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也知道那是值得赞赏的,自然不会觉得那些人张扬的可恶,在泗上军中不张扬一点实在是没什么安身立命的资本。
只是赞赏归赞赏,这老兵却不会那么做,因为太累。他也从不会少做,真要是命令下达,也会拼了命完成,但像是今日,一个时辰就挖四步,那实在是过于轻松,便也不争不追,省下许多力气。
十二年前他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年轻人,现如今他也只是把当工兵看作是一项工作:和种地的、织布的,都无甚区别。反正超龄服役了九年,每年发的钱不少,娶妻生子都不成问题。
在他看来,这才是泗上终究会利天下的重要一点,若只靠利天下、有志于天下芬的理想和热忱,只怕墨家要少大半的人。
可论起来,他又觉得自己该出的力也出了、该执行的命令也执行的,算起来自己也还是利了天下,只不过稍微比别人落后一点而已,比起那些贵族们总归还是好的。
军中不少的超龄服役的老兵,既有纯粹有着利天下之心的、也有一些习惯了军中生活不想离开当做职业的,这正在挖坑的老兵便是后者。
老工兵的手上极为有准儿,一边闲聊、一边还让那几个新兵蛋子上来试试手。
到最后举起腰间口袋里的一根矩尺,眯上眼睛看了看平整程度又补了几铁锹找平之后,刚把矩尺放回腰间,后面换班的哨声就响了起来,时间几乎是一分不差。
沿着已经拓宽的壕沟回到后面交接了之后,他们连队便在一处土坡的后面休息,以伍为单位就地散开,有炊事伍的人送来了加了糖和盐的粗茶水。
老工兵举起陶壶咕咚咕咚地灌了半肚子,从怀里又摸出来一块配给的红糖块扔进嘴里噙着,还有两个时辰换班,倒是可以趁机睡一会。
伍里的年轻人都去听连代表讲故事去了,老兵取下帽子盖在脸上,遮挡一下炫目的阳光,心里想着孩子上学的事。
开战之前刚接到家里的信,说是孩子开蒙之学不及格,竟然没达到二百个字的强制要求,不但家里被叫去乡校好好训斥了一番、连带着还罚了二十个钱。
想到这,这老兵便苦笑一声,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扎着的超龄服役配发的皮带,琢磨着要不要回去让儿子尝尝皮带抽臀的滋味,可之前每每回去一看到孩子就又下不去手,也只是骂几句就完事了。
“这一次,可不能轻饶!可这孩子实在是不爱学,也得谋条路。喜子之前被调往南海筑城,实在不行,等他服役完,让他去南海去闯一闯。”
正自琢磨的时候,远处城墙上传来几声炮响。
之前还在连代表那里听故事的新兵们嗡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起看看远处正在接替自己挖掘的伙伴,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受伤的。
老工兵却连起身都懒得起身,甚至那炮声都没有让他的思索有丝毫的停顿,仿佛根本没听到一样。
几个新兵匆匆回来,围着他道:“司马长,你听到了吗?城上打炮了。”
老兵抓起盖在脸上的帽子,挥挥手道:“该听故事听故事,该喝水喝水,该眯一会眯一会。我挖的坑,别说城上就七八门炮,就是七八十门也没事。去去去……”
老兵心想,城里那些人真是闲的,莫说这么远打不到,就算再靠近二百步,你炮轰有什么用?倒是派人出城袭扰可能还有点用,当真是扰人休息。
第六十章 砀山围城战(五)
城内用于壮胆的炮击持续了两轮之后就戛然而止。
既然毫无作用,那就不如留下火药和铁弹,免得浪费。
等到两个时辰的倒班时间一过,休息完毕的老工兵再次和伙伴们踏入已经拓宽成型的壕沟,继续向前挖掘。
这种壕沟他已经在实战中挖了不下于五次,从当年齐越泗上霸权战争开始,泗上这种平行壕掘进的攻城战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一切在老兵看来,都只是按部就班。
就像是在泗上那些屠狗的屠户杀狗一样,先把狗吊起来勒住脖子使之呼吸困难,然后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倒上水直接呛死,在不懂行的人看来一定惊叹,可在懂行的人看来这就像是农夫锄草、工匠盖房一样简单而又程序化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
……
指挥所内,六指拿着千里镜看着远处如同蜘蛛网一样的壕沟,观察着壕沟掘进的进度。
收起了千里镜,和身边的军团墨者代表道:“我看巨子给我们的时间有些多了。十五天之内,足以拿下砀山。”
军团的墨者代表也赞同这种说法,参谋部已经将敌人任何可能的反击方式都想到了。
军团代表笑道:“如当年索卢参西行,在希腊看到的那些戏剧,巨子评价说,多有所谓机械降神之说,但凡矛盾解决不能的时候,便天降神祇,皆大欢喜。”
“我看今日砀山之围,皇父钺翎想要获胜,也除非机械降神一途,别无他法。”
六指也大笑道:“可惜咱们墨家讲究民为神主,便是真有神,却要助不义无道的皇父钺翎,那也要被真正的神所消灭。”
“城中苟延残喘,唯一对我们有威胁的,也就是出城袭扰反击,可出了城他打得过我们吗?”
