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6节

  同样,如果能够种植各种新的作物、推广垄作牛耕,让亩产提升,扣除掉每个农夫每年消耗的食物,只要能让每人生产五百斤用于市场流通的粮食,那就相当于每个农夫可以余下五两此时的黄金。

  怎么算,此时将磨麦粉的手段换为黄金买耕牛和做准备金投入进去都是合算的。

  转包纺纱织布,赚取妇女的剩余劳动价值;让农夫以金属货币的形式分期赎买那些耕牛,以应对生产力提升而金属货币没有提升导致的通货紧缩和贵金属价格上涨。

  这样算下来,一年之内就能让沛地的剩余财富总和超越这些黄金此时的购买力,藏富于民。

  三年内就能用隐蔽的手段连本带利收到墨者手中,众人还要拍手称赞墨者行义。

  还附带一些用钱无法直接买到的东西——沛地的人心,女性的经济解放,以及所附带的女性教师以支撑十几年后造反成功的基层官吏培养需要。

  这还没算收拢人心后的铁矿开采、玻璃珠奢侈品等暴利行业。

  因而虽然卖的钱在适看来不算多、在市贾豚看来如果自己出售麦粉十年内可以赚更多,可适仍旧觉得这是一笔长远看可以洋洋自得的买卖。

  更何况,近在眼前的墨者的认同和赞赏,以及墨子对自己能力的认可。

  自己的行义之心和通晓天志已经在村社展现给了墨子看,现在需要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能力展现,尤其是组织能力的展现。

  这种认可让适在墨者之中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了一个名为记书处的小机构。

  他向墨子陈诉成立记书处的理由很简单:想要记录墨家的大义和平日的讨论,需要大量的竹简。现在草帛还没有时间制作,但是也用不了多久,所以可以直接用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的竹片记录,不久就可以抄写到草帛上。

  但即便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竹简的削皮、编号、整理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所以需要增加一些人手。

  这个理由很充分,墨子也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这场墨者聚会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所以也就同意了适的要求。

  适作为墨者的书记,手底下终于有了三四个“兵”,名为记书处的机构算是正式成立。

  芦花和六指算是第一批记书处的人,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墨者,另还有一个年长一些认得篆书的墨者。

  这名年老一些的墨者负责将那些典籍念出来,由适整理成隶书,因为适不识字,但会写字。

  年少一些的叫启岁,工商食官的竹篾匠出身,也可以称之为造蔑启岁。

  年老的那个叫笑生,大约是出生的时候是笑着出生的,家人以为不祥,所以在家族中不受待见,学过文字当过整理宋国整理典籍防止虫蛀的小吏。肯定也是旁支贵族出身,但他不说自己家族,适也就没多问。

  这四个人,加上负责的适,整个记书处一共五个人,算是整个墨者组织中最微弱的机构了。

  即不管钱,也不管刑,更不管兵器制造和守城武备,但适却觉得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有了前几日弄钱的手段,加上那几顿请墨者吃的简单早餐,他在墨者中算是真正扎下了根,也有人和他开起了玩笑,叫他“书记适”。

  他也不在意,反而愿意让人这么叫。

  在商丘弄完钱后,商丘城内的面食铺和豆腐店的事宜,都是市贾豚在张罗,适便静下心来每日和记书处的那几个人削竹子。

  一页竹简上写不了多少字,据说有人用竹简抄了一本《本草纲目》,半斤书抄成竹简变为二百五十斤,此时看书论斤并非虚言。

  好在这些暂时使用的竹片不需要太多工序,只是记录下来等以后有了纸抄到纸上就行,所以弄得也不算慢,很多都是粗制滥造无法长久保存的,甚至有些连竹皮都没刮,用的时候直接写在里面。

  造蔑启岁弄竹子极快,看得出是个老手,一张竹子在他手中片刻就可以劈开,刮好。

  笑生做的就慢些,他管理过典籍竹简,但是没有具体做过剖竹子的事。

  五个人干活的时候,笑生便问道:“适,你说的那种草木之帛,到底是什么样?”

