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38节

  ……

  沂水。

  当年牛阑邑的隶农、潡水之战和庶轻王搭档连队俘获了越王、如今已是一旅之帅的於菟愁眉不展。

  传令兵送来的信件他已经看了,十余年的时间,他已经从一个目不识丁、觉得文字是贵族才可以掌握的神奇之物的隶农成长为一个可以书写千八百字的墨家军官,信件上的内容他自然看得懂。

  他在义师中的升迁算是比较快的,也多有人笑他运气好,因为当年他们连队因为在潡水抓了越王,加上当时他们的旅代表是六指,庶轻王又是个打仗打累了想回家过日子的人,似乎这才导致他升任为旅帅。

  他倒是不以为意,也一直努力。

  他执掌的这个旅,不是一师那样的墨家起家时候的底子,但论及敢战的决心却一点不比别的旅差。

  齐墨之战的起因,是他们旅换防到了缯地边境。边境的那次摩擦导致的舆论发酵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墨家高层把他们派过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肯定会出事。

  和墨家的其余几个师的士卒多是泗上新生一代的本地人不同,他这个旅以及上一级的师,都是以外地逃亡的农奴为主。

  这算是一批既感受过乐土之甜、也深刻体会过乱世之苦的人。

  师中的墨者代表也以激进的自苦以极派为主,算是墨家内部的“天下派”。

  因为这个师当初的底子,就是那些从各地来到泗上的楚人、越人、齐人等为主的,这也算是一种传承。

  正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了费国那次事件的必然,只要把他们放过去,出事是早晚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传承,才导致了现在於菟愁眉不展。

  公造冶和孟胜那边的命令,是让他们放开那一股数千人的敌人,尽可能只是袭扰,因为援军不可能抵达。

  这是正式的命令,也是对全旅士卒最为有利的命令。

  但是,旅内的斥候在前几日的侦察中抓获了几个齐人,从一个齐人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田午在那八千人中,而且亮明了旗帜,并且在靠近沂水的时候誓师,效仿当年赵子军功爵以振奋军心。

  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传回东牟那边已经来不及。

  而且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旅内的中坚力量立刻就怒火冲天,诛不义令是这些人这些年最喜欢的一道命令,他们自苦以极是为了大利天下,这几年墨家却一直缩在泗上,甚至还和泗上的那些没有被灭的诸侯两种制度,各不干涉。

  压抑的不满伴随着武城被屠的主使者田午的消息被发泄出来,许多连队集体请愿,宁死在沂水,也要拦住田午。

  於菟皱眉的正是这一点。

  打,一个旅没有援兵,一千五百人,能不能拦住八千人?

  上面的命令是让,但是上面并不了解这个刚刚知晓的情况,打还是不打?

  打的话,全旅被击溃,谁来负这个责任?

  於菟犹豫间,旅代表走到身前道:“你怎么看?”

  其余军中的有表决权的人纷纷看着於菟,於菟想了想,终于说道:“我的想法,是打。”

  “一则公造不知道田午在这里,适也不知晓,所以那命令是源于田午不在此的情况下发布的。若是我们决意执行,那便是刻舟求剑,固然无罪,实则却并不对。”

  “二则……田午这人,既为诛不义令之首,当死。军中士气愤慨如火……”

  旅代表道:“这也难怪。咱们是从武城那边过来的,那惨状你我也都看到了。军中愤怒不是一日两日了,诛不义令的传闻传出的时候,军中振奋。这时候若是明知道田午就在齐人军中,咱们却不打,只怕这旅也难以带下去了。”

  “若是田午不死,那还谈什么利天下?齐地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我们便不管;楚人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为了大局还要和楚人合盟……这武城的一切咱们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若是还不管,还谈什么利天下?”

  旅代表说的略微有些激动,於菟又问道其余人道:“那你们的意见呢?”

