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89节

  大门紧闭,按照以往防止“抢亲”的习俗,家里亲属的男丁都站在门外等着。

  这种习俗一则是上古时候抢亲习惯留下的残余,另一种也算是警告男方自己家里也有能挥拳头的,算是一种变向的警告。

  杏儿在屋子里,烤着火,穿着一身新衣,几个一起上过女子学堂的女伴作为伴娘,唱着歌来打趣。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这是原本贵族女子出嫁时候,那些陪伴出嫁的滕妾姊妹们唱的歌,很是欢快。

  平常家庭并没有厅堂和屏风,自然也就没有俟我于著乎而。

  杏儿好久没有见到庶俘芈了,此时听到女伴儿一唱,心头自然浮现出恋人的样子,可随即心里又有些感伤。

  冬天快要过去了,自己也要离开家里去泗上了,一切都是崭新的生活,未至的恐慌。

  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并没有太多要准备的,嫁妆也已经备足,婚前的一些教育也在官媒的婚前学堂里完成,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

  看上去一切平静,父母都带着笑容,看上去一切都好。

  可当外面响起鞭炮声的时候,这种平静的笑容终于被打破。

  母亲挽着杏儿的手,本来想要笑着说一句:“怪冷的,别折腾他了,这就走吧。”

  可话还没说出口,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只是握着女儿的手。

  杏儿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个陪伴的女伴儿急忙又劝了几句,这才止住。

  一路相送,迎娶出门,上了车,绕着她家转了三圈,杏儿想说新规矩下,不用三个月,只要三天就可以回来看看的,可想了半天,觉得父母肯定也知道,三天后回来,终究要走,于是不再说话。

  车内不冷,有个小小的火炉,庶俘芈和她平日相见总有许多的话,可真到结婚的这一天,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等再一次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时,不知过了多久,庶俘芈挽着她的手下了车。

  屋子里的人早已经在那里等待,这里是军营区的一个大厅,里面坐了将近二百多号人,各种食物都已经摆放好了。

  刚进了屋子,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一头烤熟的羊,迎娶妻子到自己家的第一件事,是共牢而食。

  未必是羊,未必是牛,未必是整羊,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意义。

  两个人一起夹起一块,吃下去后,便有小孩子捧来了两个剖开的苦瓜,有些地方也用葫芦。

  里面装着淡淡的酒水,夫妻两人互相举着剖开的苦瓜瓢,共饮了交杯酒,然后将那个剖开的苦瓜放下,合二为一,拴上一截红绳。

  酒水甜、苦瓜苦,象征着日后的生活有苦有甜。

  有所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大的葫芦和苦瓜也是用来渡水的工具,交杯酒还有夫妻两人同舟共济之意。

  庶俘芈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墨家又没有什么三月庙见方为人妇的习俗,婚礼到了这一步也就算是到了一半。

  许多人冲着庶俘芈打趣道:“娶了新妇,说点什么啊。”

  有人也喊道:“庶连长平日不是挺能说的吗?连代表都说你来做连代表也不差,说说是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妇的。”

  若是平时,庶俘芈虽不敢说口若悬河,可作为军中的连级干部,又是在泗上那种街头演讲整日都有的地方长大了,莫说面对着二百多熟悉的人,就是再多,他也能讲。

  可今日,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酒菜不好,但也要吃好喝好……

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和死亡(中)

  整个厅堂里的人都轰然大笑,有人喊道:“庶连长,你开了个好头啊,以后我们结婚,倒是这一句话都能打发了。”

  庶俘芈和杏儿两人都笑了,便又亲手将两个人共食的羊切开,叫人送到了各个桌子上,就算是正式开吃。

  婚礼禁乐,禁的是钟鼓之乐,然而却不禁各种小曲小调。

  义师出征作战,连队旅内都有笛鼓手,这里又是代地,胡风颇盛,边有人趁兴吹了几曲颇为欢乐的曲子。

  诸夏民族能歌善舞,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正是“式歌且舞”,高柳军中又多蹴鞠、斗舞之戏,便有几人起着哄唱歌跳舞。

  一曲完毕,忽然人群中有人起了个头。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起头的人只唱了两句,原本还在跳舞唱歌的那些人顿时都停下,一起哄笑着跟着起着的头唱下去。

  绸缪。

  这是一首标准的“闹洞房”的歌。

  百十个男女一起扯着嗓子唱完了第一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把柴火扎得紧,天上三星亮晶晶。今夜究竟是啥夜晚?见这好人真欢欣。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好人怎样亲?

  今晚上当然是两个人结婚的夜晚,至于两个人要怎么亲热,真正具体的肯定不会在众人面前来一次。

  可歌这么一唱,又被人起哄,杏儿羞红着脸看着庶俘芈,两个人牵着手,在众人的起哄中,将嘴唇互相靠近。

  旁边的人轻拍着桌子打着节拍,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更多得人一起拍着桌子,打着节拍,两个早已经亲过的人,这时候倒是羞赧起来,匆匆触碰了一下,旁边的人这才停住。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绸缪三句,句句都在用俏皮的语言逗弄新人。

  要么就讲讲两个人是怎么相遇的,要么就亲一下。

  既不猥亵,却又欢快。

  每每几个客人兴致正高的时候,便撺掇着别人一起唱歌,唱一次便要亲一下。

  闹腾了许久,两个人被送入了洞房,外面的人还在欢闹。

  待两个人离开后,从原本的欢闹,渐渐变为了离别的伤感,里面在座的许多人要被调回泗上,有些人留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趁着今日的酒,难免便有了许多遏制不住的情愫。