  适手中拿着一块竹片,想了一下该怎么形容,低头快速削竹子的造蔑启岁已经接过去了话。

  “笑生,你可真笨。草木之帛,首先它是一种帛。就像是白马,首先它是一匹马,先生没教过你吗?帛书你没见过啊?当然就是那样的,一张可以写极多字。只不过用的是草木做成,比起丝帛要贱的多。当然,这里的帛取用的是帛书的帛,而不是穿用的帛,虽然这两者一样,但还不一样。就像是木鸟一样,它取得是鸟能飞而不是可以吃的那部分名,那你说木鸟它能……”

  造蔑启岁说这些墨家弟子整日谈论的事,手中的活可一点没慢下来,还在那唠叨道:“所以说这是好东西啊。你不知道,削竹子很容易划破手。你看我手这样快,小时候不知道被划破多少次。以后有了草帛就好了,我也不用削竹子了。适,你应该教我那种隶书,将来咱们记书处不用削竹子了,我也好做些事……”

  笑生只问了一句,造蔑启岁已经把话说到了今后的今后上了。

  笑生无奈地啧了一声,低头不再说话,心说你幸好辩术不精,要不然辩五十四可有伙伴了。

  适笑着回了几句,看来这些人觉得这个记书处,就是一个负责抄写的地方。

  当然,如今的现实也的确就是如此。他想,那就借用市贾豚的那句话吧……未可知啊。这记书处将来到底是做什么的,真的是尚未可知啊。来日,方长。

  PS:

  金价,是按照九章数和管子中的一些问题和论述反推的。此时的生产力水平来看,可能更低一点,里面的金价大约是秦统一之前的农产量对应的,现在没那么高……当然前提是如果一金就是一镒金的话,如果不是那就全错了。里面的金铜兑换比例,是不是齐国的四十克刀币也未知。但基本上应该对,社会劳动财富总和越多,黄金才越值钱。

第五十九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二)

  众墨者正式聚会的那天,正是宋公爵子购由前往任地会盟的那天,也是司城皇拿着三对“嘉禾”叫人送给韩赵魏三宗的那一天。

  宋公前往任地会盟之前,墨子去见过一次,想要劝说。

  宋公不太想见墨子,知道一见面又会被墨子说那些行义的道理,便用了墨子最不愿意听的“天命”来回答。

  “先生知鬼神,却不信天命。可天命不可不察啊。参星晦暗,商星微弱,先生难道愿意我把灾祸祈禳到宋人身上吗?愿意我把灾祸祈禳到收成身上吗?”

  墨子闻言大怒,他出入宋公身旁已是常事,也根本不必隐藏自己的心思。

  “天命?哪里来的天命?人没变、日月也没变,可桀纣时则天下混乱,汤武时天下得到治理,让天下改变的,是政令还是天命呢?君上难道连这个都分不清吗?”

  “古时的昏君亡国,从不会说自己‘治理不善、蠢笨无能’!只会在亡国后说一声‘是我命里要亡国啊’!君上你好好想一想吧!”

  骂过之后,转身离开,一众卫士不敢直视,也不敢阻挠,只剩下宋公在那喟然长叹。

  司星子许凑前道:“君上,墨翟虽有才能,却不懂天命,非议天命。君上不必在意,他向来如此。”

  宋公也怒容满面道:“我怎么会在意他这样?已经习惯了啊。司城既说他要去沛地行义,那就去吧。等我回来,等我病好,我一定要亲自去游沛地,让他看看有没有天命!他能让沛地大治,那也是我的天命,是我将灾祸转移到了参星晋侯身上!现在就叫人准备最华丽的马车,叫人准备做一首诗篇,待我回来叫人前往沛地传颂!”

