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还是人,每个人甚至都以为自己还是自己的意识,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为了修格斯的一部分,我记得这个故事里,适说,这叫异化。”
这是个在泗上流传的故事,适很久前写故事、改变文法、传播文法的时候写的……
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讲这个可怕的故事,而是说大洋极东之地有一处国度,遍地黄金,以人为殉,从而编造了这么一个邪魔故事。
重点是极东之地大洋上的黄金,次重点是文法修辞、本身就是个说着玩的故事。
这时候人的想象力和后世并无差别,只是因为文法、修辞、词汇量的缘故,很多故事里的怪兽要么就是人面兽身、要么就是如婴儿哭声,很难形容。
比起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山海异兽,这种能够影响人的心思、从而让人以为自己被控制所做的一起都是自己的自发意识的异兽更为可怖。
即便很多人听过这样的故事,被这中年人一提,依旧是心有余悸。
也有儒生摇头道:“子不语,力乱怪神。”
那非墨非儒的中年人笑道:“这只是个志怪故事,志怪故事,不过是借志怪而讽天下。”
“我刚才听闻告子谈人的本性,忽然想到了这个故事。”
“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礼为器?还是道?这是不能够不分辨的。”
“礼创造之初,也不过只是个工具,为了更够让天下安定的工具。”
“可这个工具用的久了,就像是那个志怪故事里的修格斯一样,有了自我的意识。”
“许多男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异化为礼法的一部分。”
“嫂子落水,男子心想我要不要去救?男女递物不得触手,却忘记了礼法本身只是为了当时天下安定的工具。天下是什么,难道不是天下万万千千的人?原本用作工具的礼法是为了使得更多的人得利,如今礼法自己却从工具变为了如同修格斯、猰貐一样的异兽,使人为了礼而礼。”
“父母死亡,心中悲伤莫名,舍弃家业,服孝三年,却不知道礼法只是工具,孝重要的是心。”
“铁器已经出现,却依旧严守礼法,认为不耕公田就是大错,却不去想耕公田和私亩纳税又有什么分别?”
“许多人忘记了礼法只是工具,却把礼法本身的形式当成了最终的目的,可工具只是为了让人方便的。”
“孔仲尼创立儒学,那是为了借用这个工具,来让天下安定。”
“他亦是大贤之士,岂不知道、器之别?”
“他的许多徒子徒孙,却把礼法这个工具当成了最终的目的,殊不知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被异化为礼法的一部分。有人站出来说礼法只是工具的时候,他们便勃然大怒,斥之叛儒。”
“当礼法不再是工具,而成为目的的时候,整个天下都将被礼法这个修格斯异兽所吞噬,每个人都成为被它控制的一部分,他们不再是人,不再有率真之性,他们的行为都是礼法本身的控制。”
“为了礼法而礼法,却不知道礼法本身是工具,而工具只是为了人的。”
告子闻言,心中知道不该和这人争辩,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学派的。
众人沉头思索的时候,中年人又道:“知守之余,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既说礼法为器,便如木匠活。一根大木,需要先用锯子去修整,然后才能用上刨刀。如果一根已经修饰了许多的木料,却依旧还用锯子斧子却不用刨刀,并认为曾经用锯子斧子是正确的,所以修饰之后用斧子也还是正确的,那就是不智了。”
“朴散则为器,大制不割,天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皆自道出,能够找出其中道理的人,大约可以称之为圣人了,天下也是可以安定了。”
说完这句,不只是告子,在场的各个学派的徒众都已经知道这人必是道家学派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分支的。
这句话很玄妙,有着诸多不同的解释。
但当此时此刻,这个解释只剩下一种。
朴为道、其余为术,圣人知晓了道,所以用道所化的各种器来治理天下。
告子闻言,觉得应该迎合一下,听起来好像这中年人是在替泗上墨家说话。
至少,这老者认为礼法已经从用来治理天下的“器”,化为了志怪故事中的修格斯或者说猰貐那样的异兽,许多人已经是“为了礼法为礼法”,化为了志怪故事中被异化的、受到猰貐控制的、却茫然不知以为一切都是自己主动意识的人。
然而,正当告子准备附和的时候,老者又面向告子,云淡风轻笑吟吟地说道:“既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又说,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无形、无色、无味、无可触摸却又无处不在,然而形而上之道不能够治天下,治理天下只能依照形而下之器。泗上也是一样。”
“治国不得已用器,只怕你们泗上也一样有如礼法那样的修格斯异兽。”
“你们泗上没有礼法贵族,但却有了新的器——谓之尚贤选任的官吏。”
“尚贤的官吏取代了宗族分封、收税所得的俸禄取代了封田、法取代了礼……却也依旧是器。”
“有朝一日若此物觉醒,只怕将来也是一样的。”
“但愿你们泗上墨家能制得住官僚这头异兽,也要始终明白这不过是朴化之器,不过是工具,不可让它自化而醒为天下。”
老者说完,没有等待别人再问什么,冲着还在台上站着有些发呆的告子微微一拜,径直走出了人群。
人群的不远处便是寄存牛马车驾的地方,老者在无数人注视的目光下,翻身骑到了一头牛的背上。
牛走的很慢,不像马匹那样快,但老者并不在意。
远远地,有人高声问道:“先生,敢问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大治?乐土大同,又将是怎么样的?”
