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如果选择和泗上开战,天下贵族必将盛赞,曰君上有仁义、匡礼法,可问题是……魏国必定损失惨重,秦赵得利,日后难道秦赵得了天下会供奉魏人、祭祀君上为铲除墨家平等之邪说所做的贡献吗?”
“不但不能,只怕还要嘲笑,说您耗费全力,不知进退,以至于秦赵得利而得天下。”
“君上亦知宋襄公之事,以他之作为,真君子也。”
“然而天下是称赞他的人多呢?还是嘲讽他的人多呢?”
“为君子者,可以为消灭平等而献身牺牲;为君者,若是这么想,那只怕并不是一个雄主,反倒会招致别人的耻笑。”
“君上要明白,君子之义,是约束和统治下人的,不是君主自己要遵守的。宋襄公不懂这个道理,作为国君却要遵守本该下人君子所遵守的道义,因而被人耻笑。”
“君上需得明白,礼法不过是器、贵贱有别也不过是器,为制器而死的,只有奴僮,却不可能是使用这些器的人。”
第五十一章 神圣地
道理这东西,学过这些道理的人都懂,可真正要做的时候往往悖离道理太远。
公叔痤所言的那些统治者应该明白的君王之论,魏击也不是不知道。
当公叔痤再三劝说之后,魏击也明白,自己如果为了社稷和宗庙,只能够背得起这个忍辱负重的职责。
至于将来的评价,魏击明白,天下人最终是要看结果的。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够在将来换来魏国的崛起,平定天下,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评价必然极高。
到时候就是颇有雄才、忍辱负重、认清自我、战略收缩,休养生息,为魏国获得喘息发展之机,暂避锋芒。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将来并没有什么用处,反倒是被其余诸侯或者泗上吞并,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评价必然很低。
到时候就是目光短浅、不知大敌、放任泗上崛起、不趁唯一的机会削弱泗上云云。
最终要看的还是结果,至于说第三种可能,魏击明白,在这大争之世已经不可能存在。
要么吞并天下,要么被别家吞并,这是大势所趋。
魏击思虑许久,感叹道:“相邦也知道泗上之野心,也素来知道泗上自从墨子去世、菏泽会盟鞔之适上位之后的种种言论。我始终觉得,泗上方为天下诸侯大敌,奈何诸侯于这个时候还不能一心,各怀心思。”
公叔痤亦叹道:“诸侯何曾一心过?葵丘会盟,难道是诸侯一心吗?无非是齐桓势大足以压楚,中原小国不得不从;践土之盟,无非是晋文势大足以压中原,一众小国亦不得不从。”
“君上知道泗上终为大患,齐、赵、秦、楚难道就不知道吗?”
“可君上自思,如果这一次对宋干涉,泗上势弱,楚人却也损失惨重,内乱爆发,君上可会因为楚人在反墨战争中出力颇多就不去攻打楚国吗?”
魏击嘿然不语。
公叔痤道:“这就是一样的道理,君上不能够这样,那么秦人楚人韩人赵人亦不能如此。”
“天下大乱,必定于一,大争之世,诸侯争雄,这样的解决已然注定,各国都必然各有心思,又如何能够合力?”
