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魏人拒北、墨家居中、楚人居难,到时候也有墨家在其中调和魏楚矛盾。若是泗上继续咄咄逼人野心毕露,那也可以促使魏楚合盟。”
临武君道:“鞔之适,狡诈之人,他岂能同意?如今宋国内乱,墨家只说宋国事由宋国国人来决定,各国不要干涉。若宋人国人暴动成功,必要依附墨家,以求庇护,一如当年费国事。”
“此事君上想的不免有些太好。墨家众人在宋国往来纵横无忌,魏楚两国不过有些贵族大夫支持,君上何以认为泗上肯这样做呢?泗上不肯,到时候怎么办?”
“正所谓,未雨绸缪。此事需要防备墨家不同意分宋,也要防备到时候泗上直接出兵接管宋国,到时候再做合纵结盟事,岂不是晚了?”
熊良夫苦笑道:“这事,我兄长给父王进言。说当年王叔定之事,分得陈蔡,我楚人又失大梁榆关。”
“可是隐忍数年,变法图强,数年后陈蔡皆重归于楚,又得苍梧、洞庭。是故宋国得失,不在于泗上与魏,而在于楚。又说,若泗上得宋,魏韩必惊,反倒会主动与楚结盟。”
“不若趁此机会,先图强变革,待楚变革成功,再夺回宋地不迟。若不然,宋地一乱,变革恐要受阻……”
临武君闻言,惊道:“太子臧言此,是误国之言啊!泗上非比诸侯,有侵吞宇内之心、祸乱九州之志。况且,墨家得淮北不过数年,蒸蒸日上,又得新兵数万,扩充义师。再得宋地,天下诸侯谁人能制?”
“届时,墨家便以除天下之害、兴天下之利为名,谁人可挡?到时候,只怕社稷倾覆、宗庙隳矣。”
临武君心中惊骇的原因,不只是他说的这些理由。
更为重要的是,太子臧的意思,明显是让宋国的事吸引魏韩齐的注意,使得楚国能有一个良好的变革的外部环境。到时候魏韩肯定会防备墨家,转而和楚国结好,就算楚国内部因为变革出现了叛乱,那也可以不用担心贵族们勾结外国。
太子臧这是毒计,若是楚王真的用了,楚国七十余封君休矣!三代无功而削其爵,收回精华地区的封地转封边疆,这是封君不可能接受的!
第九章 绥靖
王子良夫见临武君反应如此剧烈,又抛出一件事。
“我听闻,兄长还进言父王,收回州田,在郢都有官职者,不再授予州田,而以钱粮俸替代。”
临武君嘿然不语,只觉君上这根绞索实在是拉的太紧,让他们这些封君贵族有些喘不过气来。
楚国封君原本分为食邑、辖地和州田。
州田是郢都附近的精华土地,封君有食邑,而如果封君同时又在中央任官职,还有一部分在食邑之外的土地作为他们的俸禄。
官吏制度不够发达,没有足够的官僚的情况下,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然而收回州田,那就是将那些精华土地的收税权拿回到了王权手中。
尤其是随着铁器牛耕曲辕犁等一系列技术的进步,使得这里面有个差额。
原本大司马的州田可能有十万亩,但按照以往井田八私一公的税制,加上原本一亩地几十斤的亩产,这十万亩州田俸如今换为实物,楚王只需要支付给他们一万石的稻米。
然而楚王自己征收什一税、加强对土地的控制、增加王权直辖的兵员等等这些,所带来的利益可能是数倍于那一万石。
此消彼长之下,贵族们的势力相对于楚王王权比例下降的很快,尤其是楚国新军和扩充的车广等一些常备军的建立,都使得各个封君的农兵动员体系难以对抗。
王子良夫说这是他兄长的进言,临武君却明白这不过是个幌子,想来这样的传言已经在郢都传开,这只是楚王在试探一下各个封君大臣的态度。
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楚王手中,尤其是王权和封君的关系已经很紧张的环境下,故意传出这样的风声,实在是难以预测。
临武君现在暂时在中央并未有官职,这件事并没有损害他现在的利益,但可以预见必然极大地损害了王族、屈、景、昭等氏族的利益,封君们若是再没有什么表示,那等于是引颈就戮。
“王上可是准备继续变革,不管宋国事了?若是能谈就谈,不谈的话,就放任桀墨残暴宋地?”