老者在牛背上没有回头,只留下阵阵余音。
“人归质朴自然,不累于物,不受制于器。欲求不以器治世,必先以器治;欲不累于物,必先欲求万物。”
“为我而不累于物,可修己身,先归质朴。”
“欲利而累于万物,可修天下,同归质朴。”
“谨之、慎之。”
道路漫漫,老者骑牛而去,游于天下,不知所踪,只留下那句让泗上提防取代礼法分封的官吏制度觉醒为修格斯的警言。
(第二卷,完)
第三卷 宋楚乱
第一章 临武关前
四年后。
楚国南端,临武邑,临武关。
一支百余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正在关口,车上满满当当地装载着各色货物。
把守关口的司关尹正在查验一块像是竹节一样的铜牌,上面用汞齐金错着细密的文字。
“诸夏弭兵会于菏泽之岁,夏辰之月,乙亥之日,王会盟于菏泽,魏人还榆关。大工尹喜以王命,命集尹逆,为泗上墨家铸金节。车百五十乘。毋载火枪、火药、书籍。自缚娄往,庚临武,庚岑洋,庚成邑,庚长沙。见其金节毋征,不见其金节则征。”
这种金银错的工艺被王室垄断,寻常人很难仿造,但难不倒泗上那边的工匠,只是那边过关的时候向来守法。
四年前菏泽会盟,诸侯之间看似都在据理力争,实则就是按照实力来说话。
魏国势弱,泗上墨家以干涉魏国还榆关为理由,使得楚王以继续免税五年为代价,为此楚王又命大工尹铸造了几套免税铜节。
天下人不免嘲笑,说楚王是用关税买回了榆关,楚王在朝堂上听闻这传言却放声笑道:“不死一人、不动刀兵,楚人得楚关,何笑之有?”
实则那是因为墨家透露出的态度是不希望战争继续,并且明确表达了对于中原态势的态度,既不希望魏国强盛,又不希望楚国夺回大梁,使得大梁城成为横亘在魏楚之间的一根咽不下去的刺。
二则是楚国内部变革正处在极端激烈的时候,大量的封君被迁往新开辟的苍梧、洞庭等边疆地区,内部不稳,屈、景、昭三氏对于楚王的集权变革极为不满,楚王继续大批的贷款来购买武器、军备。
驻守在这里的司关尹当年虽然没资格跟随王上参与会盟,也不知道那日会盟时候种种勾心斗角的暗斗,可是这个四年前铸造的铜节的明面来历他还是知道的。
临武是临武君的封地,但是临武关隶属于内府,是楚国最南端重要的贸易边关,也是楚国统治的最南端。
当年楚王用墨家帮助训练新军,在攻打王子定之前先攻打了百越、苍梧等地,在这里进行了不算太有效的统治,并且为了集权将大量的封君封到了边关。
如今泗上的南海商会已经灭掉了阳禺、缚娄,临武作为重要的中转站,虽还远不算是商贾云集,可也每年给楚王带来巨额的收入。
免税节之外的货物,是要收税的。
司关尹查看这免税节,也就是走个形式。
对面商队的带头人习惯性地摸出几个槟榔递过去,司关尹道了声谢,也放入嘴里咀嚼。
这是从缚娄阳禺那里传来的习俗,据说可以预防瘴气,很是流行于楚国之南夏夷杂居的地方。
“你们商会的这些人,一年要赚不少吧?随便携带一点自己的私货,随身带着,也是获利颇丰啊。”
商队的带头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少了两根手指,应该在义师中退下来的军官。
听到临武关司关这么说,赶忙道:“这话可说不得。公是公、私是私,商会内查的严不说,督检部的人也要查,做贸易可以,但借着商会免税节却用自己的钱买货销售,那是要受刑罚的。我的上任就是因为这事,被扔去了驹丽最南端建设港口服劳役……”
“这就是要节制的原因啊,我不携带私货,每年能拿不少的薪金,日子过得也还好。可要是携带了私货,虽然多得了些钱财,可是却要服许多年劳役,原本的福因为不节制贪欲也变为了祸……道家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两人对话用的都是楚泗方言,能够听得懂,但又不是正宗的楚音或是泗言。
司关尹大笑道:“只靠修身,怕是不行。你们还不是怕被督检部的人抓住……”
说话间,几个负责点数的小吏回道:“司关,一共有一百九十四辆车,其中要三十税一的十二辆,剩余的都是沿途所需的车马、随从和食物。”
司关尹示意知道,也懒得去查验,墨家商会的人他又招惹不起,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据说还有一些楚国贵族在里面入股,要是所要贿赂,也一般都是找那些私商。
于是便走形式地问道:“车里没有火枪、火药和书籍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不过有四车火绳枪,那是临武君的,我们只是帮着携带,不知临武君和你说了没有?”