“唯有泗上继续咄咄逼人,才有可能让各国都明白泗上的威胁为首要之事,方有可能。”
“昔者郑伯克段于鄢,今日泗上占据宋地,都是一样的道理,总有一日泗上的所作所为会让天下人明白,其害也已。”
魏击点点头,认可了公叔痤的说法,最终也定下了魏国全面战略收缩的战略。
……
数日后,魏国开始大肆宣扬皇父钺翎的反墨檄文,派出使者沟通韩楚齐,作出要干涉宋国的态势。
国都纷传,魏与泗上必要开战,士卒开始在国都集结,农兵开始征召,西河地区也一日三使派人督促西河的防务以防备秦人偷袭。
在这个节骨眼上,韩侯的使者终于来到了魏都。
在一些理解性的对答之后,由韩侯使者、魏击、公叔痤三人的密谈就此开始。
韩使不知道魏国的战略,仍旧以为魏国想要对泗上开战,所以再来之前,韩侯给出的纲领,就是借助这个魏国急需韩国支持的时候,开出条件,急需蚕食郑国。
但魏击已经听从了公叔痤的建议,所以魏国在谈判上占据着主动,这是韩国所不能够知晓的底线。
魏国的底线是洧水为界。
郑风多淫,有歌曰: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郑国的变法较早、民众富庶的也早,洧水流域都是郑国的精华之地,土地肥沃,人口众多。
洧水流域算得上是民间白话的发源地,而这种发源的基础就是民众曾经有着富足的物质基础。
以洧水作为天然的分界线,能够避免魏赵之间那种犬牙交错的局面,使得魏韩之间的矛盾得以暂时的压制。
韩国使节并不知道魏人的心思,于是先是大倒了一番苦水,又说了许多郑韩之仇,最后又谈到了泗上出使郑国对于魏韩的威胁。
郑国此时已经没有太大的威胁了,但韩国为了能够获取魏国的支持,便道:“郑,曾霸也。如今虽衰,却也曾于黄池、负黍屡屡得胜。”
“墨家,练兵阴谋恶政之学,郑国若从泗上,其势必强。二十年间,魏韩得郑之半土,此仇郑人常忆,今日臣服于魏,无非是权宜之计。”
“今日……”
韩国使者还准备继续说一些的时候,冷不防魏击道:“善。郑国贰于泗上,可亡矣。”
韩国使者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准备继续说一些理由呢,一下子愣住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击说的什么,心中大骇,以为自己听错了。
郑国一直是魏韩之间的缓冲,魏国一直不允许韩国吞并郑国,而且一直用郑国来压制韩国。
这一次来到魏国,韩国的使者也就是想要借助魏国大肆渲染要和泗上开战的机会,借此来要挟魏国,让魏国允许韩国吞并郑国的一部分土地。
哪曾想自己组织了许多语言,这才说了半句,魏击直接同意了……
韩使明白自己的口才只怕不能够一言以改变君王的心思,心道只怕魏国总爱已经动了吞郑的心思,连忙道:“君侯所言极是,国小而有二心,可亡矣。”
魏击道:“此事需机密,不可外泄,不然楚人必要干涉。”
“如今反墨反泗上,为天下大计。墨家祸乱天下,必使天下亡,郑国却亲泗上,自取灭亡之道。”
“这次会盟,正该质问,会盟之时,审核其罪,存其祭祀,却要管辖其国土。”
“这非是为了郑国的国土,而是为了郑国的百姓不受墨家蛊惑,也是为了郑国的百姓不在手刀兵之苦,这是顺从天道的。”
“你可速回,我有书信传于韩侯,此事决不可外泄,月后会盟,当伐郑人。”
具体的利益划分,那不是和一个区区使者就能够谈判决定的,之后的事还需要更多的谈判,但魏国却占据着优势。
月后会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到时候天下都以为魏国是要干涉宋国,楚国到时候也会派出使者参加后续的会盟,但在会盟的途中,天下人都以为魏国要干涉宋国的时候,一举灭亡郑国,魏韩瓜分郑国的土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重要的不是罪名,而是魏国的态度。
现在时间站在魏国这边,魏国已经开始动员士卒,不管是韩还是楚,都会认为魏国动员的目的是为了对泗上开战,都没有提防到魏国整个战略的转变。
魏在瓜分郑国这件事上已经占据了先机。
……
魏韩密谋的时候。
已经成为泗上诸军一方主帅的六指已经兵临宋国楚丘。
楚丘四周都是桑林,是宋国乃至天下刺绣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
除了刺绣闻名之外,这里还是一处有着特殊意义的古迹,而且是这个时候就被称之为古迹的古迹。
六指意气风发地站在当年商汤祈雨的祈雨台上,曾经这里上演过声势浩大、动辄千人的桑林之舞,现在这样大型的团体操表演宋国已经多年没有举行,而且就算举行也都是缩水版的。
那曾是需要人牲和奴隶血祭作为祭祀的大型舞蹈,现在却已经不过是只需要百人演出的小舞蹈。
六指站在祈雨台上,看着这一处古迹感叹道:“此非昔年商汤割发断手之处乎?”