王子良夫摇头道:“也未可知。”
“我这次代父王巡边,临行之时,父王也说了,墨家在南海开拓,临武也已是边关。”
“墨家用兵,不合春秋之礼,长途奔袭、左右对进,极是难防。”
“所以这一次让我来苍梧,也真是整饬边防,以备将来。宋国事到底是要干涉还是会盟解决,此事尚未可知。只是要有备而无患。”
临武君心中一缓,心道看来王上也是犹豫不决。只要对宋干涉,那么变法的事就需要缓一缓,为了今后楚国的安定,这才让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以示宋国事未可知、变法事未可知、甚至于将来君位只怕也未可知?
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王上故意这样做,就等着贵族们表达了态度,然后遴选出那些是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是对抗的?
王上固然老了,撑不了几年,可临走之前,未必就不能带着这些反对的贵族一起走……
他心中有些乱,脸上只作无事状,轻笑道:“墨家虽开拓南海,然而不过数年,阳禺缚娄等夷狄多有反叛之心。”
“况且南岭高耸,他们纵然想要南北对进,兵力也必不多。乐昌峡修筑,我也多有防备,多是为了贸易便利。况且修筑困难,非有三五年不能完工。”
“乐昌峡不通,墨家北上之路就不通,最多遣派三五千人,又有何用?深入楚地,什么都做不成,还可能被困死地。”
“墨家所擅者,火器也。火炮运转不易,此地有多潮湿,南海本身不稳,依我看,纵然宋地开战,也只能围绕着宋国展开。”
“义师主力都在泗上,从南海过南岭,人手不足,难以成事,甚至可能被困于死地。”
临武君说到这,又道:“再者,我也多修军备。墨家义师如今都已换装了燧石枪,那些火绳枪我便多加存储。”
“一则是万一有征伐事,临武亦能出兵;二则临武附近多是夷狄之民,时常开战;三则就是万一将来真的因为宋地而与墨家战,万一墨家关闭边关禁止贸易军火,也可以早做准备。”
王子良夫劝道:“不可轻视。”
临武君笑道:“若宋国有变,胜败在宋不在于南岭。南岭不过孤军,就算袭扰边关,也不能够深入;纵然深入,也难以抵达郢都;就算抵达,以岭南之兵人数稀少,也不能破城,反有可能会困在楚地。”
“胜负在宋地,魏韩齐若都出兵,岭南之兵不必在意。越人若能结盟,合纵以魏、韩、郑、卫、齐、楚、越合纵为反墨同盟,事未必不成。”
王子良夫苦笑道:“何其难也?四年前墨家强占齐国莒城的时候是什么理由?说齐侯有过害天下之事,所以不可不防,因而占据莒地,帮着齐国治理以防备齐国以莒地出兵攻打泗上害天下,治权归墨家,每年墨家给齐国一定的金钱抵税。”
“又说,若齐入盟有反墨倾向的同盟,墨家必先攻临淄。”
“越人也是一样,退回会稽,让出琅琊,江北之地尽失,淮北之民尽弃,墨家船队往来淮、邗、大江,越人习流舟师难以对抗,他们只怕也不敢入盟。”
“只恨许多人看不清如今局面,不知道泗上为天下大患,以为泗上之心不过非攻、求义,只要让出一些城邑,便可求一时安宁。”
“更有些纵横之士,以绥靖之言谏于父王。殊不知泗上贪而无言,每得一里土地,便多一分势力……”
绥靖二字一说,无须解释,临武君便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周颂》之《恒》言,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
《周颂》之《我将》言,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绥者,安抚。
靖者,平定。
希望利用安抚和达成对方的一些要求以达成平定止兵的意愿,便是绥靖。
临武君闻言问道:“既说绥靖,便是说让出宋国,以求桀墨不侵伐他国?他今日得了宋国,明日如何?”
王子良夫也是感叹道:“绥靖之策,就是如此。若墨家得宋,可得一枕之安息,可明日再看,墨家又至,到时候又怎么样?”
“秦人也遣派了使者,说的正是绥靖之言,其心昭然,无非是希望墨家在宋地扩张,以让魏侯移师河东,全力防备墨家,从而为其趁机夺取西河创下良机。”
“郢都也多有游士,以此劝说父王,只说墨家若得宋,则又可安定十余年。”
临武君怒斥道:“这不是误国之言吗?王上难道不知道泗上与别处不同?他们占据一地,便如野草生根,难以清除,又行那些同义之暴政,短短数年就可蛊惑民众为之效死。”
“若其得宋,若将来有事,可以直入大梁、南下陈蔡,旋入南阳,楚国危矣。”
王子良夫叹息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可那些支持绥靖之策的游士却有言辞之利。”
“说是各国徐弱,五年前大战之后尚未恢复,难以再支撑一场大战。”
“无论胜败,都会使得各国损失惨重,到时候国内的事情就更加难办。”
“尤其是墨家的学说极为容易蛊惑贱民,交战之中若是被俘者众,归国之后必成大患。”
“各国国内纷纷不定,不如先让出宋国,绥靖求安,以维系各国均衡,又可以继续变法以图强。”
“又说什么法不变、国不强。国强,才可再战。绥靖之策,可以缓和国内纷乱,又能继续变革,十余年后,各国已经变法完成,又何惧泗上?”