  洞房内,两个人刚坐在床边。

  庶俘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镶嵌着红枣的馒头,用的是北面胡人的湖碱蒸出来的,很宣很白。

  杏儿也像是变戏法一样,摸出来一个用大黄米做的黏团,里面包着一些馅料。

  “你没吃饱吧?”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互相看着对方手里为对方偷来的食物,再也没有了那种紧张和羞怯,一起笑了起来。

  将枣馒头和黏团子掰开,一人分了一半,就在新房内吃着饭。

  “晚上不要撩拨我,但是可以抱着一起睡。”

  两个人并不是没有做过什么的人,只是因为要去泗上,之前忍了许久。加之从前也只是找些地方悄悄的来一次,从没有一起抱着睡过。

  庶俘芈脸皮厚着先说了这么一句,杏儿轻轻掐了他一下,眼波流转,笑骂道:“想得美。就算没有禁令,这几天也不行……”

  啃了两口馒头,便止住了饿,杏儿便问道:“我还从没问过你,你是喜欢男孩啊,还是女孩呢?”

  庶俘芈嘻嘻一笑,反问道:“我还正想问你呢。我们在泗上不一样,你听过这首歌没有?”

  铺好蒲席再把竹凉席铺上,然后君王进入甜美的梦乡。从沉深的睡梦中悠悠醒来,反复回忆修补梦游的情状。你猜君王在梦里梦到什么?梦到了黑熊罴是那样粗壮,梦到了花虺蛇是那样细长。

  请来占梦官为君王说端详:你在梦里遇见粗壮的熊罢,这是你要生公子的好运气;你在梦里遇见花蛇细又长,这是生女的吉兆落你头上!

  啊!若是宝贝公子生下来,让他睡到檀木雕的大床上,让他捡样地穿那漂亮衣裳,淘来精美的玉圭给他玩耍,你看他的哭声是多么嘹亮,将来定会大红蔽膝穿身上,成为我周室的君主或侯王!

  啊!若是千金女儿生下来,让她睡到宫殿屋脚地上边,给她小小的襁褓往身上穿,找来陶制的纺缍让她把玩,但愿她不招是惹非不邪僻,每天围着锅台转安排酒饭,知理知法不给父母添麻烦!

  《斯干》、《斯干》。

  斯干之梦,便是说怀孕的预兆。

  杏儿明白庶俘芈想问什么,是不是她小的时候,生出来男孩子就放在床上养着;生出来女孩子就睡在地上?

  庶俘芈出生的时候,泗上墨家已经夺权,虽然那时候她的姐姐还没有被取一个古怪的“君子”的名字,可那时候在“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口号下,各种强制的平等行为也在墨家管辖的范围内强制推行。

  至少庶俘芈记忆中,姐姐不是睡在地上的,小时候村社里倒是有人这样做,结果被村社的妇女委员们堵在家门口痛骂,骂的可谓是狗血淋头以至于出门都不好意思。

  当然,这种事在泗上也导致了一些波折,甚至出现过武力的强制镇压的情况。

  杏儿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小时候倒是没有。小时候我爹爹整日做货郎,母亲和我爹爹一起做事,她在家中可不只是主内。”

  庶俘芈嬉笑道:“那咱家也一样,生男生女都一样,大不了多生几个。反正泗上的学堂,男女都能上。若是聪明一些,考进庠序,那就最好了。”

  “我希望等他们长大结婚的时候,已经不用打仗了,就像是歌里面唱的那样,九州俱喜。”

  杏儿点点头,似乎明白了那句简单的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宣传,心里默默祷念着。

  “我也希望他们长大后,已经不用打仗了。”

  庶俘芈看着杏儿,用一种很平淡的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为了咱们的孩子长大后不用打仗了,我要杀许多许多人。”

  “然后,也会有更多的人出生。”

  ……

  夜深了,欢闹还没有停下。

  高柳城中,偶尔会响起几声爆竹,震得狗吠阵阵。

  外面又下雪了。

  城内距离欢闹声很远很远的地方。

  城边靠近河水下游的一处破旧的房间内,取暖的煤火已经暗淡,一个不大的土炕上挤着二十多个女人,劳累了一天的她们早早睡着,明天早晨天一亮就要起来继续干活。

  这里是高柳城最大的羊毛纺织作坊,也是高柳城五成以上可以用于纺织的、清洗之后的羊毛来源地。

  那一日在北上途中唱着《蒹葭》,给儿子讲解蒹葭之意的贵族女子,这时候却睡不着。

  屋子里不是很冷,炕上很暖和。

  她悄悄起身,从旁边摸出来一个平日插着的骨簪子,原本贵重的金银饰品早就没有了。

  尖锐的骨簪子在炉火的微光下发出惨白的光芒,原本细嫩的手指如今早已粗糙。

  从来到高柳,她就被安排在了这个毛纺作坊内,从事洗毛的工作。

  每天要和曾经的贵人女子、新来高柳的奴隶女人、或是刚刚逃亡到这里的农家女子、亦或是跑到高柳的牧奴女子挤在一张炕上睡觉。

  狭小,比起她曾经居住的带着屏风的厅堂要小的多。

  有味,没有香料,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不可能没有让她作呕的味道。

  没有倒马桶的奴仆,每天早晨需要轮值倒掉所有人的脏东西。

  没有了淡酒、琴瑟和肉脯,只有每天管够的玉米面窝头,每个月发一些大约可以买四斤肉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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