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从缺口处攻,又要花费时间,只怕郑人在内部竟要修出一整条新防线。”
魏军主将道:“攻倒是能攻下来,郑人并无战心,而且战兵不足,就算是墨家当年守商丘,也是出城反击阵俘楚王才签的五步之盟得以破局。那一战吼,我等自然小心出城反击之事,以十万对三万,长久必胜。”
“只是……新郑得失,非在于你我能不能攻下,而在于秦、楚、泗上是否干涉啊。不可围城太久,否则对魏韩大为不利。”
“此事需得迅速回报,只说半月之内,怕是难以破城。除非再运送更多火炮。”
这一次瓜分郑国因为是偷袭,所以并未携带极多的铜炮,只有一些用于轰开城墙的攻城炮,如今数量不足的问题就严重地暴露出来。
如果携带更多的火炮,能够在三日之内就轰开缺口,就算墨家那些人有鬼惊神泣之才,却也不可能三日之内修出一道新的防线。
反过来,这一次如此着急的偷袭,也正是因为墨家和郑国的接触,让韩国很不安。
一旦要是郑国和墨家合作,墨家派遣那些精通九数几何的墨守重新按照泗上的水准修筑新郑城防,以韩国的攻城能力就要做好围困半年以上的准备。
问题就在于郑国的问题不是韩郑两国的问题,而是围绕着魏、韩、楚以及在魏国背后蠢蠢欲动的秦的问题,不可能选择围困的手段。
这一次偷袭也正是如此,如果魏韩集中全国之力,其实就算是墨家早来也没有用,新郑也就被攻下了;可偏偏之前不能集中全国之力早做准备,只能选择偷袭,这就使得攻城一旦没有按照预想的情况发展就要出问题。
出征之前,韩侯、魏侯、韩相、公叔痤那都是信心满满,认为最多半个月、最少一天,新郑就可以被攻下。
一切计划都是围绕着这个前提展开的,因为这是一切的前提:如果做两三个月才能攻陷的准备,那也不用琢磨着偷袭瓜分了,那得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才行,两三个月足够楚国完成陈蔡之师的动员准备了。
魏军主将的话再明白不过了,现在战术上攻陷新郑不是问题,多死点人,多花点时间,新郑肯定攻得下。
但是在战略上已经失败了,不能一鼓而下,使得新郑可以坚守,那就必须要让魏侯韩侯做好准备,怎么进行外交斡旋和应付楚国的质问。
这边说好了一起防墨,魏韩军队调动告诉楚人说这是为了预备干涉宋国让楚人放松警惕,骗着楚人来会盟,结果会盟到一半,魏韩把楚国的缓冲国郑国给瓜分了……楚国要是不愤怒就鬼了。
学墨家干涉宋国,快点稳住局面也好,就怕屯兵于坚城之下吃又吃不下,楚国出兵救援,那就麻烦了。
……
前方的消息送到公叔痤手中的时候,公叔痤愣在了那里,半晌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反省过来后,摇头苦笑道:“墨家守城之术,果然无双。无可守之郑,竟也可以死中求活。”
其下属官员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忍不住道:“楚人已经怨怒,楚大司马屡言此事……楚王又在陈地,只恐楚人出兵救郑。”
公叔痤道:“出兵尚需时日,墨家与郑尚无非攻之盟,出兵与否还未可知,即便出兵也不可走宋地,我又遣人叫卫人出面诉说墨家不可借路于卫,墨家既要守道义,墨家这边倒可无忧。”
“楚国那边,出兵少说也要两个月,我军于大梁尚有强军,楚人救郑又恐我们趁机夺了榆关断其后路,必要准备充分方可。”
“一个月……只有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必要破城。”
一个月是公叔痤认定的安全时间,只要一个月内能够解决新郑,那么和楚国就可以谈下去,楚国也只能承认这个局面。
