫侯,还需要士荣为之辩护,周天子可曾给你“伯令”?若没有,你凭什么审判别国的国君?
想有审判权,必须要成为霸主,而且要有周天子的册封,这是封建法理,不能逾越。
即便审判,那也是以周礼为基础,为法律,为依据。
从仁义的角度,如今天下贵族的主流仁义观中,屠城不对,但是屠城最多受到道德的谴责,而不至于被杀。
墨家这诛不义令,过于张狂,这不只是要行霸主之“严刑罚以纠之”事,而是要用墨家的“义”和“法”,来代替天下已有的“义”和“法”。
墨家一旦审判了田午,不但等同于做了泗上的霸主,更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革旧鼎新”:既要霸主有的执法权,还要有周天子甚至都没有的制法权。
如此狂妄,这不啻于当年楚人问鼎之轻重!
可狂笑过后,朝堂上群臣却面色阴暗恐惧,虽然那近侍说此事还未议定,但是以墨家“言行必诺”的行事风格,一旦定下来那么此事必然会做到底。
说要杀田午,就绝不会放过他。
南济水一战,齐国临淄门户大开。唯一的野战机动兵力还在鲁国境内,莱芜被攻,已经切断了回临淄的路,一场野战不可避免。
南济水一战,让齐国贵族上下恐慌,失败主义的情绪蔓延心中:六万大军两日之内覆灭,墨家损失不过两千,纵然临淄军团比起平阴之兵能战,可胜算又有几何?
但从这一点来看,墨家的霸道已成:他们的宣言中没有提及齐国割让土地的事,一句都没说,而重中之重的则是屠城事的惩罚。
作为天下之前有实无名的霸主魏国,到现在了一个屁都没放,成阳的魏韩联军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表示。
赵国如今正和魏国交战,如果墨家邀请赵国来参与这一次审判,赵国或许会去。
楚国更不用提。
秦国的话,表不表达意见都没有任何用,就算秦国想组建“护礼军”,魏韩也绝对不会放任秦国越国洛水渭水,横穿三晋来到泗上。
越国如今孱弱如死虎,泗上霸权尽失,敢不敢站出来为齐国说话先不说,说了只怕也没人听,这已经不是勾践时候的越国了。
田和怒极的笑声,群臣听出了其中的愤怒和恐惧,甚至有些哀凉。
田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可以集成大业的,不是说田午远胜于其余兄弟聪明,而是经过培养的田午是唯一可能在他死后政变推翻田剡的儿子。
若是田午被杀,田和这最后的几年,为谁辛苦为谁忙?
许多臣子贵族将目光悄悄投向之前还一脸黯淡生无可恋、而现在虽然满脸惊讶但却比之前更有活力的田剡。
再想想之前田和谈及的“天命在我”之类的话,不禁无奈。
他刚刚大肆宣传了天命,可现在众贵族乃至临淄的民众都相信了天命,转眼就被墨家的言论打破,到时候民众或许还信天命,但却不可能信“天命在田”了。
信天命,和信天命在田不是一回事。
而且可能效果相悖。
公子剡脸上虽有震惊之色,可在场这些浸淫于阴谋绝学的贵族哪一个猜不透田剡现在的心情?
田午若是被杀,田剡本身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那反而更好了:一则不需要造反、二则不需要弑君、三则还可以继续孝敬自己的叔叔结好家族的人。
田午不死,田剡要政变。
田午死,田剡便是忠臣。
因为田剡是太子。
剧烈的心痛之下,田和努力地将头扭转到田剡那边,猛然一撇看到了田剡的惊讶之色,知其作伪,心中更怒。
正要说点什么,心口剧痛,殿上的医者急忙取出一小片白色的、混合了麦粉和蔗糖的、不知道关键成分为何物的、产于泗上的、据说也是适的两位隐士夫子所传的治心痛的药物。
小小的药丸被放入田和的嘴里,压在舌头的下面,淡淡的甜味和略微的灼烧感是这种药丸的特色,田和已经吃过几次。
这一次这种不知其何物的药丸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是这几年诸侯贵族们常常要从泗上高价购买的救命药物,一丸十金,而且随便用点麦粉和糖也能做出差不多的模样,便都不敢买便宜的,只从墨家的渠道购买。
十金可救心痛,但田和依旧绝望,似乎富有齐百二十城,都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儿子了。
医者抚摸着田和的胸口,心痛渐渐缓解,田和眼前有些发黑。
他不敢再去看田剡,生怕自己再承受不住而心痛,心里的绝望和无力感愈发的深。
笑过之后,怒过之后,又该怎么样?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以墨家说到做到的秉性和一贯以来的信诺,就算这一次临淄军团可以获胜,墨家的死不旋踵之士极多,对于天下游侠儿又有着天子都不可比的号召力:不谈义,墨家的许多人物,那曾都是各个大城中的市井头目,在市井中的影响力天子都难以匹敌。
再加上聂政开了个不好的头,为“义”而刺秦,只怕到时候天下的一些自以为“义”的侠,早晚要取田庆和田午的首级以名动天下。
既有名声,又有大义,敢于行险的人多了。
再说如今天下火枪、火药、铁雷之类的东西,只要想搞总能搞到,田午难道还能一辈子就蹲着宫室之内?
当年豫让刺赵,若像是今日天下模样,豫让藏在桥下手捧铁雷两枚、身上缠绕火药一桶,扑入赵子身旁,岂不成事?
况且……
田和又看了一眼田剡,明白自己所想的这个况且,只怕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若是田剡派人刺杀了田午,又说是墨家做的,天下人又怎么看?墨家已经放出了狠话,就算有人怀疑是田剡做的,但是宫廷政治的密谋,齐城之民又如何能够知晓?
田和以手抚胸,不由想到了那句话。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若是田氏一族团结一心,不谋私利,为家族而死而战,真正做到同姓、同心、同德、同志,区区墨家何足道哉?
若是兄弟之间亲密无间,同德同志,早在几十年前便可以扩展到泗上,莫说墨家其时不过数百人,便是魏韩楚秦,又能如何?
当局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田和终于要用感情来感化和团结自己的族人,将温情脉脉的宗族情谊,掩盖背后的利益,或许,这是最后的办法。
于是他待自己缓过来后,哀声道:“昔年先公庄子在时,寡人且年幼。与兄长利、昊、牛等人围坐饮宴,席间其乐融融,先父便叫我们唱《棠棣》之歌。”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五)
他将头微微向后一仰,仿佛在追忆那些过去的日子,追忆自己的那些其乐融融的兄弟——虽然他哥哥田利的死,和他脱不开关系,但并不妨碍他在此时起头唱了一曲《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唱罢,他感叹道:“寡人今年已近六旬,兄弟多丧,每每思及当年饮宴之乐,屡屡黯然。”
“若是兄弟仍在,若是寡人兄长仍在,这墨家如此辱我田氏,岂能让他们放纵?”
“禽滑厘不过市井之徒、鞔之适亦是鞋匠之子,诸如其弟子多无姓氏皆为贱民。他们竟要辱没我们田氏一族?”
“我田氏一族,自高祖黄帝,在尧为帝舜、自后商均而有虞、在夏为虞侯,在周为陶正而迎武王大姬、受封于陈,千年不朽。”
“贵人不可以受到贱人的侮辱而不报复,贱人不可以评价贵人的对错。”
“今日这样的侮辱,难道是田氏子孙可以承受的吗?”
在场众人,以田氏之孙居多,大部分都是亲戚,往上追一追也都至少是田常时代那些姬妾生下的公子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