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2节

  市贾豚还在司城皇府中,沛邑的事可能还要等一段时间,只要在开春耕种之前就行。

  墨子告诉适,十天后墨者将要全部聚集,讨论胜绰和大义小义以及巨子权威的问题。

  这十天的时间,归适自己所有。

  他现在刚刚成为墨者,虽是做出了几件惊人之事,但是众人对他了解的还不是太多。

  回到家中,芦花、六指正和自己的哥哥嫂子一起吃饭,吃的是豆腐,兄嫂二人吃的津津有味,连声赞叹。

  外面堆着一对磨盘,适手里还剩下一点钱。

  走到吃饭的地方,拿起勺子吃了几口,便道:“哥哥嫂子,以后我就是墨者了。要做的事太多,家里可能就顾不上了。我曾说,将来若是有了钱,一定给嫂子买件丝绢的衣服,恐怕也做不到了。”

  嫂子咀嚼着一块软滑的豆腐,咽下去后揶揄道:“你看,我早就说我命里穿不上。”

  芦花在一旁插嘴道:“适说,没有天命。”

  一桌人都笑,或笑她,或笑她不准别人说他。

  适笑着指了指瓦罐中的老豆腐道:“哥哥嫂子,我呢,成了墨者,可能不会有钱了,但是我把这个可以赚钱的办法送给你。人家常说,送人鱼不如送人渔网,这做豆腐的办法就是渔网。城中贵胄极多,做得好,三五年也能有些钱。”

  嫂子想到适去滨山之前的话,问道:“你当初说的东西就是这个?”

  “那还能是什么?到时候哥哥做鞋,你便起个早,做些豆腐。如今这东西,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吃不上,卖些钱不成问题。你觉得味道如何?”

  这一桌人都点头称赞,即便芦花六指已经吃过一次,仍旧觉得这实在是人间美味。那圆滚滚的豆子,怎么就能做成这般模样?

  适的兄嫂心中欣慰,昨日听说适跟随墨子去了司城皇府中,显然是要做大事。他们这些日子也知道了墨者的行事,便是墨子那般的本事,仍旧是粟米饭,看来当墨者只能做事,赚不到什么钱。

  既然弟弟能想着自己,这便足够欣慰。再说这豆腐之法,若是城中只有七八家,绝对是可以赚一些钱的,谁人不愿意吃呢?

  如此软滑,配上韭花,均想恐怕周天子吃的也不过如此吧。

  适说了一阵,终于说到了正事。

  “这磨盘今日便安上,一会我去集市买头驴子,再买些豆子。还有一些从村社带来的麦粉,还请嫂子帮帮忙,明日我要宴客。”

  麂抬起头,奇道:“墨者不讲衣食,吃这么好的东西,墨翟先生岂不以为你是喜好吃喝之徒?总不好吧?”

  适狡黠一笑道:“今日不好,明日便许了。”

第五十三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中)

  明日的明日是后日。

  原想着明日请一干墨者吃饭,不过适和公造冶交流了一番墨者的本事后,适决定扩大请客的范围。

  明日的请客也就变成了后日。

  他对众多墨者还不太熟悉。

  墨子教弟子,从不想着把每个弟子都教成全才。

  曾有人求学,墨子就像是孙悟空拜师时一样,把自己知道的学问挨了问那弟子想学哪个。弟子便说你全教我不就是了?墨子瞅瞅那弟子,直接告诉他你又不是无双国士的底蕴,选一个能学明白就不错了。

  因而,墨者大才;但单独的墨者不是大才。

  适本想先和很有本事的拉拉关系,但和公造冶一交谈,发现有本事的人太多,除了那几个精通如何祭祀的,貌似都有必要拉好关系。

  就像公造冶、公造铸这兄弟俩,一身的好本事,一个是墨家的“红花双棍”,另一个负责打造守城的兵器。

  墨者非乐,公造铸虽有铸钟的本事,但却不可能用来铸钟。

  在适看来,能铸钟,便能铸造另一样事物。将来大有用处,动静可比编钟大得多。

  这样的人当然要请。

  可这样的人要请,那做模范的、烧炭的、烧陶的、挖土的、垒窑的、做砂轮的、做滑轮的、木匠、石匠……这些人也便都要熟悉熟悉。

  人一多,就不可能再是私人性质。

  六指芦花加上他,还有哥哥嫂子又叫了邻里帮忙,七八个人忙了一整天。

  麂以为适买来的驴是为了杀了吃肉,结果麂给驴做了一副诅咒视界的眼罩,套在安好的磨盘上开始了驴子的转圈生涯。

  麦粉是从村社里借来的,适用木头片打了个条子,日后偿还。

  他在村社既有名声,又有耕牛在那,众人便是送给他也未尝不可,可他不想坏了规矩。

  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浆的功夫,适又让芦花将村社里人凑的一些钱拿给了哥哥嫂子。

