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士急忙道歉,奴仆也并不多说,继续忙碌。
等那奴仆进去后,加装跌倒的死士身上不禁冒出了无数冷汗。
那不是个奴仆。
一个合格的奴仆,尤其是公子身边的合格奴仆,就算是忽然打雷,手中捧的东西也绝对不会漾出,那是不知道挨了多少打练出来的,普通人便是想当公子身边的奴仆也绝不合格。
假装去抓人手腕,那也是一种试探,死士都是近身格斗,善用短剑匕首,最防备的就是被人抓住手腕,尤其是在用匕首短剑的时候,这种下意识地躲避也是死士所特有的。
一个奴仆,受到的教育应该是:主人或是主人的客人要跌倒,那么自己就要当一面可以扶住的墙,而不是想到缩手躲避,若是做不好又赶上主人心情不好,被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死士心想,公子午不是没有奴仆,莫说在营中,就是行军途中也有,今日宴请主人,如何却让一些死士充当奴仆?
可宴请主人的,是齐公子,是军中副帅,自己若是猜错了,那可是大罪。
再说,能猜什么?猜公子午要杀主人?
而且万一自己大声叫喊,万一并无此事,两人之间本来已经有所龃龉,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况且主人如今身在危墙之下,自己若是贸然叫喊或是冲进去,只怕也不能救的分毫。
情急之下,他灵光忽现,走到另一名死士耳边,将自己的猜测和发现说出后,那名伙伴大惊之下,却也没有声张,只是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剑柄。
死士悄声道:“不可声张。为今之计,只有一策可救主人。”
伙伴亦问道:“如何?”
那死士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说道:“我家累受主人之恩,不可不报。士为知己者死,今日唯有以死相报。”
“片刻后,我忽然刺你一剑,然后便大喊: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届时,此地必乱,公子午亦是胆战心惊,乱局一起,他也不敢轻动,只怕自己也死。”
“我如此一喊,必死。但主人也就安全了。”
“只有一事相求,我若死……君一定要活下来,告知主人,我非是墨者。此事,只为报知遇之恩。”
说罢,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伙伴的手三下,以示自己相托之意。
伙伴亦无良策,这只怕是最后的办法。
若是并没有想的那么严峻,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也不会影响主人和公子午的关系。
若是真的有猜测的那么严峻,只有引入第三方,让公子午乱了手脚,不敢轻动,而且这个第三方又必须是两人的共同敌人,唯有如此,才能打乱公子午的计划。
那伙伴心道:“以死相报,为士者当如此。他相托付之事,我一定要做到。”
坚定了心思,又小声将这计划告诉了那些信得过的伙伴,还有一人主动挺身而出,只说一人呐喊恐局面不够乱。
两个以死相报恩情的死士小声地托付了后事,忽然抽出短剑,朝着原本的伙伴刺去。
刺的同时,两人齐声呐喊:“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叫喊之后,朝着帐内冲去,只不过几十步距离,竟是呐喊了五六次之多,生怕帐内的人听不到。
第二百零三章 士为知己者死(中)
半刻之前,大帐之内,田庆与公子午看上去相谈正欢,却仍旧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本质。
公子午只是两人应该共济此时之难,有些话在私下里可以说的很清楚,不需要遮遮掩掩。
既是只有两人,公子午便道:“如今墨家签诛不义令,你我俱在令上名单之中。我纵有一日可为君侯,若是我承认有罪但却只是因为君侯之身加以免除,那么我终究是有罪的。”
“只有不承认这样的罪,才能够让人信服。难道齐人会敬服一个有罪的君主吗?”
