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48节

  他们早已经承受不住了,那些精锐的、有义在心、舍生取义的士,基本上都死在了那场创造悲壮演给各国看以求干涉复仇的冲锋上,剩余的士卒心惊胆战,连续数日的炮击弄得凸角堡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后面又有督战的不准他们退却,早就盼着墨家早点攻城了。

  完善的准备之下,先登营的四个连队在只损失了七个人的情况下就攻占了凸角堡,堡垒后面的守城士卒现在还在慌乱之中。

  臼炮忽然的轰击,让他们损失惨重,阵型乱掉,突然之间根本不能够结成有效的阵型,这对于军心已经溃散的守城一方是致命的。

  等到四个连队的先登营士卒都登上凸角堡后,旗手选择了一处最高的地方将旗帜升起,旅代表立刻按照既定的计划组织了防御,防止敌人的反扑。

  他们只需要撑大约两刻钟的时间,只要能够撑住两刻钟,后续的第一师的步卒就会跟进;炮兵到时也已经完成了炮口的调转和重新部署。

第七十章 砀山围城战(十五)

  派了一个司马的人手将俘虏押送到城下,旅代表便将各个连队分开,守卫几个重要的方向,预防可能的反扑。

  鉴于下面守军的建制已乱,只有一些士人带头零散冲锋,旅代表也是当机立断,将各个连队中的精锐集结起来。

  采用五人一组的方式,由枪法最好的一个人负责开枪,剩下的四个人负责装填,以应对这种零散的反冲击。

  旅代表斜立在一块大的碎石后面,举起手中的火枪,静静等待着大声叫喊的一个士人冲到了三十步之内,这才扣动了扳机,蓄力许久的板簧击发燧石,擦出了火花,也带走了那个反击者的生命。

  后面的人迅速将已经装填好的火枪递过来,接过去击发完成了,继续装填。

  旅代表的身边与之一起开枪的,是个连长,旅代表在开枪的间隙,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笑着问身边那个连长道:“怎么,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开先登营了?”

  那连长扣动了扳机,顺手送出火枪的同时,也很随意地回道:“是啊,如果上面允许的话,我就要离开了。报告我已经递上去了。”

  在这次总动员之前,墨家下达了一个命令,说是在齐国以北的驹丽渡海,会有一座大岛,那座大岛大约有三晋那么大,据巨子的两位隐士夫子生前所言,说是岛上多有黄金和铜,但是危险很大,所以希望筛选出一个素质过硬、手段高超、政治合格的人,参与这一次远征。

  人数倒不需要太多,根据一些去过那里的渔民说,那里的人还处在结绳记事、用陶器而无铜的时代,因而这一次远征队只需要大约三百人。

  这个连长听闻了消息后,立刻递交了报告希望参与,但是这需要旅代表和他进行一次谈话,以确定目的性,这个程序是要走的。

  那连长又打死一人后,趁着换枪的间隙道:“你知道的,我不是个怕死的人。”

  旅代表笑着点点头,顺便开了一枪,说道:“能在先登营做到连长的,自然不怕死,这一点你不必说。你身上也有几个勋章。只是,说真的,我是舍不得放你走的。”

  先登营内多是精锐,尤其是能够在先登营中做到连长的,无一不是从血海尸山中挣扎出来的。

  那连长笑道:“您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至少证明我是做的太好而不是做的不够。”

  “我本是赵地出身,幼时游学,后来入泗上,一路征战。我是有利天下之心的,但……但说实话,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手段,有些急躁,让我做旅帅参谋我是做不来的。”

  “凡做事,总要做好,我在先登营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好的事,再往下也就是积累功勋去军校学习,只怕这辈子碌碌无为,并不能发挥我的用处。”

  “巨子的夫子既说那里多黄金和铜,便必然多,能够找到也算是大利天下之举,我觉得那种生活更适合我,都是利天下,我选择能够我能够做得更好、更喜欢的事。我喜欢游历,也喜欢冒险,先登营打仗对我而言已经太过无趣了。”

  说话间,他抬手又击杀了一个敌人,眼巴巴地看着旅代表道:“反正都是利天下,做什么都一样,既然我更喜欢去冒险,也明白自己在军中最多也就是连长,您还是放我走吧。”

  旅代表伸手挥舞了一下眼前的硝烟,打趣道:“你要是这么说,怕是过不了政审那一关。什么叫做连长就是碌碌无为?”

  那连长急忙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旅代表笑了笑,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去的话,留也留不住,你是不是觉得当年在南海那几个人攻破一城名扬天下的事,很是英雄,你也想做这样的事?”

