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本来就是殷商文明和东夷文明的交汇处,经过这么多次迁民重聚为邑的战乱后,和商丘那些地方截然不同。
墨子却相信适不是那种不明白情况就起来说话的人,说道:“你说说看。先说大略,再谈详细。大略若不行,后边的也就不用谈了。”
适问道:“巨子可信那些巫祝?”
墨家也是祭鬼神的,这一点是墨家的局限性,这一点适必须问清楚。
墨子摇头道:“以活人为祭、聚敛钱财的祭祀,这是不能够得到鬼神的祝福的。这哪里是在祭祀?又有什么样的鬼神会喜欢这样呢?”
适笑道:“既是这样,那弟子就有办法了。我们要对付的看起来是那些敛财的乡老巫祝,实际上我们是为了让这里的庶农工商相信我们而不相信他们。也就是说,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此地众人相信我们,而那些乡老巫祝只不过是妨碍此地人相信我们的人。”
“让本地人相信我们,才能搞掉那些乡老巫祝,也才能最终解决此地的邪祭之风。”
“但他们在此根深蒂固,如果我们直接杀了他们,反而会招致众人的怨恨。如果我们揭穿他们,众人会认为我们是在中伤诬陷。”
“现在的庶农会相信那些巫祝的话,就像是墨者相信巨子之言一般。但巨子只有先生一位,可巫祝呢?”
墨子考虑了一番适的话,觉得确实如此。
既然是要行义,最大的义便是让更多人相信墨者的义,而这个的前提就是信任。
适可以在小村社以种子、医药让人相信,但在这里又不能直接用,必须先让人相信然后才能用这些办法加深相信。
至于说此地笃信巫祝的风气,墨子也有所耳闻。
联想到之前胜绰等人叛墨、许多墨者质疑他的义等等事端,自嘲一笑道:“恐怕比一些墨者相信巨子之言还要厉害啊。我做巨子,还有胜绰等三十余人叛墨。可这里的人笃信巫祝之风,却从不怀疑,据说甚至多年前有拿自己的孩子祭祀为荣的。”
适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那如果巫祝自己说,他们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这样祭祀鬼神的,只是为了敛财……那么是不是比我们告诫众人还要有用呢?”
摹成子摇头道:“你想的极好,可却难做。这就像是一个猎人,希望老虎自己死掉然后去剥皮一样。”
众墨者也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好,在不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那些巫祝怎么可能会主动承认?但若用了暴力,那些庶农肯定会认为这是威胁,以后墨者在这立足就难了。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是假的吗?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不能够沟通鬼神吗?
这样想,和希望天下人都能守礼而不求利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妄想罢了。
唯独墨子听适这样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适大笑道:“那些巫祝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不能沟通鬼神,可如果我成为巫祝呢?我成为唯一的巫祝,告诉众人他们都是假的,然后等到众人相信后,我这个唯一的巫祝再告诉众人我也是假的、巫祝都是假的,这不就可以了吗?”
墨子隐约猜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你且继续说,这办法或可行。”
“想必巨子还记得我在村社引蚂蚁教天志之事吧?如果我要不说,村社的人会不会认为这是鬼神之迹?”
那村社的事,所有墨者都已经听说了不知道多少次。
各人都从村社的事中学到了很多。组织、行义、信任、获得信任、处置、赏罚种种这些,一个小小村社就像是一个缩小的天下。
瞬间,墨子已经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摹成子、禽滑厘等人也似乎明白过来,只剩下围坐在地上的那些墨者还没有完全明白。
反而用之,先成唯一的巫祝,宣布其余巫祝都是异端,然后再自己毁掉自己!
墨者自有祝祭之术,虽不如儒生,却胜在简单而又不劳民财,又能祈愿鬼神。墨者守城尚有‘迎敌祠’之说,想来做坛祭祀的手段不比那些巫祝要差。
适又自觉自己的手段用起来绝对可以比那些巫祝的鬼把戏要强、要震撼。
于是详细说道:“我以我所知道的天志,篡夺巫祝之名,在五月五祭祀之时,手段更胜于那些巫祝,让众人一目了然。那些巫祝如果做不到我却能做到,那么在那些庶农眼中,谁才是真正可以与鬼神沟通的巫祝呢?”
“他们既然相信,我再用些手段。待下次祭祀时,我却将自己的手段、那些巫祝的手段全都公开,汇聚万人,在万人面前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假的。巫祝自己说自己是假的,那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
他这样一说,众人全都明白过来。
对照着在村社引蚂蚁的事,看来在这里是要反过来,先不告诉众人这只是天志根源,而是先让众人信服。然后到众人最信服之时,却再揭穿一切,而不是上来就去揭穿以引动众人不满。
众墨者虽然与适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却知道他通晓天志与事物根源,这一点是墨子都称赞的。
况且他在众墨者中又有个守信、重诺、重义的名声,但凡做不到的,根本不可能说出来。
既然说出来,就肯定能做到。就像那些麦粉、磨盘、墨玉之类的东西,如果是外人听到都会认为这是胡说,可他偏偏说到就能做到,并无虚言。
墨子咂摸了一下,墨者之中确实有精通如何祭祀之人,想要做的有模有样看起来有仪式感,也不差于别人。
最难的就是让人一下子相信的手段,只靠引蚂蚁那样的手段肯定是不行的。
墨子觉得自己所会的东西不少,可是想要做出让万人震惊的效果却是有些难,于是问道:“你能做成什么样呢?”