这话倒不是自大,精锐步卒的比例至少达到了五比一,而且还有炮兵的优势,以及营垒防御的加成,城中那点人出城反击的机会一点都没有。
战争打到这种地步,结局就已经注定,也注定了不会有半点波澜。
现实世界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没有机械降神的可能,也就没有在一切都算到的前提下出现意外的可能。
军团代表想了一下,摇头道:“唯一担忧的,就是那些诸侯的使节,会不会觉得就算是修筑这样的城邑也无用,使得巨子想要将各国拉进修建城防的军备竞赛的策略不能够实现?”
“他们只怕并不知兵,到时候只能看到砀山和以往的四方城邑如此不同,依旧一月而下,只怕他们觉得得不偿失,便不修筑。”
六指挥手洒脱笑道:“巨子的意思是杀鸡儆猴,威慑各国为主要目的。能够拖入修筑堡垒的军备竞赛当然可以,问题在于他们若是不修筑……岂不是对我们更为有利?”
“修筑城邑,就要变革、就要刮民,内部矛盾增加,对我们将来有利。”
“不修城邑,无需变革,得过且过,我们源于外部,两筑法、三筑法的夯土城墙,挡得住我们的炮击?”
“并无区别。一个是内部矛盾增加有利于我们,但我们是天下人的同时,也是各个诸侯国之外的化外之人,可以凭借武力解决许多问题,未必一定要站在当局者的角度,只考虑内部矛盾的激化。”
六指指着远处的砀山城道:“当年和齐人作战,铜炮运转不易,巨子不得已才用壕沟接近火药炸城的方式破城。若是临淄和砀山一样距离彭城不过百里,运输容易、后勤充足,巨子当年又何必非要挖坑?铜炮排开,半日就能把夯土城墙轰开。”
“依我看,经此一战,各国肯定是要花费高昂地去修筑都城和边境的城邑,他们别无选择。”
军团的墨者代表和六指一样,都参加过当年的齐墨之战,六指略微一提,他也就明白过来。
想了一下,又问道:“咱们墨家在子墨子之时,以守城著称而闻名天下。你以为,若是我们防守,如何才能守住这样的攻城手段?”
六指嘿然笑道:“子墨子言,守城有上中下三守。上守,出城野战,战而胜之。只要我野战无敌,谁人能逼我守城?困守孤城,本为下守,又何必做?”
军团代表笑道:“你这是偷换概念,若是巨子在,非要批评你的。我问的,便是野战不胜不得已而守的情况,和子墨子所言的‘三守’不一样,子墨子谈及的是战略,我问的是战术。你非是不懂,却故意混淆,看来你定然也不会防守。”
六指点点头笑道:“是呀,真要是把皇父钺翎换做我,除了固守以待诸侯干涉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野战又打不过、人心又不归顺、士气又不高昂,怎么打嘛?”
以他一直所受的教育和影响,他向来觉得,战争只是无奈的选择,如果有更好的方法解决各种矛盾,战争当然可以不用爆发。
然而墨家从墨子开始宣扬非攻助弱开始,一直到现在整个思想的萌生和发展已有将近六七十年,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只靠嘴皮子讲道理是没有办法利天下的。
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在战场之外就已经注定,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砀山一战注定了不会是一场惨烈的会战,以为关乎胜负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在开战之前解决了。
到现在这一步,单就这场战役而言,胜负已无悬念。
……
远处各诸侯使节观察团所在的土坡上,也有人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一名楚国的使节放下了手中的铜壳的望远镜,摇头感叹道:“砀山月内必破。皇父钺翎败矣。”
他们这些使节并非不知兵。
他们不但知兵,而且还有不少人研习过九数几何和墨家的许多学问。
当年墨家和越国争霸泗上,适攻取滕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宣扬天下,用攻城战的胜利宣告理性、九数、几何、天志的胜利。
那时候可能无人重视,也可能除了吴起那样的时代顶尖的人物并没有意识到那篇流传于大城巨邑文章的重要。
然而十余年过去,当时无人问津的文章已经深入人心。
墨家把攻城和守城,弄成了九数几何题,使得攻城战变为一种近乎无趣、没有智谋可以施展扭转大局的计算题。
这种理性的精神因为战争的需要,逐渐被各国所重视,因为不重视就不可以在这大争之世下存活和守住自己的城邑。
可这种精神的传播,也使得早已经礼崩乐坏残破不堪的旧时代规矩更加脆弱,越多的人认同理性,就有越多的人认可墨家的那一整套道义和推论。
这是一个死局,谁也解不开的死局,除非有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诸夏蓬勃发展的百家争鸣拖入到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地步,而能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一点的,可以称之为神了。
密密麻麻的之字形的壕沟,在这些懂得一些墨家攻城和守城法、以及九数和几何学的使者看来,意味着砀山城被攻破的时间可以推算出来。
只需要计算一下每天泗上这边的掘进速度,就可以算出来城破的大致时间。
发出感慨的这名楚国使者觉得他已经看到了一个月后的未来,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旁边的魏韩使者亦明白这不是信口开河,有些不解地问道:“泗上攻城守城之法,向来喜欢公之于世。昔年鞔之适攻滕,大张旗鼓,喧嚣于市。今日攻砀山,也是如此,叫我们前来参观。其中莫非有诈?”