公叔痤只是没想到墨家仿佛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明明新郑已经不可守,他们竟然能够想出办法守住,一如当年墨翟在世时候的几次经典的守城战一般,墨家守城之名确实是名不虚传。
这也更坚定了公叔痤不想干涉宋国的决心,也更加认同于和楚国签订中原地区的区域性防御条约,在大梁、阳夏、兰考到卫国之间修筑一道边境城防,和长城防线完全不同的、依托于新式城防的堡垒。
打个惊弓之鸟一样的新郑都能遇到这样的麻烦,公叔痤不敢想象去攻打沛邑彭城以及修了十余年的菏泽、大野泽城邑区会如何惨烈。
思考之后,破局之法其实也不是没有。
可以立刻动员韩国的荥阳地区的士卒支援,将河东地区的铜炮集中起来,运送到新郑城下,征调一部分河东卒,以万钧压卵之势,迅速解决掉新郑。
兵力不足,就不能够选择添油,而是全力以赴,拖的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考虑之后,他迅速上书魏侯,又以相邦之名和负责对楚谈判以及这一次瓜分郑国全权负责的权力,开始调动魏国在中原地区的力量。
既要支援新郑战场,又要做好对楚国的威慑,使得楚国需要花费更久的时间准备:更久的时间准备,就意味着魏国攻下新郑的时间越多,楚国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
魏韩出兵瓜分郑国的消息传到墨家这边的时候,适还在商丘,对此他并无太大的意外。
本身郑国的局面就是被他逼出来的,若无他的干涉,其实郑国原本还能苟活一段时间,四五年当无问题。
是他借着打赢了砀山之战的局面,压迫了一下韩国:我们墨家要伸手郑国了,你们再不打,我们把郑国搞成一个砀山一样的城防,到时候久攻不下,魏楚岂能容易吞并郑国?要干就赶快,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既在意料之中,泗上义师又已经在之前就开始批量从宋国撤军,很显然适根本不想干涉郑国。
反正郑国不是泗上的缓冲国,郑国被瓜分最着急的是楚国,就是要借这个机会离间因为墨家崛起、选择战略收缩而逐渐缓和的魏楚关系。
不出兵的理由适都已经找好了:不是墨家不想主持正义,奈何非攻同盟只履行非攻之义,郑国和墨家还没正式签订非攻同盟,所以墨家如果出兵是诛不义。
诛不义不能走非攻同盟的国土借路,所以墨家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宋国过不去、北上的话卫国是小国而且还派人来恳请墨家不要将兵祸牵扯到卫国、南下的话时间来不及,而且就算时间来得及,那墨家要求在楚国通行、驻扎楚国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本来不出兵要把一直呼吁道义的墨家推向风口浪尖,但适却早有准备,把这个舆论的指责推向了魏韩和楚。
适不出兵。
但要假装非常想要出兵。
所以他要派人去楚国,面见楚王:魏韩为不义之君,以大攻小,我们要攻击魏韩彰显天志正义。既要攻击魏韩,所以之前商定的弭兵非攻的条款,就要楚国做个表态:宋国作为非攻中立国,墨家可不可以借路啊?
想都不用想,楚国打死都不可能认为墨家可以在中立国借路的道义,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对楚国极为不利,这点远见楚王还是有的。
不准从中立国借路才是墨家履行了道义,那我们借路楚国可不可以啊?而且作战又需要后勤、粮食、补给、墨家在楚国修筑营寨可不可以啊?
