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死已经是必然之路,墨家不会饶过他,至少要用他的血做个警示:谁敢学他,那就是死路一条。
面对这样的问题,皇父钺翎用当年子产变法时候的一番话,感叹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既是这样说,便等同于默认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他没想到诸侯们会如此短视,更没想到自己面对泗上的攻势可能连一个月都坚持不到,自己花费重金修筑的砀山要塞在泗上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亲信谋士见皇父钺翎回答的如此淡然,便又问道:“将死者,第一要务,便要想如何复仇。”
“现在那些人想的办法,都无意义,就算今日废掉百余人,挖掘了城外两三处壕沟,也不过是将破城之日推迟一天。”
皇父钺翎皱着眉,看着那谋士,冷声问道:“你是何意?如你所言,我应该投降泗上?你莫非是泗上说客?”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不要去考虑是否守得住了,不如考虑一下别的。
什么是别的?
弦外之意,皇父钺翎觉得无非就是投降。
那谋士摇头道:“我非是说客,我与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亲死于当年商丘之变。”
“我只是想告诉您,既然您已经是必死之局,与其考虑怎么样才能晚死几日,不如考虑死后复仇之事。”
“岂不闻泗上所讲的那个‘执政变法遭到贵族反对,死前用计害七十家绝嗣’之故事?”
第六十三章 砀山围城战(八)
这个泗上这边借由“未可知之地”、“太虚幻境”的死前毒计的故事,若无泗上这些年导致天下发生的变化,原本就该在这几年发生在楚国的宫廷之内。
故事的人名换了、国家换了,但是故事的精髓却没变。
历史上吴起明知自己必死的时候,没有选择张弓反击杀一个够本,而是直接扑到了楚王的尸体上,迫使杀红了眼了贵族们箭射楚王尸体,导致了七十多户贵族绝嗣全家被杀。
这才是善于复仇的人在不可能翻转局面之下该做的选择。
宋国距离泗上太近了,那些原本应该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借用未可知之地发生的故事,这些人都听过。
皇父钺翎既然知道自己不投降必死,又不肯投降,心中已然做好了死的准备。
听这亲信一说,眼前一亮,大笑道:“若非你言,我竟然不能看破,还在思虑如何才能晚死几日。”
“不知你有何妙计?”
那亲信谋士道:“死人不可以复仇。但从死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人,会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而去杀死您的仇人,虽然他的心意不是为您复仇,但他的行迹却是替您复仇。”
“您以为,什么样的人会和墨家为敌?什么样的人又能够有可能屠灭墨家?”
这说的,自然是天下诸侯。
皇父钺翎苦笑道:“我已经发了反墨之檄文,历数墨家之罪孽,动摇分封建制之根基。”
“可又有什么用呢?楚魏韩迟迟不肯出兵,不敢出兵,不愿出兵。诸侯之间,各怀心志,生怕自己被友军所伤。”
“天下将乱,他们却目光短浅,不能够放下仇怨一致对抗墨家,早晚有一日,等到他们国内也暴乱的时候,谁来帮他们?”
那亲信闻言哈哈大笑道:“自三皇五帝至虞夏商周,纵观数千年,唯一所见,就是为人者,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吸取经验。”
“数千年亡国之失,于史中都可找到对应之处,但却又有几国社稷得以长久?”
“您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但除非墨家暴乱的火烧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会感慨如今没人帮他们了;除非是后人以史为鉴的时候,多做感慨,但却不妨碍日后仍旧有人犯同样的错。”
“您以为我在说天下诸侯可以为您复仇?”
皇父钺翎一怔,反问道:“除非诸侯,又有谁人能为我复仇?谁又能硬撼泗上之锋芒?”
那亲信谋士微笑道:“民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墨家借民众之力而起,能够灭杀他们的也只有民众。”
皇父钺翎脸色微变,觉得这谋士莫非是痴心疯了?
墨家正是借庶民之力崛起的,皇父钺翎很清楚,自己在墨家的那套道义体系中是“蠹虫”,是不劳而获者,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政策不可能获得逐渐醒悟的民众的支持。
指望民众将来有一日替他复仇?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可再一看那谋士,并不像是在说疯话,不由正色请教。
那谋士又做比喻,问道:“您可曾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的经历?”
皇父钺翎摇摇头道:“不曾有。”
那谋士道:“我有过。小时候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从那之后,我从不会入水,连同沐浴都会害怕。”
“但是,那些不曾经历过将要被溺死痛苦的人,只听我说,永远不可能想象到将要溺死的痛苦。反倒是会嘲笑我,说我因噎废食,过犹不及。”
“墨家要改变的天下也一样。”
“将来如果有一日,天下真的再无贵贱之别、再无封君庶民之分、再无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制度,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够切身体会到此时民众的愤怒和痛苦?”
“您自己说,若您是庶民、或者是封地的农夫,您现在反对这一切吗?”
皇父钺翎点点头道:“我若此时是封地的农夫,自然反对我自己,而支持墨家。”
谋士道:“对啊,您现在反对,那是因为您假设您自己就是封地农夫,处在这个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规矩之下。”
“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如墨家所言,人人平等了,那么您能够体会到现在农夫的痛苦和愤怒吗?”
皇父钺翎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说道:“不能够。到时候只是听说,却以为是夸大其词,自己无法体会。一如你自从溺水之后再不敢沐浴,而别人也不能体会一样。”
亲信谋士笑道:“那么,等到天下真的平定了,再也没有等级之差、尊卑有序的时候,您觉得到时候民众又会怎么看待您?”
皇父钺翎摇头道:“这并不能够知道。”
亲信谋士又问道:“那么我这样问,假使您现在死掉了,宋国的百姓会如何评价?”