  “兄嫂,想要开这个豆腐和面食摊,需要一笔钱周转。家中的钱未必能够,我便和村社的人商量,各出一半。日后赚的钱,分成三份。一份是你们那一份的本金所得之利,一份是村社的本金的利,另一份便是嫂子的劳作钱。”

  “这豆腐店面食店,只能开在城中。城中贵族众多,城外百里内的财富多半被税赋吸入城中。开此店所得必然不少,但是规矩也好说好。你们出力得三份之一,他们出钱也得三份之一。”

  嫂子没说话,这种事他还是习惯麂做主。

  麂接过钱,只是点头。

  适知道哥哥的脾气,点头就已足够当做承诺,可他还是将那枚削好的木头片拿出,让哥哥在上面刻了一个痕迹。

  此时有六指芦花在这,也算做个见证。村社想要发展,前期必须将个人手中的资本集中起来,才能够买耕牛、渡饥荒,或是集中起来做点小手工业,此时的物质积累太难太慢,即便一间豆腐店也不是后世那般一家一户就能经营起来的。

  豆腐芦花和六指都跟着他做过,就在一旁指点。

  上一次做豆腐剩下的豆水,已经发酵,不再需要买醋,只是调和的时候需要不断搅拌。

  适便在一旁和邻居将那些麦粉加水,调和成面团。

  此时没有酵母引,也没有蒸锅,适便照着馕的方式来烤。

  烤食面粉的味道吸引了邻家很多人,纷纷打听这是什么。适就让芦花撕下几块大饼,分给那些孩子吃,又让六指和他们讲些故事。

  就这样忙了一天一夜,后日的早晨,总算是忙完了足够许多人吃的饭。

  饭在适看来很简单,可在此时总是能让叫人食指大动的,也让适终于有机会吃上一顿像是那么回事的饭。

  豆浆、腌胡萝卜丝、辣椒碎与醋调和的豆腐、馕饼、腌韭菜花。

  这些让人看着就流口水的简单饭菜堆放在屋子内,适洗了一把脸,便端着一些食物去寻墨子。

  天色尚早,进入墨子居住的草屋时,不少墨者和适打着招呼。那些吃过豆腐的,看着适端着的豆腐,回忆起那日的味道,又和那些不曾吃过的人说。

  墨子在屋内刚刚起来,手中拿着一个适烧制的泥板在那看,昨天整整看了一天,连睡觉做梦都是些圆和矩。

  泥板上画着一个圆,里面内接了许多正多边形,简单的泥板却让让墨子整整琢磨一天。

  此时计算圆的面积,圆周率是按三来算的。泥板上的那些正多边形,已经证明三绝对是不对的。

  周三径一、方五斜七,是此时代数和几何学的最深奥义,凡能懂此二物者均可为能吏。

  周三径一是粗略的圆周率,方五斜七是粗略的根号二。

  适的陶泥板上画了一个圆和一个圆内接正六边形。墨子能够看到正六边形之外还有不少的面积,如此直观,可见周三径一肯定是不对的。

  他昨日琢磨了一整天,在夜里已有所悟,今日正好想去问问适。

  方法是对的,在墨子看来赛先生与唐汉必有大才,别人已经做过的学问,自己只需要知道答案和方法就行,不再需要自己从新推演一遍。

  不想刚刚睡醒,适就来了,墨子正要说他来的正好,就看到适端来的一些食物。

  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开着玩笑道:“怎么,你也要学那些古礼,侍奉我这样的老人直到死?我还能动呢。”

  适放下食物,面露苦恼的神色道:“弟子有件事想要请教先生。”

  墨子一听,也就没把食物的事再放在心上,问道:“何事?”

  “弟子曾听先生说,楚王好细腰而宫中多饿死。弟子如今教人种植宿麦,做出麦饼,若传入郢都,楚王必喜,以为此物可以强国,定会带头吃以让众人种植宿麦。到时候楚王宫中是腰细者多?还是腰粗者多?”

  墨子哪里能不明白适的意思,看着适拿着的麦饼,哈哈笑道:“郢都甚远,你是想让我做这喜食麦饼的楚王?”

  适笑而不答,知道墨子年纪已大,牙齿已经松动,便撕开了一张馕饼泡入豆浆之中,递过去道:“先生整日粗粟,可年纪毕竟大了。若是先生也觉得好吃,想来这食物的味道是不错的。既然不错,那么麦子就不再那么难吃。既然麦子不再难么难吃,宿麦之法也就更容易推广了。”

  墨子接过那罐豆浆,失笑道:“如你所说,我要不吃,反而是不利于天下人种植宿麦这样的有利天下之事了?”

  适也笑道:“您是追究事物本源的人。这东西,在我眼中是都将麦饼,在您眼中岂不就是庶人最常吃的菽豆羹和煮麦粒?”