  连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要说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是虚伪之言。我是盼着能做出这样的一番事的,虽然危险,可我喜欢。那年打齐人攻城的时候,是我先登的城。”

  “说实在的……其实我当时心里没想着什么利天下之类的大义,想的就是我若先登城,必扬名军中,什么生死,那不过小事。”

  当年齐墨之战,这连长率先登城,得了奖章,确实一战成名,旅代表闻言道:“那好吧,我祝你这一次能够再度扬名。我批准了,就是不知道上面遴选批不批了,也不知道因为宋国这件事,会不会取消。”

  连长大喜道:“嘿,怎么可能取消?巨子和七悟害是何等样人物?岂能不知道宋国早晚要乱?既早知道,却又继续遴选远征之人,这件事肯定取消不了。”

  旅代表骂道:“你脑子倒是灵光。”

  泗上有很多和旧的天下不同的地方,脑子灵光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旧天下凭借感性认为人的意识和思维来源于心,因为难过悲伤的时候心会痛。

  这种默默的改变,体现在方方面面,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不以为异并且逐渐以为理所当然。

  两个人谈笑着,杀了大约十几个人的时间,旅代表回头看了看,发现第一师支援的人已经背着土方柴草爬了上来,那些已经停歇了一阵的炮兵也重新开始了轰击。

  旅代表笑道:“敌人已经错过了反击的唯一机会,这一战结束了。等这一战打完,我就把你的事递上去。”

  ……

  旅级干部已经有纵观一定全局的能力了,在凸堡上的旅代表感慨这一战即将打完的时候,指挥所中六指透过望远镜观察的一切,也发出了一样的感叹。

  “这一战,算是结束了。记录下时间,派人回彭城,告诉巨子,砀山已破,最迟明日,围城战就会结束。一月之期,未免太久。”

  仗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已经没有什么意外的可能,最迟明日,最早可能今晚,攻城战就会结束。

  没有二重堡垒的砀山,只要一点被破,整个城防体系就彻底瓦解。

  现在看来,炮兵已经调整了方向和角度,第一师的步卒已经压上了堡垒,其实最有意外的时候,就是在先登营登城之后、第一师的援军没有跟上的那一刻钟。

  那时候如果城内的守军能够抓住炮兵转移方向不能支援的机会,用全部的力量加以反扑,那倒是有可能将泗上的军队暂时推下去。

  然而一则是臼炮越过了堡垒直接轰击守军的集结地,二则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忽然城内根本没有应对,错过了最佳的那一刻钟时间。

  现如今的局面,砀山城当真是除了机械降神之外再无守住的可能。

  其余人也都认同六指的意见,泗上攻城次数已经不少,对于这种毫无波澜并无悲壮和太多流血这次攻城,只觉平常。

  六指心中也算是松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被委以总领军团单独作战的任务,虽说一个月内攻取砀山这个任务并无难度,可其实心中也是惴惴。

  若是这一战打不好,只怕是会直接影响到他在军中的地位和威望,最起码泗上要掀起一些波澜。

  他是适的嫡系,有些事不只是涉及到外部的战事,更涉及到泗上内部的一些争端。

  如今总算是大局已定,六指只觉得深深体会到自己学到的那个成语,意气风发。

  “这次攻城,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总结的经验。不过此战结束后,你们都回去站在皇父一族的角度,写一下这一次守城可以吸取的经验。”

  “倒不是说可以守住,而是在兵力有限、士气如此的情况下,是不是能够多坚守一段时间。”

  “现在第一师已经上去,按照既定的计划,修筑建议土垒。不用急躁。”

  “如果城内反击,那么我们只需要守住今晚,明日就可以继续攻城。如果他们不反击,那么也就是已经放弃了抵抗,军心彻底溃散。”

  “若是如此,就可以派人劝降了,能少一些死伤便少一些死伤。”

  其实如今就算是反击,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于大局没有区别,但于是否可以劝降区别巨大。

  若是如此情况下仍旧组织反扑,劝降便毫无意义。

  皇父钺翎对于墨家并不重要,无论生死,但审判他很重要,这又是一个让根深蒂固了千年的等级制度被民众彻底踏在脚下的机会,墨家不会放弃任何的可能。

  ……

  城中,皇父钺翎看着凸角堡上升起的泗上的旗帜,神色淡然,这是注定的命运,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城破了。”

  他淡然地说了三个字,身边的亲信谋士多有面色淡然的,结局既然早已注定,早已经有些心理准备。

  一亲信道:“逃亡已无意义。墨家攻城之兵,不过五一,其余骑兵俱在等待我等自投网罟之中。今日城破,愿殉大义。”