皇父钺翎自嘲地笑道:“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的反动的皇父钺翎死了。死的好!”
谋士笑着点头,问道:“那么您和墨家有私仇吗?”
皇父钺翎摇头。
“那么墨家为什么要打您?”
皇父钺翎道:“因为我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支持分封建制。”
谋士哈哈笑道:“当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无再有等级制度,不再尊卑有序,做到了墨家所谓的人人平等的时候,墨家对付您的原因、民众反对您的原因,又有几个人可以切身体会?”
“把等级制度、尊卑有序这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拿掉,您还剩下什么?”
皇父钺翎恍然而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我到时候,就是一个为了宋国强盛的雄主,只是生不逢时?我一心为了宋国的强盛,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壮志未酬英雄末路?是余生最后一刻依旧有贵族气质的贵族?”
谋士大笑道:“正是。拿掉那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那些短视的民众所看到的您,就是个壮志未酬的英豪,是个临危不惧临死之前依旧坚持心中道义的雄才。”
“现在因为这些东西存在,所以道义之争才有人关注。当将来一日这些东西不存在了,道义之争的残酷,就会被淡化,民众所能看到的,只是个人身上的品质与英雄气。”
“至于道义之争……正如我知道溺水之苦而别人不知一样,后辈的人不会知道现在的人所经受的一切。到时候他们所看到的,就是一群为了道义之争而拼杀至最后一刻的英杰。”
“当然,其实你我都知道,墨家说的没错,义即利也,道义之争不过就是利益之争。封士大夫不肯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权力、民众想要土地和自由,可等到将来,道义之争淡化,民众看到的,只是‘为道义而死’的无数士人。”
“到时候,必心有戚戚焉,感叹之下总会觉得这些都是英豪人物,可叹死于墨家残酷之手。”
“所以,要死的悲壮,死的让后人感叹这是英雄,同时死的理由又不能加上为了等级制度和尊卑有序这些将来会让人反感的内容。”
“然后,记录于史、记录于各国使节之眼,流于天下。”
“终有一日,您会成为英豪,那那些为您抱不平的人,会为您复仇。”
“要把今日事,淡化道义之争,变为成王败寇。”
……
城内的空地上,七十多名头戴皮弁的武士站在一起,神色凝重。
他们的身前摆着一排的之前昂贵如今已经便宜许多的瓷碗,里面装着烈酒。
后面站在许多的士卒,旁边还有几个装满了方足布钱的筐。
这七十多名头戴皮弁的武士,都是真正的君子,是可以为天下规矩殉道的君子。
若在后世,他们可能会是崖山投海的士人,可能是大明建立后殉节蒙元的士人;可能会是武昌枪响之后绝不剃掉辫子的士人。
他们效忠的,是天下的规矩,因为天下的规矩是这样的,所以规矩一定是对的。
这是一种忠诚,若不论道义,这种忠诚似乎总归是值得赞赏的。
他们的旁边,是手里持着纸笔的史官,他们手中的笔要将这一切记录下来,永留于世。
皇父钺翎的眼中噙着一种仿佛将要殉道的泪水,带着一种悲凉的腔调,高声做着战前的宣传。
史官的笔一刻不停,将皇父钺翎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看着这些真正的君子、士人和物质虽然落魄但精神依旧贵族的勇士,皇父钺翎沉声长叹。
“我们都是诸夏之人,我们的祖先都是三皇五帝上古圣人。”
“上帝鬼神没有将我们分成互相仇恨的彼此,天下一家,不论贵贱,我们都是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
“可墨家却煽动诸夏内部的仇恨,嘴上说着兼爱,但却煽动着彼此的仇恨,将天下人分为了两种不同的颜色,或黑或白。”
“他们要让天下人彼此厮杀、彼此仇恨、分为黑白,使得诸夏之民血流成河;使得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互相杀戮。”
“天下人皆为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彼此或为兄弟,诸夏兄弟之间,岂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可叹墨家,却偏偏要煽动这样的仇恨,煽动这样的厮杀。”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反对暴虐的墨家,反对桀样的泗上,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真正的诸夏兼爱、天下至亲。”
“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煽动天下人彼此间的仇恨、煽动诸夏兄弟之间的厮杀,这样的学说,祸乱天下,终会灭亡!”
“今日桀纣一样的泗上看似强大,蛊惑天下说他们掌握了天志、掌握了上帝之言,可当年夏桀也曾说过自己就是太阳,他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今日我们可能会死,会死在桀墨的枪口刀剑之下,可我们是为了大义,为了诸夏,为了天下不再流血、为了天下人不再彼此仇恨、为了天下不再人为地分为黑白。”
“生,我等之所欲;义,我等之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我等舍身以取义!”
“敢于出战者!同饮此酒!”
第六十四章 砀山围城战(九)
这一番重义轻生的言语,说的下面的士人们热血沸腾,心中一股浩然之气陡然升起。
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已经沉浸在这种自我感动之中,为了大义而赴死的自我感动之中。至于这种义是不是正确的、这种死有没有必要、这种死是否能够得来胜利……那已经不再重要。
自我感动是一种很玄妙的情绪,而这种感动自我往往源于无能、无奈和无力。
以及一种内心的反抗和挣扎。
墨家说旧的规矩是错的,是害民的,分封之士都是蠹虫。
这些人不希望背上这样的名声,但却又隐隐觉得似乎这是有道理的。
有的人选择了背弃了以往的一切投身于泗上,有的人则选择要为旧时代的一切殉道。
如果旧时代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之前生活的一切、他们曾经坚守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站在这里的人,都清楚出去也是送死,不可能扭转战局,但至少,似乎自己冲杀出去,总归是做了什么。
聊可以安慰自己,抚慰内心,似乎总比什么都不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