司关尹心道临武君还用和我说?临武君封地最南,四周夷人极多,常年需要征战,王上对此事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还不是你们墨家在阳禺需要“长工”,临武君以此获利,你们的事我管什么?招惹了你们、招惹了临武君都不好,至于王上,远在郢都,倒是他的话是可以最后才听的。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便不再问这些和自己的利益关系不大的事,转而问道:“你们在乐昌峡修整河道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临武之名,源于靠近武江上游。
武江是珠江的上游水系,乐昌峡则是临武之南最难通行的一段水路,两年前墨家就开始在乐昌峡修筑关隘、平整水路。
主要的劳动力,还是那些“长工”,每个月给的钱也不算少,干完之后可以分到土地。
临武君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贩卖人口,因为临武邑楚国才建立不过几年,楚人不多,原本苍梧的夷民不少,临武君就靠着这种征伐年入数百金,并且在临武开办了金银矿,封地的食邑根本算不得什么收入。
临武既是珠江的上游,也是湘江的上游,这里修不得运河,正是一处极为关键的中转站。
墨家在南海已经有了几座城邑,叛乱也基本稳定。
尤其是两年前,泗上墨家从中原大战中缓过气来,立刻派出了正规部队沿着越国海岸抵达南海。
大量的原本本地的贵族、祭司等有本地文化的识字人口基本被以“以万民奉养一人为大罪、有活祭、不愿意交出土地还给民众”的理由全部枪决后,叛乱已经没有了踪影,从根源上断绝了。
加上墨家在这边的政策是趋向于建成本土,南海商会的大股东又是墨家自己,一方面移民、一方面改善民生、一方面毁灭本土文化,数年之间便已经平定,甚至已经在本地征召兵员。
临武的特殊位置,使得临武可以通过湘江入长江;也可以通过武江入珠江;又是南岭地区的重要通道。
临武关关尹知道,四年前会盟之后,越国已经彻底衰落,墨家的船队可以随意停泊在越国在长江的港口、整个越国内所有货物免税,通行于长江。
但是从长江到洞庭再到湘江水域,虽然是楚国内部的重要航道,可却都是逆流。
泗上的货物主要还是从泗水到邗沟,入长江,一部分走长江,一部分沿着越国海安线运送到阳禺,再从阳禺等地北上售卖。
阳禺土改之后,本地的生产力被解放出来,消费水平也日益增长,更多的特产货物也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入楚国。
一旦乐昌峡一段的河道修整完毕,临武将是连接南北的重要通路,他这个临武关司关也将水涨船高,这才是关系他切身利益的事。
至于王侯、封君之间的种种,和他都没有关系,这也算是一个楚国集权变革后的标准官僚。
乐昌峡的边关和道路水路的修建此时还未完成,但也有了基本的雏形,若不然这一次也不会来了将近两百辆马车。
免税政策之下,楚国本土的手工业很难和泗上的各种货物竞争,楚王虽然集权增加了收入和权力,可是开辟的苍梧等边疆区除了一些点状分布的城邑在各个水系两岸是楚国的直辖领土外,其余别处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泗上商品的倾销地。
商队带头的人回答了临武关司关的话,司关又围着最后几辆马车象征性地转了转,看看里面的货物是否和清单上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