显然也不可能。
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三件事。
一,魏韩不义,进攻郑国。
二,墨家想要救援,楚国担心墨家在楚国影响加大而拒绝了墨家的条件,墨家为了天下真正能够弭兵不得不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
三,墨家真的想要履行道义,是谦谦君子。奈何君子受限太多,以至于无法出兵,非墨家之罪。
楚国愿意打的话,适肯定是支持的,没钱可以借给楚王、缺武器缺粮可以借贷给楚国,但让墨家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魏韩瓜分了郑国,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接插向了楚国的左右翼相接的脆弱处,西是南阳、东是陈蔡、控制淮河支流颍水的上游,楚国不急都不行。
但适估计,楚可能也就嚎几嗓子,假装出兵作出威胁,想办法坐下来谈判,从魏韩嘴里抠出来两座郑国城邑联通汾陉和榆关,不太可能和魏韩开战。
第一百二十章 应对(中)
这件事既然因楚国而起,那就让楚国自己去解决。
如果不是楚国贵族们放出信号希望联合魏韩干涉宋国,给现在的魏国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有秦、侧翼有楚的情况下发出会盟以干涉宋国的号召,更不可能给韩国以吞郑的可乘之机。
楚王如今就在陈地,这倒正适合举行一个双方的会面,把一些问题谈清楚。
谈判桌上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但可以在实力对比之下将一些边边角角修缮。
适现在只是知道魏韩联军偷袭郑国,却并不知道徐弱等人能够想到在旧城墙后面发动民众堆积新城墙的事,因而他对于新郑陷落的判断也就在半个月之内。
对郑国的态度,在他来商丘之前墨家高层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现在是由几名老资格的墨者暂时主持日常工作,除非是有极端的情况否则他也不必要求立刻召开七悟害的会议。
就在魏韩联军出兵郑国后几天、围攻新郑开始的时候,楚国的非官方的使者立刻求见了适。
商丘的政变各国是否认可现在还未定,所以楚国在商丘的使者只能是非官方的身份。
商丘正忙着举行各种典礼、制定大宪之类的事,忙乱哄哄而又透出许多新鲜气象。
楚国使者求见的时候,适刚刚和在宋国的各家学派的领袖人物会面完。
对于郑国、宋国这两件事,其实从根本上来讲算是一回事,郑国事件是宋国政变的衍生品。
楚国使者来见适,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边楚国的不少贵族开扣押监视着在楚国明面活动的墨者;又北上参与明显是针对墨家的会盟,然后又希望借助墨家之力也制衡魏韩南下,但凡要点脸面的君子都会不好意思。
适倒是无所谓,主动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给楚国使者难堪。
可楚国的使者却先要把楚国这一次会盟的事说的合理一点,便狡辩道:“此番吾王北上,也正有弭兵和平之意。泗上兵多器利,适子为墨翟之徒,自然秉持非攻之志,这一点天下皆知。”
“只是仲尼逝后,儒家尚且一分为六,各执一词。吾王信任适子,就是唯恐百年之后墨家却有不谈非攻利民之民,以至于天下灾祸在起。”
“昔者墨子曾言,城墙坚固民众信任,那么敌国就不敢轻易进攻。适子也说,礼崩乐坏之下盟约想要得到遵守,需得实力相当。”
“是以,楚人此番只是为了将来弭兵和平非攻,准备在中原地区修筑城邑堡垒,就算将来适子您百年之后,墨家别人为巨子,或许忘却了非攻之义,也不敢悍然进攻,这与您提出的国联各国约束兵力;与周公制礼以使大国三军小国一军天子京畿千里以维护天下不乱是一样的道理啊。”
适心中暗笑,心想这明明就是个反墨同盟,却又因为墨家在民间舆论造势越来越强又不敢直接喊反墨,毕竟墨家如今在民众中已经逐渐成为了道义的上流。
于是便弄出一个貌似是防御性的条约,来隐藏反墨的事实。
对于这种手段,适自然有应对的方法,心想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你却偏要提,那却怪不得我。
他淡淡一笑,反问道:“若魏楚韩真的是为了中原弭兵,泗上也在中原,此番会盟为何不邀我墨家?”
“既是为了弭兵,那么这一次会盟我们墨家定然是支持的,我们即刻派人前去参与会盟,也一同歃血为盟……”
这是最简单的在舆论上的应对方式。
你们既然说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和平条约,不反墨,那么墨家要主动参与进去,你们敢要吗?
