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夜子时。”
负责的人松了口气道:“那时间还够。你稍等一下。”
很快,几个人从外面进来,门被紧紧关好,外面有几个人正在守卫。
他将情况大致一说,来到后的几个人也都面露惊诧之色。
“此事……若回泗上,往来消息少说也要五六日。只怕时间来不及。”
“要不,我们先通知一下戴氏一族,先把他藏起来?”
现在皇父一族在商丘城中的力量并不是很强大,因为他的私兵还在数十里外,一旦这些私兵调动,以墨家在宋地的渗透,必然会生出警惕。
此事自然是要做的突然,才可能让人没有防备。
城中皇父一族能够控制的有组织的军队也就在一千多人,不过都是些精锐。
很显然这是准备动手之后,再立刻把私兵调过来,从而达成一次突然袭击。
没有军队的支持辅助,一切密谋都没有意义。
可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商丘这里的墨者很难做出决断,似乎层层上报是最为简单的办法。
最起码,将来若是出了事不会承担责任,毕竟是按照程序走的,最多也就是不受信任认为无能。
但若是自己这边做出决断,将来若是好还行,一旦不好,就可能要被追究责任,毕竟没有完全地履行程序。
戴氏一族是墨家在商丘的贵族明面上的代言人和合作者,此时此刻,保住戴氏一族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戴氏一族只要还在,商丘的事就依旧是贵族政变,贵族借兵归国得政的事,之前一大堆先例。
在商丘的负责人当然知道泗上中央关于宋国事的战略,那就是尽可能控制住局面。
然而也有人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皇父钺翎既然决定动手,要以血流成河换民众的怨恨和报复,从而促使各国出兵,那么就不只是杀戴氏一族那么简单。”
“他既说要先动手,倒逼我们起事,我们为何不先动手?”
“他在城中并无太多人,私兵调动,我们也一直盯着,也需要两日才到。”
“我们还有机会。野战或许不如,但只要我们夺取了商丘,暴动成功,就可以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再者,一旦他先动了手,我们的人死伤必重,那些平日亲近我们的民众也必然多有伤亡,到时候我们反而被动。”
“出兵也罢、不出兵也罢,我们都要处在被动之中。”
“他既然想要血流成河,我们就先杀个血流成河。我们在城中的人组织起来,也有数百,先发制人,先擒首脑,再扶戴氏上位,岂不更好?”
“况且,民众多支持我们,我们又怕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争论仍在继续,谁都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先发制人,各国的反应那是难以预测的。
墨家在各国都有分支,有很多公开活动的人,这件事事起突然,谁人也没有料到皇父钺翎会如此丧心病狂,不惜用整个宋国陪葬。
泗上那边猜测了很多种情况,但宋国内部觉得优势很大、外部各国可以通过外交威胁和合纵连横使得各国不出兵。
却偏偏没有想到皇父钺翎会反其道而行之,不惜失去所有的名声和民众认可的可能,倒逼民众起义,用屠杀来煽动仇恨,促使各国贵族紧张,不得不出兵。
又有人道:“此事我们若是先发制人,其曲在我。”
“各国诸侯皆会对我们充满警觉,只怕于大计不利。”
“而若是皇父一族先动手,其曲在彼。”
“到时候我们就算出兵,那也是因为皇父一族先动的手,到时候民众同情、诸侯也不好对我们太过警觉……”
这人的话刚说完,便有人道:“此言差矣。”
“我们不需要民众同情,我们需要的是民众觉得我们很强大,我们可以依靠,而不是让他们去同情我们。”
“至于诸侯的警觉,我们不先发制人,诸侯们就不警觉了吗?”
“难不成要用上千条人命换来所谓的同情?我们放任民众被杀,只为了其曲在彼?”
“就为了后世的人评价的时候,说这些民众太惨了,对我们所做的一切充满同情和感叹?”