  其余人纷纷道:“本就该打。”

  於菟点点头,抽出一张纸递给旅代表道:“写吧,出了问题,咱们来承担。再派人将这个消息即刻传回,我们拖住田午,若真是拖不住,便是死在这里,也算是管了那害天下之事、力求处罚过害天下之人,也不枉咱们利天下之愿。”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何以胜(二)

  信件写好,旅代表先签上了名字,随后在场的诸人都把名字签上,立刻叫传令兵星夜送回。

  军中士气正高,明知敌众我寡,却也无惧。

  既是要打,但也不能乱打,於菟自认自己没有以一旅之兵歼灭八千敌军的能力,打伏击的话,想来也不可能。

  因为田午知道这里有一旅之兵,定会小心翼翼,也正是因为这一旅之兵的存在,才让他出面安抚军心以军功爵诱惑士卒,想要让士卒效死而战。

  此地正在沂水沂山之中,只有一条大路可以通行,田午的大军想要通过肯定要走这条路。

  道路沿河的地方极为宽阔,一旅之兵根本守卫不过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把战场定在了后面的一处狭窄的地段。

  那里地形狭窄,虽然不能埋伏,但是一旅之兵正可守卫。

  这样一来,这狭窄一些的地形便让田午手中的八千士卒只能当做几个一千来用。

  於菟这边不能埋伏,田午那边也一样不能够突袭侧翼。

  选定了战场之后,这一旅便即开拔,在预定的战场上布置了阻挡战车冲击的木鹿角、狗走、陷坑等物。

  旅中只有两门小炮,也就能射个一斤多重的铁弹,并非是义师主力配属的那种重青铜炮,所能起到的效果也不大。

  一旅千五百人,半数是火枪手,半数是矛手,这对于防守其实很不利。

  墨家善于守城,但几次大战都是主动进攻,阵型也越发朝着利于进攻的方向发展。

  半数火枪手半数矛手,列成七八列的横队,利于发挥火枪的效果、利于机动、利于进攻……

  但是在没有大量矛手、骑兵侧翼、炮兵支援的情况下,这种配置很不利于防守,尤其是在选定了狭窄战场、双方都不可能用战术偷侧翼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义师的战力优势在于炮兵、骑兵的配合,在于决战时候的侧翼突袭和步卒的快速战场机动,形成战场局部优势以多打少的局面。

  但这是在战略方面的,放到旅一级别单独作战,这些优势全都没有的话,便很难。

  这一点於菟和旅代表都清楚,他们是在军校学习过的人,适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四万配置齐整的义师,可以不惧各国诸侯的八万重兵。但若是放到连队、旅上,其优势便没有那么大。

  旅中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将阵型重新布置。

  放弃机动性和进攻性更好的薄横队,而是将矛手连队两两合并,加大纵深,将火枪手配属在两侧和正面,用于阻碍齐人的进攻。

  完全放弃追击和行进在战场上扭转局势的可能,用笨重的大阵抵挡田午的进攻,因为他们明白自己不可能凭借一旅之兵战胜田午,只要能拖个四五日就算获胜,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

  怀揣着死里逃生、大展宏图心情的田午站在战车上,观望着对面於菟那一旅的阵型,强展笑容道:“昨日已过沂水,今日破阵,前路便可无阻。”

  “墨家暴虐之师强横,诸侯所惧的不过是武骑士、铜炮,今日一应全无,无需惧怕。”

  脸上虽笑,心中实则已经被墨家义师打出了阴影。

  当初出兵的时候,志得意满,这半年时间连战连败,竟是从当初的志得意满,变得恐慌不安。来时如临淄东海之滨的螃蟹横行无忌,归时却如那曳尾涂中的乌龟缩手缩脚。

  对面的军阵摆的很一般,也很常见,是各国都会摆的阵型,既不古怪,也不奇特。

  戈矛步卒密集整队,火枪手在前和在矛手两侧。

  地形狭窄,双方都无可用计谋之处。

  田午自觉自己算无遗策,只要突破此地,那么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可变现。

  可这一切都是以战胜对方为前提……

  身边的贵族脸色凝重,他们明白知道会有这样一战,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却仍旧担忧。

  一贵族道:“墨家之言,极能蛊惑人心。这一旅之兵不过千五,我军八千,竟然敢战而不退逃,这便可怖。”

  “旗帜鲜明,军阵不乱,看来士卒明知道他们寡而我军众,却也不惊慌。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况且,这一支偏师在此,本可以不打,想来也无人追究,他们竟还是要打?若临淄卒人人如此,齐国如何不强盛?”