适想了一下此时能搜集到的简单的器物、一些能用的材料,大声道:“弟子能做以下手段。”
“清冽之水,遇火而燃。昔日祝融大战共工,水火不容,我却能让清冽之水燃烧不息,那么和那些巫祝相比谁更能接近火神呢?”
“柴草在手,无需鉴遂、无需钻木,手指一抚便可升腾起火焰。如今之人,谁能不用鉴遂、钻木、火绒等手段生火?我既能,难道我不是最能沟通祝融的人吗?”
“我身有祝融之血,因而不惧烈火烹油。油脂滚沸,我可以手脚俱入犹如沐浴,并无痛楚。若巫祝认为自己也有此血,大可以尝试一番,他要不死那也可以。”
“我能沟天地之雷,手指一点,便能声如惊雷,震动四方。若在夜晚,更可有紫电雷光,游走如蛇。”
“我能请求鬼神在白布之上显形,片刻后再消失,影影绰绰,正如鬼魅。若是巫祝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谁又相信他们是可以沟通神明的呢?”
除了这些,适还说了一大堆让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手段。
不少人要不是因为相信适,定会以为他已经疯了,这些手段哪里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正因为了解,所以相信他没疯,这些听起来不可能的事,显然适都可以做到,否则定然不会这样说。
适说到最后,狂笑道:“那些巫祝为了让庶民相信他们能够与鬼神沟通,定然会有手段,众人也必然相信。我们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待众人相信,我们再以巫祝的手段行下一步。”
“让那些不信的人依旧不信却恨我们;让他们信的人依旧信却爱我们。以爱攻恨,待到恨我们的人难以成事,我再以大祭为名,招揽所有人在场,当中说出这些骗人的手段!”
他笑的相当自信,故而相当张狂。
自信的原因,就在于他相信自己逆炼走近科学,搞封建迷信江湖骗局,此时无人能及。
而墨者本身的糟粕之中,还有祭祀的仪式,融合在一起,想让那些人不相信他才是真正可以与鬼神沟通的人都不行。
这一声张狂的大笑,引得公造冶喝道:“好一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此谋大善!只是你要做的这些手段,需要多久?如今距离五月可已不远。”
适想了一下墨者之中的那些可以帮自己做成这些的手工业者,自信满满地回道:“一个月,足矣!”
第七十八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五)
适说一个月,众人便信真的可以一个月。
不知道如何做,所以不知道难易;不知道难易,所以不知道所需时间长短。那也只能是知道的人需要多久便是多久。
需要多久的问题已经解决,墨子便问:“需要多少人?需要什么人?”
“二十人。稀有的陶匠、精良的石匠、普通的烧炭工、能把皮弄破损的皮匠。至于木匠,有您这样的已成传说的木匠,那就随意了。”
墨子听到这些,却笑着摇头。
适不明白墨子的意思,奇道:“难道墨者之中并无世间稀有的陶匠?”
“有。你说的人都有。但你还少说了一样人。”
适吓了一跳,看着墨子心说难道你知道?
可再一想,根本不少了啊,就算你知道,就这几样人完全够了啊。
却不想墨子笑道:“前些日子孟胜回阳城的时候,你说一定要有人随他同去。难道到你这里,你自己就忘了吗?知晓天志,可以利于人,也可以骗于人。你需要一人全程看你怎么做。这与信任无关,是你说要约墨者、乃至约天下,总不能在你这里就要绕开。将来有一日你若叛墨,用此敛财聚众,也好有人将你揭穿。”
众墨者纷纷大笑,适自己也笑起来,说道:“是我的疏忽。我总觉得自己意坚如铜,所以未想过提防自己。”
墨子正色道:“有谁不认为自己是那样坚定的人呢?这是规矩,不可乱。我就跟着吧。顺手做个木匠。斧矩斤如今在商丘忙磨坊和工匠会的事,你既说要个传说的木匠,也就是我了。”
人若有本事,说出来再牛气狂傲的话,都叫人觉得理所当然而不是想要洗耳朵。
在场诸人倒是真没一个觉得墨子自己说自己是传说木匠有什么不妥,再一个墨子也向来认为自己很厉害,动辄认为别家学说来攻击自己那就是以卵击石,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当即,墨子便点了几个人,凑了十六个,都是些手工业者出身。
即便适只想要个随意的皮匠,但站出来的却是个手段不下于他哥哥麂的皮匠好手。
这些人站出来后,禽滑厘也站了出来,问道:“先生教过我们杠杆标本之术。现在我们为标,那些大族巫祝为本。适之力,可撬巫祝之本,却不能撬动大族之本。剩下的事,还需商量。”
适听禽滑厘这样说,也说道:“是的。一是联结村社众人编为什伍互助互利;二是叫沛地人知我等行义;三是尽快准备一些人手为草帛等事物准备;四是以备明年。”
“弟子以为,大族势大,先不动。待巫祝之事将要了结、众人心向我等之时,再行手段。待秋日宿麦种植、磨坊建造、牛马租用出去、什伍编成后,再行后来事。”
墨子似乎早有考虑,答道:“沛地颇多工商业者。从业手工之辈,多不信巫祝。他们不以农田为食,灾祸与否并无太大关系。我在手工业者中多有名声,市井之间也有不少如你一般自认墨者的人,招揽人手准备草帛很简单。那些农夫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做这样的事。”
回想了一下适在商丘附近村社的作为,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墨子又点名摹成子道:“这次从商丘来,多备盐。你带人,深入那些远离沛地五十里之外的村社,平价售盐,编为什伍,不惜金钱。”
摹成子精通什伍之法,墨子一点他已通透,问道:“先生的意思是……以低价之盐聚集众人?再以防止有人低买高卖为名,借故将村社人编为什伍,按什伍买盐,顺带行适在村社的手段?”