“巨子说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束之高阁的墨块,让众人感叹余香袅袅;而是要做把天下染黑的墨汁,哪怕将来的人觉得这墨汁黑乎乎的,回想起来并不如清水的一些好。”
“在别处,隐忍也就罢了。在商丘,隐忍什么?他既然想杀我们全家,我们先杀他们全家,哪怕所谓其曲在我,又有何惧?”
“是非曲折,商纣周武的事,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负责人沉默片刻,说道:“子墨子曾言,利可权也。权衡大利小利,以作决断。”
“先说一下先发制人的弊端。”
他熟练地拿出了纸笔,众人也知道时间宝贵,立刻按照顺序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弊端太多。”
“先发制人,各国震动,轻则驱逐我们在各国活动的人,重则屠杀。商丘我们势大,但在别处,我们势小,不足以抵抗,也不足以暴动成功。”
“一旦各国出兵,我们准备不足,而且现在我们正在发展,时间在我们这边,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宋地紧要处,一旦出兵,魏楚韩都不会允许我们独占宋地,到时候在宋地大战,我们将要受很大的影响,可能需要整个泗上的动员为了打赢这一战,以至于阻碍我们继续发展。”
提出先发制人弊端的人才说到这,立刻有人反驳道:“此言差矣!我们发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利天下。而不是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泗上的发展。”
“巨子常言,要分清楚目的和手段,这一点不要搞错了。我们不是为了发展而发展,而是为了利天下而发展。宋国自然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是天下之中……”
他的话立刻被严肃的声音打断,商丘的负责人道:“先说弊端,后说别的,不要争吵大义、目的、手段,只谈利弊。”
“除此之外的弊端,还有什么?”
第二十七章 先发制人(中)
若论利害,自不是单单宋国一地,若只是宋国一地,先发制人只有利而无害。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又说了一些弊端,为首那人一一记录下来后,问道:“那既说完了弊端,且说说利处。”
有利有弊,利处也不少。
刚刚反对妥协隐忍的那名颇为激动的墨者道:“若谈利处,首先一点就是我们先发制人能不能成功?”
“若能成功,那么自然可以谈利处。若是不能成功反而失败,那么一点利处都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和那些旧贵族,是你死我活。因为我们的乐土之中,人人平等,没有贵族;贵族的乐土之中,尊卑有别,没有平等。这就像是是和非的关系,二者只能存其一。”
“不是说我们如此妥协隐忍,他们就会尊重我们。如今各国诸侯对我们更多的恐惧而非尊重和信任,他们现在不敢动我们,不在于我们隐忍,而在于我们五年前中原一战让贵族胆寒。”
“所以,宋国的事也一样。”
“做成了,做的惊天动地,各国诸侯反而可能会畏惧我们,至少对于我们在各国都城活动的同志不敢赶尽杀绝,不敢说必然如此,但至少也有这种可能。”
“可若是我么隐忍,各国诸侯都会觉得……连宋国我们都不管,为了不打仗而放弃,那么在别处对付我们我们最多也就是抗议和反对,反倒是助长了我们对付我们的心思。”
“四年前菏泽会盟的战争法,各国诸侯之所以遵守,不是因为我们说服了他们,而是因为我们枪决了齐公子午,各国诸侯贵族大夫都要考虑到万一他们做的类似的事被我们抓住枪决怎么办。”
“如果有人觉得,那是因为讲义理而使得贵族相信不杀为义,那就可笑了。”
本身就有几个人是支持先发制人的,听这人一说,也都纷纷点头。
四年前菏泽会盟前后,泗上墨家可谓是说了许多出格的话,连周天子前来册封的使者都不屑于接触,断然拒绝封侯之事。
这要是在春秋时代,少说也是个楚王问鼎的罪状,各国都会出兵干涉以维护旧制度。
楚国当年可以问鼎,可以自称蛮夷观中国之政、可以自称王爵,到头来还是靠战场上说话。
四年前菏泽会盟,各国诸侯也只是口头上责骂了一些,却并没有太多的动作。