这话说的很有深意,田庆明白田午的意思。
田午是说,要让田庆宽心,自己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抛弃他,或者把他拿出去当做替罪羊。因为就算是替罪羊,那也是证明了自己有罪,只不过逃过了惩罚。
可田庆却明白,当年卫君有罪,也在法庭辩论中败诉,被晋文公判处监禁,可最终还是达成了复国。
此时信与不信,已经没有意义,田庆也不准备信,只能依靠自己在今后复杂的漩涡中保全自己。
可关键之处,如何能够逃过墨家这一次的围攻,公子午只字不提,却只说这些没用的、将来如何如何的废话。
现在的关键不是将来如何,而是现在、此时、此刻,这数万大军如何才能够保全下来。
但总算公子午的这番话还说的过去,田庆也就表现出一副相谈甚欢的态度,关键之处不谈,田庆只当公子午年幼无知,只知道空谈将来,到并不是太以为意。
两人正在诉说的时候,帐外的呼喊声忽然传来。
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这叫声极大,田庆顿时将臀部顶在脚后,作势欲起。
一瞬之间,他只当是公子午想要借刀杀人。
多年经验,手已经摸到了剑,可再一看,公子午也是一副惊讶之色,这看上去不似作伪。
田庆也是多年宿将,急忙起身,喝道:“公子速随我出去!”
田午心中也是惊慌,茫然无措,他之前有过周密的计划,将各种可能都考虑进去,唯独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居然会有隐藏的墨者刺杀。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墨家的诛不义令,年轻慌乱,一听这番叫喊,头脑一片空白。
田庆高声叫喊,伸出手臂,拉住田午的手,向外猛跑。
田庆也知道这里四周都是护卫,可却在刚才喊声响起的时候,想起了一件近事。
刺杀之事,多有。
专诸刺僚、豫让刺赵,若都是那样的刺客,的确是在军帐之内更为安全。
可是,几年前西边秦国的那场震动天下的刺杀,让田庆至今心有余悸。
河伯祭上,聂政投掷两枚铁雷,虽然最后因为几个祭河伯的孩子没有直接炸死秦君,但却依旧造成了混乱为刺杀创造了时机。
墨家最善用火药,田庆只怕这些刺客手中正有铁雷,投掷进来,两人都是。
田午有杀他之心,因为田午是公子,是齐侯之子。
田庆却无杀田午之心,因为他杀了之后难以收场,自己带的兵不是自己封地上的兵,而是临淄之军,不可能跟着自己造反。
帐内的一些随侍的“奴仆”也都纷纷站到了田午身旁,慌乱间,田庆也没多想这有什么不对。
拉着田午的手出了军帐,田庆却看到自己的两名亲近死士正在厮杀,一名死士高声叫喊诛不义之类的话,浑身是血。
田庆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墨家的人居然渗透到了自己的身边,心中对于墨家的警惕更深一层,暗道:“墨家蛊惑人心之术,果有过人之处。此二人累世为家臣,受恩极多,也多次救我悍不畏死、又知感恩,如今这两人竟然都被墨家蛊惑,身边的人难道还有可以信任的吗?”
那两名死士奋战极酣,等到田庆和田午出现,一名死士高喊道:“田午今日必死!”
说罢奋力冲向了田午,田庆并不知道这死士竟是为了救他,也是想到今日必死,不如借此机会感到田午以保全主人。
田午虽然也是贵族,自小练剑,可终究年少,哪里及得上那多年厮杀出来的死士的气势,尤其是死士已有必死之心,田午如何能挡?
田庆却在冲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持剑在手,见那死士靠近直扑田午,他横剑一挡,心道只要能够挡下这十步之杀,周边死士必能将其杀死。
可却没想到,这死士根本不在乎田庆的格挡,伸出一只手做盾橹,任凭田庆锋利的剑砍向自己的手臂,右手的剑却没有停住刺向公子午的胸膛。
只是他这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田庆那一剑虽然没有挡住他,可身后田午的死士却已经扑上来,将那刺客杀死。
刺客临死之际,深深地看了一眼田庆,竟是面带微笑。
这时候大帐附近都乱了起来,几名田庆身边的死士也冲到了田庆身边,可终究公子午的人更多。
这时候解释也怕来不及,又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一人见那两名死士都已被杀,便高声赞道:“公子身边的勇士,皆如反斗!”