“泗上之城,也和砀山类似,都是凸凹相连,各有棱角。这种攻城手段可破砀山,亦可破泗上诸城,鞔之适向来狡诈,他所为者何?”
之前说话的那名楚国使者是个年轻人,属于是受益于楚国改革之后的士阶层,对于墨家的感情很复杂,并非是仇恨也并非是理想的亲近。
面对魏韩使者的疑惑,楚国的年轻使者冷笑道:“守城者,不得已而为之。若能野战胜之,何必守城?”
“泗上数万义师,军容齐整,自以为秉持天志匡扶天下,野战之强,各国无可制之。既然可以野战解决,又怎么需要守城呢?”
“如今天下,不论雄楚魏韩,提五万之师野战可胜泗上五万者,可有?”
今日他们虽然站在一起参观砀山围城战,甚至有传闻各国可能会盟干涉宋国,但这并不代表各国的仇怨就已经消失。
楚国和魏韩打了百年,更有一战被吴起攻破大梁、俘获诸多封君、阵斩右尹这样的仇怨,楚国的使者难免要在言语上讥讽一下魏韩。
除了这种诸侯之间矛盾的映射,双方之间还有一些矛盾。
这楚国的使者年纪轻轻,是落魄的士阶层后裔出身,算是低阶贵族,按说没有资格成为使者的。
魏韩这边则都是一些真正的贵族出身,和落魄的士阶层后裔不一样,本身就有些瞧不起。
这种怨恨和矛盾,是超越诸侯国疆界的阶层怨恨,彼此之前都互相瞧不上。
正统贵族和出身高贵的,认为那些落魄的士阶层算不得贵族,没有贵族气质,要不是天下被墨家折腾的“尚贤”,他们根本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和自己平等的对话?
那些落魄士阶层、在时代浪潮之下起于微末的人,则认为那些旧贵族大多是一些尸位素餐之人,要不是这些人没有本事而且又贪婪,何至于天下大乱?
第六十一章 砀山围城战(六)
言语间的讥讽,魏韩使者听的明白,却也无可反驳。
真要是野战对阵,魏韩都无信心可以在兵力相等的条件下战胜泗上这边。
泗上这几年拼了命的发展军备,原本的长矛手和火枪手混编的花队,如今一些主力都变为了单纯的火枪手的纯队。
火枪上短剑的出现,使得原本的长矛手和火枪手得以统一,燧石和板簧的出现使得泗上的军阵更加紧密,虽然还未有过实战的检验,可是泗上这边一直在出书讲述这样的优势。
虽然各国嘴上不信泗上的天志之说、也拒绝承认泗上墨家真的掌握了天志,但是身体还是很老实的。
以这些年泗上引发的军制和政治改革带来的效果看,泗上的许多东西都是值得学习的、而且是正确的。
就算是魏国最精锐的魏武卒,如今也不过刚刚完成了火绳枪和长矛的混编,这种混编的弱点显而易见,因而说起野战同等兵力之下的对抗,各国其实都默认泗上野战依靠一国之力不可战胜。
若不然,也不会非要各国会盟才能够出兵干涉宋国,也不会需要这么久的准备和反应时间。
然而在这种场合被曾经是敌国的、可能将来时盟友的使者讥讽,魏韩这边的使者却是不可以点头接受的。
魏国使者冷笑道:“我素闻楚人新军,皆赖墨者之力得以编练;楚国墨者极多,亲墨者也多。听你之言,知道的你是楚王之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泗上的宣义者,却在这里长泗上的威风。”
“你要谨慎,只怕你已经墨化而不知。你有墨化的倾向。”
楚国使者哼声道:“三人行,其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泗上之义,虽有诸多不通之处,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畜生也睡觉交配,难道人就不可以睡觉交合了吗?泗上的道理中,尚贤、利民,这总归是不错的,只不过泗上在如何实现这件事上,做得不对。”
“若是谈及实事求是,那就是有墨化的倾向,我倒是希望天下贵族都有墨化的倾向,也免得天下困苦。”
魏国使者冷笑道:“尚贤平等之说,使得天下大乱,你却在夸赞墨家使得天下大乱的学说可以借鉴,却不知道楚人难道都已经忘却了尊卑,也准备平等了吗?”
楚国使者正色道:“我信奉的,是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君言即法,政令统一,无人敢于染指君位,君王之下,各凭才能,居于官位得以俸禄,则天下大治。”
“墨家所犯的错误,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平等。若如此,君可以为王,臣亦可以为王,乃至于贩夫走卒皆可为王,岂非天下大乱?”
魏国使者亦是冷笑道:“其为人也孝悌,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孝悌与作乱的关系,源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