无他,仅仅是因为中原大战泗上渔翁得利,受损最小,各国都不敢打下去了。
放到宋国这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在宋国先发制人,可能会招致各国诸侯屠杀在明面活动的墨者,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礼送出境。
这种辩证的考虑,便是这边越凶狠,那边反而越客气;这边越隐忍,那边反而越凶狠。
和旧贵族之间的分歧,那真的是你死我活。如这人所言,墨家所规划的天下中没有贵族的位子;贵族们规划的天下中也没有平等的位子。
大战不可避免,这是四年前菏泽会盟就已经说清楚的事,从墨家绝口不提非攻转而制定战争法的那一刻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不需要说的太清楚太直白。
从“非攻”,转为“一天下为大利,非攻的解决方法就是兼爱、兼爱的前提是消除齐鲁越晋人的区别”的宣传口号的变动,再明白不过了。
之所以现在没打起来,只是因为各国包括泗上都觉得时间站在自己这边,越拖下去越有利,都在谋求变法集权。
宋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宋国不是费国,一旦宋国出事,整个中原都要有所反应。
宋国决定了三晋南下最重要的通路;决定了楚国北上最为便利的通路;也决定了泗上周边的安全和谋取中原的通路。
牵一发而动全身。
众人沉默片刻,负责人道:“既说是获胜才可以谈利弊,那么就现在来看,不考虑泗上出兵,我们获胜的可能有多大?”
那个支持先发制人的墨者自信满满地道:“七成,至少。”
“我们在商丘有不少人,而且随时可以组织起来至少四个连队的士卒。”
“皇父一族的私兵距离商丘还远,两天时间,我们足以控制住商丘的局面。”
“商丘既得,戴氏一族本就颇得民心,况且二十年前政变之后,民众一直有武装,所谓非攻守城。”
“一旦控制住商丘局面,便可以武装起来至少三万士卒。骑兵虽无,但炮兵我们有优势。”
“野战对垒,却也不惧,商丘城下决战,未必就输给皇父一族。”
“就算不决战,我们固守商丘,皇父钺翎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泗上是否出兵,时间都在我们这边。”
“扩军之后,三个师就在泗水,防备宋国有变,六指为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可控制宋国局面。”
“而魏楚等国,想要出兵却难。”
“一则,魏国出兵与否,需要考虑秦国和韩国的态度。”
“二则,陈蔡等地,楚王集权变革,那里并没有实权的封君,楚国想要出兵,便必须要经过楚王的允许,而不是有封君私兵县公可以直接用县兵先出征,倒逼楚王宣战。”
“泗上不出兵,商丘的事,那是皇父一族嘴里的戴氏之乱。”
“如果各国以戴氏之乱的名义出兵,就必然不敢动我们在各国明面活动的同志,他敢动我们的人,那就不是干涉宋国,而是对泗上开战。对泗上开战,我们可以直扑魏国河东地、楚国陈蔡地,他们只怕也要考虑。”
“所以,只要我们能够成事,回旋的空间极大。泗上中央那边自然会作出应对。”
“可若是我们直接妥协隐忍,那失去了主动,难不成我们这的放弃宋地?”
“不放弃宋地,那么我们便师出无……无旧名。以利天下和害天下的名义发动战争,那就是彻底和各国宣战。只要我们能够成功,那么还可以用助戴氏的名义出兵。”
这人说的极有底气,而这底气的原因,就是因为商丘是泗上之外墨家的大本营,那是墨家起家的地方。
二十年前就有木器厂里安插各种成建制的墨者士卒的行动,现在更是如此,墨家在商丘的势力远不是皇父钺翎能够想到的。
对基层的控制力,是个悖论。如果皇父钺翎能够做到集权、控制思想言论、控制墨家活动,准确掌握商丘的各种情况,那他也不至于现在连那些分权的贵族都没解决。
这年月,不是谁想集权就能集权的,原本的历史上从吴起逃到楚国开始,楚国就想要集权,集了百余年到头来还是没集成。
皇父钺翎虽有才能,可他毕竟是旧时代的人,商丘城内的局面是他所学习的、家族传承的贵族统治术从未面对过的大变局,他隐约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但距离总结出新的统治术还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