  在他们眼中,一支脱离大部队的小股部队能够敢于列阵而不跑、在脱离主力的情况下主动求战,这已经是难以理解的事了。

  难以理解的,总是会带来未知的恐慌。

  田午却道:“墨家之言纵能蛊惑人心,又谈天志,可却不能让后面的大部一日行军百里、更不可能飞过来。”

  “八千精锐,面对一旅之卒,竟也恐惧吗?”

  正说话间,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了一阵黑乎乎的云。

  田午抬头看天,这夏日的天果真是说变就变,远处隐约传来了轰隆的雷声,乳黄色的云朵从东边升腾翻滚。

  田午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墨家谈天志,只怕他们谈的也不是真正的天志,若不然,天帝如何在这时候下雨?天命在田氏,却不在缪谈天志的墨家!”

  这时候下雨是打不了仗的,弓弦会湿、土地会泥泞、下雨无法维持阵型。

  但最重要的、最让田午放声大笑的,是一旦下雨,墨家那边最大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

  其余贵族也都振奋,不少人心道:“莫非天命真在公子午?若不然,如何刚才晴朗,这时候却忽然下雨?”

  田午道:“诸君,墨家所恃者,无非火药火器。如今天命在齐,墨家持力命之争认为世无天命,如今却又如何解释?”

  “墨家没有火药,那又有何惧?”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无非也就是战车不能冲击、弓矢难以射中,但若结阵肉搏,难道数百勇士、八千壮庶还不能冲破这堪堪一旅之卒?”

  “墨家所依仗的只有火药,只要火药不发,墨家的暴虐之师便不能战!”

  他敏锐地抓住了战机,现在雨还没有下,但是战机已经出现。

  趁着下雨之前先发动一次进攻,会让墨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相信墨家那边也一定会对下雨做了准备,正如弓弩手会在雨天收起弓弦一样,想来对面的火枪也会有木箱之类的防护。

  但是,若现在就发动进攻,对面的那一旅义师用不用火枪?

  不用的话,肯定守不住第一波冲击。

  用的话,一会一旦下雨,那火药火枪都要被淋湿,又如何能用?

  ……

  对面阵地上,於菟和身边的军官也都是一脸忧愁,许多人咬着牙看着天空漫卷过来的乌云。

  他们倒是没有想这是天命之类的话,在他们眼中天上的云不是什么神怪,不过就是地上海里的水升到空中变为的水。

  至于那雷声,也没有神灵,不过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

  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人们可以知晓天志,知晓天什么时候要下雨、什么时候会晴天。

  可能现在不会,但他们确信总有一天可以这样,这是他们梦想中的、仿佛神话一样的“天国乐土”,也是他们为之奋斗的远到如今只能看到一些端倪的未来。

  没有天命。

  这是墨家的义。

  而现在,他们眼中忽然卷起的云、即将落下的雨,都和天命无关。

  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个“说知”的推论的条件:如果下雨,火枪用不了,这半数的火枪手只有短剑和木叉,恐怕难以发挥。

  而说知之下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下完雨之后敌人的战车暂时不能用、步卒冲击也很难,雨落下的时候就是对面收兵的时候。

  这是真切的现实,也正是於菟等人咒骂皱眉的原因。

  对面的鼓声已经敲动,这边的士卒也多少有些慌乱,不少人仰头看着天,跺着脚,显得焦躁。

  “没有火枪,我们守不住。”

  这是许多士卒心中的想法,而且这是个极为简单的推论,所以於菟在内的军官们也是这样想,也会这样想。

  可阵型已经展开,这时候在阵前撤走,那就是一场被人屠杀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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