这些支持绥靖政策的游士,正是站在楚王这边来考虑事情的,和贵族考虑的方向完全不同,所以这些策略更容易被楚王所接受。
有些话王子良夫不需要说的太清楚。
晋楚争霸百年,如今都已近无法维系霸权,五年前齐国一战都让各国看到了泗上的可怖之处,更明白这场战争最好不要打。
打仗要死人。
死人多了,国内就要出乱子。
本身王权、贵族之间的争斗已经相当激烈了,这时候若是再有一场大败,恐怕国内那些被蛊惑的民众和工商业者也会参与起来谋求自己的利益,到时候诸侯国都要大乱。
魏楚都已经无法维系霸权,五年前陈蔡之战只不过是几十年前魏楚之争的延续。
争到最后,楚国要回了榆关、收复了陈蔡、杀掉了有宣称权的王子定,然而却丢了大梁、丧失了对宋国的附庸、丢掉了对郑国的控制。
魏国也没赢,争到最后,得了大梁,眼看着韩国吞并了部分郑国的土地做大、赵国背盟和魏国翻脸、中山国独立复国、秦国变法虎视西河。
双方争到最后,夹缝中的墨家却得了泗上,毁了齐国,拿下了淮北,自下而上地影响到了宋国迫使宋国中立……
魏楚都无力再战。
赢了还好。
万一输了,王权就要出大问题,整个国内的各种矛盾都要爆发出来。
农夫、工商业者、贵族、士人、王权、封君……这些此时已经风起云涌的争执,会伴随着一场大失败导致诸多不可预料的后果。
第十章 售粮
楚王有意接受那些游士的绥靖之策也正是出于王权的考虑。
如果能够会盟三分宋地,那最好。
若不能,不妨让出来宋地,让墨家吞并,以让墨家噎一阵难以消化,还要面对宋国贵族的反扑,同时又可以让天下诸侯充满对墨家的警觉。
于内,稳定的环境、墨家吸引着魏韩的注意,可以继续变法,加强集权,在死之前收拾一下封君,为儿子铺好路。
于外,宋国归墨,那么齐、越、魏、韩等国都要恐慌,魏国已经衰落,魏赵翻脸,到时候楚国就是各诸侯国的领袖,都可以认可的反墨同盟的盟主。
时间不站在墨家那边,泗上可以土改,弄出大量的自耕农阶层作为泗上义师的主力,以此蛊惑那些想要土地的民众。
可各国也未必不可以,只要能够收拾了贵族就行。
拖的时间越久,各国便越有利,楚国所得的利益恰恰又是最大的:宋国丢给墨家,楚国还有南阳。可魏韩就需要始终屯兵在中原方向,秦国至少稍微发力,魏国就彻底完了。
到时候能够制衡墨家的反墨同盟,非楚国不能为盟主,而且楚王估计到时候也已经变法完毕,国内贵族的反抗也基本稳定,楚国凭借自己的身量,未必就输给泗上。
然而这一切,不是楚国的封君贵族们想要的。
宋国不打仗,王权和封君之间的矛盾就压不住了;宋国不打仗,君王就不会给贵族封君们好脸色;宋国不打仗,就没办法继续扩大封君的势力,掌握更多的人口和土地。
临武君没想到郢都已经混乱成了这般模样,更没想到楚王竟然为了收拾贵族封君宁可隐忍放弃宋国。
王子良夫说的这些话,大多不是什么秘辛之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临武君都能看到楚王伸向他们这些封君的绞索。
临武君便问道:“难道楚人竟无大才,可以看到十几年后的事吗?”
王子良夫这时候也忠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阳城君、鲁阳君、平夜君、鄂君、邸阳君、襄陵君、舞阳君、项君等共五十四封君正有齐谏之意。备说绥靖之策,必将误国,不可从,应该驱逐那些纵横辩士,内抚众亲、外御其辱。”
临武君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忠贞远见之臣。王上重用那些士人,岂不知士人求利而为功名,今日归楚有利则仕楚、明日归魏有利则仕魏,是不能够和有家有封地的贵胄们相比的啊。”
“此事为国长谋,我不可以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不劝谏的。待您回郢都时,请携带我的谏书献于王上。”
“若真与墨家开战,临武必无忧。”
话是这样说,临武君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看来,墨家不可能攻打临武,因为临武这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占据并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