这是一句赞扬的话,至少听上去是这样的。
各国都有国君身边的精锐近卫,但各国精锐近卫的名声不同。
如楚之车广,那是战场的近卫军,在难解难分的战场上投入以便扭转战局的。
如赵之反斗,那是最为勇猛的贴身侍卫,因为赵国出现过豫让刺杀的事件,也出现过赵子锤死代王的事,那件事之后,赵国的近卫勇士称之为“反斗”。
反斗一言,听上去正是极大的赞美,说公子午身边的勇士,像是赵国的反斗一样,近身格斗勇猛无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田庆本就有疑,这两个人是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人,换句话说想要刺杀有的是机会,何必非要到今日?
况且之前几次和公子午密商,这两人也曾在外守卫,那时候若行刺杀之事,无人能挡,何苦今日?
刚才那死士死前的微笑,也让田庆有所不安。
这时候听到自己那边的死士用“反斗之勇”来称赞公子午身边的人,他顿时醒悟过来,刚才大帐内那几个遇乱时候身手敏捷的奴仆也让田庆登时联想到了一起。
反斗是称赞。
可反斗是怎么来的?
是赵襄子杀死代王的时候,身边的勇士猛士假扮成奴仆,酒酣话热的时候,用乘酒的斗活生生锤死了代王,从而才用“反斗”作为近卫的称呼。
若是平日,这样的夸奖田庆不以为然。
可今日,这夸奖却如同情景再现,田庆余光扫过,见之前的那几个斟酒的奴仆此时都站在公子午身边,哪里还有怀疑。
他已经明白过来,田午这是动了杀心,只怕自己的死士看出了问题,这才用这样的计谋来提醒自己。
若不然万一不是,那些死士必是担心自己和田午之间的关系,到时候万一田午继位便要不好。
齐国这样的国君有过先例,当年僖公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挖掘了当年和自己做公子时有过矛盾的大夫的祖坟。
田庆的祖坟田午肯定不会挖,但若是有了不信任等到田午为君也确实难说。
他转念之间就想了许多,如何不明白如今的情势?
心中又想,今日事怕是田午有备而来。
看看四周,自己身边的死士也就七八人,田午身边不知多少,真要是翻了脸自己也必然无幸。
“你既不仁,休怪我不义!”
田庆也知道,自己杀死了田午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因为总不能把见到这些事的人都杀完,到时候又说是墨家动的手,只要有人活着这事就瞒不住。
到头来自己以臣弑公子,而且所带之兵又是临淄人,作乱都无获胜的可能。
可事已至此,已经顾不得考虑太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田庆杀心顿起。
他悄悄冲着死士做了一个手势,那表示他已经明白,然后立刻大笑道:“今日若非公子身边的……”
一边笑着似乎要称赞,一边靠近到了田午身边三五步之内,田午这时候还处在一种茫然惊慌的状态之中,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完全没懂刚才是怎么回事,也完全不知道这时候怎么做才最有利于自己。
至于田庆死士的那句话里有话的夸奖,他只当是真心实意,慌乱之下也没有多想。
田庆笑声中已经靠近,心道:“今日事,我若直接和他搏杀,我身边人手不足,必要被他所害。”
“他既年幼,此时必然惊慌。阴谋提前规划他可以做好,可是临近应变却远不如我。”
“如今之计,只有先擒住他,方可有一线生机。若不能生擒,便只能将其杀死,那样我虽必死,他却也活不成!”
多年贵族阴谋和二十年间田氏多次的宫廷政变所磨砺出的、积累出的经验,让田庆成为了一个真正合格的贵族,一个处事不惊搞阴谋政变不止靠提前预计的贵族。
转瞬间判断了局面,借着笑声的掩护和假装根本不知道田午阴谋的表情,靠近了田午。
第二百零四章 士为知己者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