军团代表道:“是呀,传闻当年天下大旱,商汤要用自己为祭品,祭祀上帝,祈求雨水。”
六指举着马鞭、指向远处宋人公族常年祭祀的地方笑道:“不过是愚弄民众的手段罢了。上古巫师,知晓天志,明白何时有雨,却不可能将这些秘密传播于民众,自己隐藏起来,使得民众认为他们可以沟通上帝,垄断神权,使得民众心服。”
“巨子当年就说,五帝三代神圣事,骗了天下苍生。”
“今日我们不祈雨,却带领民众挖掘沟渠,旱涝无忧,却是远胜于当年商汤了。”
“商汤若真的有心利于百姓,他必然欣慰。倘若他当年不过作秀以上帝而愚民,那今日他也无可奈何。”
身后几人都大笑,连同商汤这样的上古圣人,在他们眼中都没有任何的敬畏。
这里便是桑林的边境。
这里便是上古时候楚人先祖在中原活动的部落聚居地,是当年楚国先祖剖腹六子季连部落的兴起地。
这里便是楚国在国外的另一处重要的祭祀场所。
这里就是商汤祈雨之处。
这里就是中原版本的大禹和涂山女娇故事的涂山,只不过墨家为了大禹和越国的法理认可的版本涂山在越地。
这里就是当年宋国桑林鼎曾经的祭祀之地。
这里就是宋国祭祀武丁伐蛮夷功绩的地方。
商之兴也,梼杌次于楚丘。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
焉得彼涂山女,通之于台桑。
这是一处有着神圣意味的土地,至少曾经神圣过。
此时这片曾经有着神圣味道的土地上,站着万余名立志于利天下,民为神主、相信天志即为人愿的士卒。
第五十二章 砀山围
和六指一起爬上神圣的楚丘景山的人很多,看着茫茫无际的桑林景色,更多的是一种极为“市侩”、“庸俗”的想法。
譬如他们眼中的桑林,只是一片桑林,叶子可以养蚕然后可以吐丝然后可以织丝绸的桑;许多树木郁郁葱葱你那个的林。
大军如今正在桑林附近驻扎,距离商丘已经很近,作为先锋的两个旅已经入驻了商丘,帮助维持秩序和稳定人心。
之前并没有爆发惨烈的战斗,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那些封地的贵族没有集结,也根本难以守卫自己的封地。
许多人想要逃亡,但是骑兵四出,卡在各个路口,抓获了不少,并没有给他们逃亡的机会。
现在大部分剩余的宋国贵族都将兵力集结在了睢水以南,也算是毁家纾难,想要继续僵持下去,以争取到各国出兵干涉的机会。
高效的动员体制和常备军制度,为泗上争取了至少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之内诸侯都不可能集结完毕发兵干涉。
在出兵的时候,适告诉六指,要快,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要稳定住宋国的局面,使得各国想要干涉都来不及。
六指也是忠实地执行着上面的命令,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一方主帅指挥一场战役,也算是一次练手。
只是这一次练手颇为无趣,至今为止并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
宋国民众对于墨家很熟悉,尤其是泗水沿岸的城邑村社,并没有觉得这是一场侵略,反倒是觉得这很正常,若不出兵反倒是不正常了。
墨家在宋国的政策,也继续延续着之前的策略,只动大贵族,不动工商业者和已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的小贵族,反正只要打倒那些大贵族民众足以吃饱分到足够的土地,那倒是没有必要弄得太过激进。
六指在楚丘驻扎,主要还是为了防备魏韩方向,沛邑军团这一次的任务就是从北线入宋,快速平定宋国局面后,进驻魏韩宋边境。
彭城军团则是从南下沿着睢水推进,抢占宋楚边境重要的边关符离塞,提防楚国的动向。
泗上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虽然并不希望此时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