  墨子没有吃那罐豆浆,而是摇头道:“我也是人,我的眼睛和你们的眼睛没有任何的不同,怎么会把这豆浆看成菽豆羹呢?菽豆羹是菽豆羹,豆浆是豆浆,这不能不分辨啊。菽豆羹源于豆、豆浆源于豆,你可以说这都是豆,但不能说他俩是一样的。这是白马是黑马的问题,不是白马是马的问题。”

  适暗暗吐吐舌头,正要说些什么,墨子叹息道:“你刚刚成为墨者,是不是以为墨者就一定要吃粟米饭?别的就不能吃?你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耕柱在楚国为官的时候,也不是整日吃粟米。胜绰与项子牛为臣吏的时候,难道就不能吃肉了?不是这样的啊。”

  “那些出去为官的,或是不与我一同行义的,我是不管的,更没有说只准他们吃粟米。”

  “世人都以为墨者只能穿短褐吃粟米,其实跟随我的这些人是吃不起啊。墨者众多,跟我求学的人大多家财不多,和你一般。既要求学,就不能做事,还要吃饭,我又不受封地,还要准备守城的器械,哪里有钱呢?”

  “至于说节用的道理,我不用同你讲,我只说节用之外的原因。墨者行义数十年,往来齐楚鲁宋,不吃粟米这数百人又能吃什么呢?”

  “世人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你作为墨者是不能够不明白的。跟随我行义的这些墨者,吃的都不好,因为没有钱啊。可那些为官的墨者,也并不是每日只能吃粟米。节用不是这么节用的。”

  “我原来出行的时候,还乘马车用来装竹简呢,只是后来没钱吃饭便卖了……等市贾豚回来,你问问他,这数百墨者跟随我左右东西,一年要花多少钱?”

  “如今你要在沛地行义,没有钱又怎么能行呢?这时候又怎么能把钱用在食物上呢?若我们行义到最后,是为了天下人都只能吃粟米饭,那还不如不行这义呢!”

  适苦笑道:“可是商丘城内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墨子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问道:“你做事,总有根据。今日这事,你刚才说楚王好细腰之事,我也明白了。只不过既要这样,又怎么可以让我在这里吃呢?不在街上吃,何人能看到?何人能知道宿麦麦粉是如此味道?这件事你想的很对,可做的却不怎么对了。”

  适再拜行礼,这才道:“先生的教诲,我记住了,是我之前还没有完全明白。但先生只说了节用之外的道理,我等墨者就算有钱了,也不应该大肆费用,而是用在行义上。”

  墨子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您能够明白就很好。行义是墨者首义,而粗粟苦食只是行义的手段。我召回胜绰,不是因为他生活优渥,而是因为他只记得生活优渥而忘了行义。”

  适见墨子这样说,终于放心,再三表示自己一定会记住行义而不会只知道俸禄后,才终于说起了这件事。

  “弟子已经准备了数百墨者的食物,是想将商丘所有的墨者帮着传出麦粉的名声以便将来多多种植宿麦。只是以为先生是那种将苦为乐的人,所以想要先来询问先生。”

  墨子失笑,伸手摸着适的头顶道:“苦就是苦,怎么会是乐?个人眼中之宝物不同,或玉或义,可这苦痛却是相同的。有不可改变之物,有因心而变之物,这两种是不一样的。”

  “你能够这么做,那就说明你想的也对,做的也对,只是还不了解我这个做先生的。”

  他站起身,也让适起身,自己端起那罐豆浆道:“既然你已准备,那就同去吧。你既说希望乐土之中人人都食麦粉,又说墨者当为前锋驷马,那咱们墨者今日便先跑步进入乐土吧。”

  适跟在墨子的身后,听着墨子的最后一句话,哑然失笑。他所想的,又何止是推广麦粉这么简单,既然墨者太穷,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赚上一笔。

第五十四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下)

  与一众墨者去吃早餐的路上,适也将后世祖冲之算出的圆周率告诉了墨子。

  方法是对的,再去花数年时间演算就没必要了。

  墨子还是决定亲自检验一番,用尺规画圆后量出周长再反验一下这个数值是否准确。

  如果准确那就可以直接用,如果不准确就要再花些时间去按照适说的割圆法重新推算。

  适的家门前,先来的后来的墨者们汇聚一堂,就在外面喝着豆浆吃着麦饼,引来一群人的围观,纷纷询问那是什么。

  适便让六指和芦花拿着一些麦饼,掰开后分给这些人,又趁机传唱适考虑后删掉了最后一行和有反抗倾向的乐土之类的诗歌。

  这样一顿刻意而为的饭,让麦粉和豆腐豆浆的名声只需要一天就能传遍整个商丘。

  喝豆浆的时候,适蘸着豆浆在木板上大概画了一下水力磨盘的设想,以墨子和一干木匠弟子之才,做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先生,我是这样想的。将来一旦宿麦推广,总要磨粉。牛马之力太慢,水无穷无尽永不停歇,正好可用。”

  “到时候,便集众人之力,每隔数丘便修一座磨坊。或风、或水。以这个磨坊为中心,如在那村社一般,宣讲天志与墨者之义,或做祭祀之地。这样一来,人心相齐,又容易传播一些符合天志的耕种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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