到时候若不敢要,那么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会盟那就昭然若揭了,天下人当然会明白你们的虚伪。
楚人使者被当头一棒怼了回去,讷讷半晌,又道:“此番魏韩攻郑,其实说起来只怕也和墨家攻宋有些关系。郑人之苦,墨家还是要负责的。”
“昔年我楚之鲁阳公欲攻郑,以郑之罪多代天而罚之名,墨子说各国就算犯了错,那也由不得别国来教训,这就像是别人家的儿子犯了错,你去打他一顿说这是秉持他父亲的想法,这就是荒谬的。”
“宋国的事,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是墨家先违背了自己的道义,才使得魏韩攻郑……”
适决然道:“此言大谬。岂不闻,民为神主?神为天帝,列国既然存在,那就都是天帝之臣子,所以天帝才有资格惩罚各国的国君,既然民为神主,那么民意即为天志,宋国的民众反对暴虐之政,一如昔年牧野倒戈之商徒、咒骂夏桀之夏民。”
“那么宋国的事,明显就是儿子犯了错,做父亲的教训儿子,儿子却仗着自己青壮反过来要打父亲,父亲打不过只好叫邻居来帮忙,这怎么能说和郑国的事一样呢?”
双方政变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两方对于谁是爹谁是儿子的定义都是反的,也根本不可能争辩出来什么东西。
楚国使者心中也是无奈,暗想自己也是也是愚蠢,墨家本就善辩,自己却偏偏要去招惹墨家的巨子。
本欲想要借此敲打一下墨家以让墨家不要置身事外,不曾想反倒是被墨家巨子强问一番使得无可回答。
适也懒得和对方争辩,这种密室的争辩毫无意义,真要是讲道理墨家还有墨辩一职,宣义部更多的是和民众讲那些深入浅出的道理,力求让民众听懂,和墨辩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楚国这件事自己就办的不地道,现在想着希望墨家出来替楚国站台,又要对墨家束手束脚,适也听明白了楚王的意思。
看得出,楚王不想打,而是假装要打,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压迫魏韩,偏偏墨家出于道义又不可能不管不问。
即便不能让魏韩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一个仍旧完整的郑国,怕是也要用威慑逼迫魏韩让出洧水右岸的一些土地,从而使得郑国这个深入到楚国心腹的突出部有一部分归属楚国。
这件事适估计楚王肯定不能和他打招呼,十有八九是要借墨家之力,和墨家谈要干涉,楚王私下里却去和魏韩密谈,到时候卸磨杀驴。
郑国是楚国出于利益必须要管的,郑国是墨家出于道义应该要管的,这就是双方可以坐下来谈一谈的根本原因。
既然对方遮遮掩掩不提利益,却非要提道义,适自然也不可能给对方好话。
尴尬的互相沉默一阵后,楚国使者说道:“吾王遣我来,也是想要请问墨家对郑国之事的态度。”
适也立刻表态道:“此事关乎诛不义、伐不义。宋君非是墨者,无有伐不义之义务。墨家自然是要管的,但出兵不易。”
“不过墨家也不能不管。”
楚国使者也道:“正该如此,方不负墨家扶弱之义。适子既这么说,我便知道该如何回复王上了。”
他的级别不够,不可能和适谈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最主要是来询问一下适的态度,以确定楚国今后的会谈策略。
之前夹枪带棒地说那些话,无非也就是想要激墨家管这件事,不曾想适二话不说就表态要管,这让楚国使者很有一种无力感,反倒是白白遭了一些斥责。
正式表态之后,楚国使者也不逗留,匆匆离开了商丘,先去往陈地回报。
几日后,便从新郑传来消息,说是新郑的墨者已经组织了起来,用了在城内另开城墙的手段防守。
这个不足为喜,值得适高兴的是那边负责的人秉持的是适的一贯态度:非攻是手段而非目的,既要和弱国的贵族合作,但也不会无底线地合作,而是趁着守城将民众合法地组织在一起、趁着贵族小国君主们惊慌失措的机会发展壮大民众的力量。
这也算是泗上这些年内部斗争的主线:就拿郑国守城来说,是出于非攻扶弱之义,毫无底线地做贵族的帮手来守城?还是守城的同时要保持墨家独立自主的纲领,既要守城也要发动群众反对旧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