  司星子许称是退下,宋公喘息一阵,望着北方,心说很快就要好了。

  ……

  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商丘城,队伍中的人各怀鬼胎。

  有忧虑的,有明明知道却佯装忧虑的,有忧虑都懒得忧虑面露喜色的,也有心有喜色的同时又在假装忧虑的人面前忧虑的。

  分封建制下的贵族,很难和武德充沛扯上关系,反倒是各种阴谋的主角。

  少了这些人,世上的阴谋故事便要失色许多,也会大大衰减人们的想象力。

  睡妹、弑兄、杀父、坑叔、奸媳、喜爹、刺杀、囚母、射弟、买凶、陷害……这是高级贵族生活的主旋律,从燕国之北到楚之西南,这样的故事处处流传。宋襄公是蠢货,因为他真有所谓的“贵族精神”,本是骗骗低级贵族的东西自己都信了,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

  狗咬人很难成为新闻,人咬狗总会千古流传,就是这样稀少的故事,构成了想象中田园牧歌彬彬有礼的贵族,而那些阴谋则因为太寻常反倒被人遗忘。

  此时的世上,或许对血统和贵族最为不屑的一个人,混在了对血统不怎么在意的一群人中,与他们聚集一处,彼此影响。

  城内的某处空地上,一众墨者济济一堂。

  无人管,也无人觉得有必要管。

  向来如此,一直如此,一干贵族权臣早已习惯。

  三百余名墨者均跪坐于地,适从村社带来的一些蒲草团和芦苇席派上了用场。

  墨子跪坐在西边,墨者围成一个半圆。

  适拿着毛笔和一堆提前做好了编号、但是没有串在一起的竹简,跪坐在墨子身边,负责记录。

  记书处的六指在一旁调和墨汁,造篾启岁在适的身后负责整理竹简,笑生和其余墨者跪坐在一处。

  适也是第一次看到常听墨者说起的胜绰,年纪约在四十多,极其雄壮,显然是个上等武士。

  头戴白鹿皮的帽子,腰间佩戴短剑,眉眼间满是愤怒,并没有适所想象的羞愧神色。

  与胜绰跪坐在一起的还有十余人,一个个神色也都愤怒为主,鲜有羞愧。

  他们旁边的几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只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注视别人。

  胜绰的事发生在几年前,墨子直接面见当时还没有在齐国作乱的项子牛,剥夺了胜绰为人家臣的资格。

  这一点墨子下手凶狠,比孔夫子做的要绝,也是两人行事风格的区别。

  冉求当年因为初税亩税制改革的事,和夫子发生了巨大的矛盾,夫子痛骂恨不能众弟子群起而攻之。但夫子也没有直接召回冉求,而是教育冉求,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

  胜绰的事,和冉求的事几乎是一样的。但墨子出面见了项子牛和齐侯,直接让项子牛辞退了胜绰,根本不想着教育胜绰,而是直接给胜绰定了性:明知故犯、心无仁义、禄胜于义、难堪大用、不可再用。

  本以为众墨者会引以为戒,可不想随着去年墨子生病,鬼神赏罚之说难以支撑,又有齐国内乱一干墨者纷纷站在各自的家主身边,这让墨子实在难以忍受。

  这一次招来各地的墨者,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在商丘城外遇到适,属于是意外之喜。

  墨子没有给这些人解释的机会,直接问道:“你们只说你们要忠于心中的义,其实不过是为俸禄和富贵找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你们有多少人真的是忠于心中的隶属之义?站出来!”

  胜绰哼了一声,仍旧跪坐在那,一动不动。

  只有七八个之前一直没有抬头,面带羞愧神色的墨者站了起来,躬身道:“弟子实在不能够理解先生的大义。先生说,为人要守信,我们既然作为别家臣隶,自然要守信。若不然,谁人又肯用我们墨家之人呢?难道信诺,不是一种义吗?”

  这些人说一句,适便蘸好墨汁,用最简笔的字将这些话记录下来,当然也只是挑拣紧要的记录。

  他写字飞快,这些人说话又简单,他便尽可能用这些人说的语言记录下来,力求让人容易理解。

  那些佶屈聱牙的雅语,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

  六指在一旁不断研墨,造篾启岁也不断地跟在适的后面整理竹简。

  墨子的余光扫过适,发现他记录的飞快,心下满意。

  这些站出来的墨者,在墨子看来尚属于可以教育的弟子,便耐心地说道:“你们信守的是小义。就像胜绰当年一样,项子牛侵鲁,总不是他的主意。可他没有劝阻,反而跟着参加。”

  “我说过,如果劝阻不能,那就辞别。你们怎么这样愚笨?田氏相争,谁又有大义呢?既然没有,那又何必为他们流血呢?”