墨子笑道:“若论什伍刑名,你是最能理解的。就是这样。编为什伍,共同买盐。买不起的,送,日后偿还,无利。市贾豚会给我们弄到足够的钱的,现在需要的是众人的信任,才能宣讲大义。”
“你们又在村社中或为木匠、或为石匠,按照适的那些办法来做。半年之内,村社众人定然信任。再挑选那些可能成为墨者的,输以大义。适再取些种子,三十里一处种植,引人观看。”
“待半年后,种子收获,适再撬动巫祝,乐土之说也就深入人心。什伍之间,再借以耕牛驽马,什伍便成。但这什伍,要学商丘村社,各自选出最近墨者之人,以便上下同义。”
说完大略,墨子又点了七十多人的名字,让他们跟随摹成子做这件事。
这些人的伍长或是本人一一领命。
“如适所言,大族势大,互有勾结,违背法度,私用刑罚。这些人暂且不动,今年赋税一切如常,一切待明年站稳脚再说。那些精于稼穑的二十多人,先跟随适问询那些种植之法,再选一片土地种植,就在沛地附近即可。”
“公造冶,你带骆滑厘等人,深入市井。先帮着忙碌豆腐麦粉墨车的事,借此结交工商。不可露你们剑术手段,不可与人比斗。”
“高孙子督检墨者之行,巡游村社之间,但有不行义之墨者,抓回来再做处置。”
“至于赋税、丈量、田洫、亩税等事,暂时不动,原本如何现在依旧如何。日后借商丘公族六卿之名,以整理田洫、征收多余亩税为名,再动这些大族。商丘公族六卿必不出力,但也不会反对,我们需要自己做成,也就需要此地庶农工商之心。”
只是顷刻间,墨子已经将各种事项交代下去。
适说能解决了巫祝之事,剩下的便都是墨子擅长的了,他是巨子,又是第一任巨子,其言无人敢违。
众人均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成的时候,墨子又道:“你们也随适学了不少八笔字。草帛之事看来适已经准备做了。待秋季宿麦未种之前大聚,我是要考教你们那些隶书的。凡不能者,定有惩罚。”
“你们既要出去,先花八天时间,和适学村社的手段。适也带着书秘吏的人,将一些常用文字抄录到竹简上,每人分发一份。这些天你受些累,一定要在八天之内抄完。一定要有如下文字:数字、田亩、麦粟、墨、农具、牛马……”
“另外你要多讲故事,让那些前往村社的人,能用故事吸引众人。故事又要微含大义。八日之后,即便这些人不如你所知,但至少在半年之内如你一般。凡如今能写二百字者,这几日跟随适书写木简。”
“还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还有什么觉得我这样做不合大义的?亦或是有什么疏漏的?便可弥补询问。”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纷纷道:“尊巨子令。弟子无可补充。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
八日后,一座崭新的小木屋已经在泗水河畔建成,粗陋无比,但是里面装着的器物却是要以黄金论的。
几十名即将前往村社的墨者每人都领了几片编号完毕的竹简,上面写着二百多个字。
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墨者现在根本不认识那么多字,更何况去写。
可是每个墨者都轮流走到适的面前,背诵一篇听起来绝对不像是《尚书》、《周书》这样精致文字的文章,而是一篇看起来废话连篇的文章。
“一个人,有两头牛。种了三顷地。三顷地一共三百亩,一亩地要粟种四斤,若种麦需要五斤。这人有家,家里共六口人。后来住进一个墨者,就是七个人。七个人比牛腿要少,两头牛八条腿……”
一共二百多个常用字,编成一个没有什么深意只是个小故事的话,抄录在竹简上,一人一片。
从竹简现世到现在,恐怕竹简之上从未写过如此粗陋的文字,简直是大大有辱斯文。
故事很寻常,也都是些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