  “况且,士可杀不可辱。若被墨者俘获,必要以杀民之罪审判我等,受愚氓贱民指点,实难受此大辱。我为士,大夫可以审我之罪,庶民却不行。”

  这话让皇父钺翎很是触动,事已至此,生死于他已经不需要选择,他也明白不管是墨家还是戴氏,都不可能放过他,网罗罪名,无非是杀了一些人,可这些他看来的欲加之罪必能判他死刑。

  到时候与其受到审判,不如早早了断,免得受辱。

  这时候反击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各国从宋国政变的那一天就已经出兵干涉,如今也走不到砀山,这一切都太快了,泗上的反应速度太快了,快的让他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摩挲着用于自杀的配剑,再度想起了那个从泗上流传出来的“死前毒计使仇敌七十户绝嗣”的故事,考虑自己的死是不是应该也留下这样的传说?

  沉默中,不断有人急躁地回报城墙的情况。

  “泗上之军已经用土柴加固了城墙。”

  “泗上炮兵炮击两侧。”

  “城下正在堆积羊坽。”

  “城下守军军心已散,多有奔逃而降者……”

  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任何的意外。

  直到很久后,有人报道:“墨家遣派说客,劝降。”

  皇父钺翎蓦然睁开双眼,哼声道:“降是死,且受低贱之辱;不降也是死。我为何要降?”

第七十一章 死亦难(上)

  既明为说客,或可见,或可不见。

  战争进行到现在,胜负已无悬念,泗上大军已经占据了一个凸角堡,只要能够守到傍晚,在夜晚来临之前完成凸角堡的简单防御体系,明日缓缓图之,将炮兵运送到凸角堡或者工兵挖掘的羊坽土山上,最多一日整个城邑的防御就会彻底瓦解。

  说客此时来,想做的无非就是劝降,然而在皇父钺翎看来,劝降实在是拿不出任何可以让他心动的事。

  既选择了野心或者说雄心,其心已太高,就算免于死刑,那也不是皇父钺翎可以承受的。

  若是处死还好,怕就怕墨家不处死他,却让他去街头清扫落叶、或者前往纺织作坊劳作,叫人指指点点说看看这就是贵族,扫个地还不如独臂的老兵干净之类的话。

  那是他实在难以承受的屈辱。尤其是想到可能要和一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劳作,这简直生不如死。

  正欲不见,负隅顽抗,或者自刎以求不辱,不想旁边一名谋士门客轻咳一声道:“或可见。”

  皇父钺翎看了一眼那门客,冷声问道:“学犬彘摇尾求怜?不若死。”

  那门客大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想来公不畏死,我等也不畏死。”

  “此时死在此地,无人知晓。天下或有传闻,皇父一族兵败而自刎,或曰皇父钺翎深知罪孽害民而自杀。”

  “不若假与墨家商谈投降之事,于各国使者注视之下,痛斥墨家,愤而自杀,让天下诸侯知晓我等临死不惧之义。”

  “于义,我等让诸侯怜惜,或可出兵。”

  “于私,我等愤恨墨家所为,临死也要痛斥。”

  “岂不好过在这里默默无闻而死?”

  皇父钺翎闻言深吸一口气,顿觉这话似乎颇有道理,若是就在这里死了,死前如何无人可知,到底是因为畏惧而死还是因为兵败自知无能而死,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若是能够假意弭兵休战,在墨家和各国使者见证之下,自己愤而自杀,临死之前怒斥墨家的暴虐行径、贵贱不分,或可引来各国诸侯的同情。

  到时候死固然是死了,但死前却也引来各国的同情,为将来铲除墨家作出自己的贡献。

  比起默默无闻而死,那实在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知道这些跟随自己号称要死的士人门客,未必一定会死,也未必会选择殉道,他也不怪罪。

  沉吟片刻,开口道:“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夫趣市朝者,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过市者期物,我等或期义、或期生、或期利、或期名。今日我欲死而殉大义,期义者可随我去;期名、生、利者,可先散去。”

  “吾有家财,多用于整军备武,所余者,欲去者可尽取之。”

  他在告诉那些门客士人,就像是赶集的人因为市场上有自己想要的货物一样争门而入,这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有人追求名声,有人追求大义,有人追求生存,有人追求利益。如果是追求大义的,那么就请随他一起死而殉道;如果是追求财富利益名声的,现在离开,他也不会怨恨,家中剩余的钱财这些人都可以拿走。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人同时站出来道:“吾等愿舍身而取义!”

  剩余的人或是低头,或者羞惭,但最终还是选择不站出来。

  皇父钺翎慨叹一声,心闻昔年宋国昭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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