  “让你们出仕,是为了俸禄吗?难道不是为了劝阻封君贵族们行义吗?如果他们不能行义,反而也要你们跟着他们行不义,你们还要参加,这就是分不清大义和小义了。”

  “守信是行义的手段,而非目的。守信是为了行大义,我墨家出仕,从来都说是为了行大义,而不是为了守信。若是只以是否守信来算,胜绰又有什么错呢?这样一来,天底下就没有错与对了,难道那些忠于纣王夏桀的人,不守信吗?那么难道他们是值得赞赏的吗?如果没有大义,只以是否守信来评判一个人,又哪里能分清文王与商纣呢?”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武王仁而纣王暴?”

  “你为无道暴君守信,难道你们觉得这是值得称赞的事吗?无道与大义、守信与背诺,到底哪个是马,哪个是黑白呢?”

  “如果只以勇武、守信、功业来评价,而没有大义作为标准,又如何分辨哪些是值得赞扬的?哪些是值得唾弃的?昔年楚公子闾之事,为何儒生称其为仁,而我却要称其为没资格称为仁?难道这些你们还不能分辨吗?”

  这些站出来的弟子思考了一阵,纷纷道:“先生的话,我们理解了一半,但是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什么是大义。”

  这些人算是认错了,可一旁的胜绰已经面露怒容。

  不等墨子召唤,起身行礼道:“先生又何必总说我?我有什么错?难道墨者就该一辈子苦食行义?我有一身的本事,那些人都比不过我,先生却不准我名扬天下,难道不是先生对不起我吗?”

  众弟子也没有什么愤怒,胜绰虽然雄壮,但也打不过公造冶,况且此地的绝大多数墨者都是站在墨子这边,根本不用担心胜绰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也不可能有人敢。

  这种辩论在墨者内部也常有,这种质问也常有,甚至动辄怀疑墨子学说的弟子也比比皆是。

  见惯,则不惊。不惊,则以为常。

  以为常,便可淡然从容。

  墨子闻言,淡然从容道:“你求学之时,我曾问你可愿行义?也曾给你讲过大义。你听信了后,才学到了一身本事。此为你我之约,你难道不是先违背了契约吗?如果没有墨者的举荐,项子牛会知道你胜绰吗?”

  胜绰嘿然,知道难以回答,知道墨子善辩,自己和他讲道理根本讲不赢,还不如不讲。

  于是心一横,长啸一声道:“既是这样,我便不做这什么墨者!凭我的本事,三晋秦齐楚燕,哪里去不得?先生既然觉得我没资格做这墨者,我便不做!也好过污了你们这些行义之人的耳目!”

  跪坐在前面的公造冶一听,也起身道:“你把这里当什么?你把行义当什么?当初你若说不愿行义,又怎么会学会那一手好戈术?你若没有众人引荐,又怎么能在项子牛那里闯下名头?”

  胜绰涨红着脸,瞪着公造冶道:“我知你本事。昔日魏颗违父命,令其父嬖妾另嫁而不殉,于是妾父结环以报而擒杜亢。先生素日教导我们,勿以恩市人,难道先生觉得我胜绰应该学那嬖妾之父,纵是做鬼也要记住先生的恩情吗?”

  墨子叫公造冶退下,看着胜绰道:“我从不希望任何一个墨者做结环之事。你又何必反问?”

  胜绰不敢正视墨子的双眼,知道自己一旦露怯,今天不但名声没了,日后也恐怕也会留下心影,索性不抬头。

  听了墨子的质问,胜绰又道:“我的身体是父母给的,能够让父母享受晚年、死后能够被人祭祀、天下人都传唱他们有个勇武有才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儿子应该做的事吗?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追求俸禄如果也是错的话,那么天下人又为了什么出仕呢?又有几人如先生一般以兴利除弊为目的而行走天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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