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36节

  “君上所言,最后的机会,此言不虚,也非危言。若这一次不能够解决墨家、不能够逼迫墨家退出江汉……君上就可以考虑继续向西远征极西之地另僻封地为王的事了。这一次若不大胜,二十年内,必是墨家天下。”

  “即便大胜,也需后世三代子孙励精图治,或可一战。”

  秦君心中也有此意,他心头已有计较,并不准备继续对魏作战,甚至与齐、赵一同瓜分了魏国,而是也想要联络诸侯打压一下墨家的扩张,哪怕从地势上讲秦国很可能是最后才会被波及到的。

  然而吴起这番非是危言耸听的话,却让他顾虑重起,以此言论,似乎吴起对于诸侯合力一战而彻底解决整个墨家并无信心。

第二百零三章 上中下三策

  齐侯遣使一事,秦国上下也有不同的意见。

  三十年前,秦国地处西陲,自献公之后向西开拓再到失去西河,实际上秦国一直是关起门来自己玩,很少和中原诸侯有太多的联系,中原诸侯会盟什么的一般也不会招呼他。

  这些年广开求贤令,加上泗上墨家崛起一直在坑魏国,这就使得在魏国西边和魏国割舍不断干系的秦国从新回到了中原诸侯的视野之中。

  其实齐国已经很久没和秦国联系了,这一次齐侯遣派了使者与秦商谈,难免有些心急,暴露出了齐国的一些想法。

  诸侯合力反墨,秦国不出面不行,因为秦与三晋之争哪怕主观上不是在帮墨家,可实质上就是在帮忙。

  不过这个三晋同盟也不见得多么稳固,如果利益足够,哪怕是和魏国关系最好的韩国,也会加入到齐国构想的瓜分魏国的这场盛宴之中。

  秦国大臣们也是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只要赵、齐出面,彻底废掉魏国不成问题。趁着墨家现在正和楚、越作战还未平定的机会,得到西河、染指上郡,可以实现秦国彻底从西陲走出去的梦想。

  另一派则认为墨家的势力与日剧增,一旦吞楚灭越后,墨家在南方的布局就连成一片了。南海、南郑、闽、吴越、徐州、荆州……而且墨家的道义又是反诸侯反贵族反世袭的,这是一场道义道统之争,不进则退、不胜则亡,所以现在应该和各国交好,全力反墨。

  秦君举棋不定,心虽有所属,但还是想要听听吴起的意见。

  他由是问道:“以公之见,这一次若是诸侯合力反墨,也是难以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的吗?”

  吴起摇摇头,思索片刻,慎重道:“即便武王复生、太公摇旗,孙武子伍子胥统制大军,也不可能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

  “昔年我亡秦之时,曾过泗上。那是泗上之富庶,便胜于今日之秦;泗上之兵卒纪律以及利天下之心,今更胜昔。”

  “以我观之,这一次诸侯合力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战果,也就是墨家退出江汉,以鄱邑为界。泗上之地,诸侯一寸都得不到,一旦墨家退入泗上据守,非五十万兵卒辎卒征战三年方有可能,然诸侯各国若是征召五十万,三年后国内怕是要都饿死了。”

  “而且,越国亡定了。这便是诸侯联军这一次所能取得的最大的胜利。”

  这个答案可以说是相当的悲观,秦君以为的大胜,是不止把墨家赶回江汉,还要让泗上受到重创,虽不说是彻底灭绝为焦土,但至少也可以让泗上四面被围,丧失一切对外进攻的能力。

  然而吴起的回答却截然相反,他判断这一次诸侯联军若是能复江汉之楚,就算是最大的胜利了,而且这还得搭上一个越国。

  秦君明白秦国和泗上有差距,却没想到差距会是这么大。

  “那么齐人这一次瓜分魏国之策,于秦何利?”

  吴起再度摇头道:“于秦无利。”

  “看似秦能得西河上郡,然而墨家的实力在增加,纵然魏灭,赵齐韩瓜分魏地日强。”

  “届时墨家兵屯商於,北上可攻西河、西进可抵蓝田。赵齐韩各怀心思,反倒给了墨家各个击破纵横外交的机会。”

  “原本秦处西陲,与墨家不战不攻不和,中原愈乱,秦人愈强。若是瓜分了魏国,但凡有风吹草动,秦就要出兵与墨家对峙。”

  秦君正欲反驳,吴起反问道:“敢问君上,若墨家经鲁关上洛,到时候秦是否出兵援韩、周?”

  只一问,秦君就明白过来。如果不管墨家反倒是趁机瓜分掉魏国,那么一旦墨家北上攻韩,秦国就必须得要出兵。

  到时候秦国的外交政策能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唇亡齿寒,而非是远交近攻。

  吴起又问:“西河虽险而大,却不知与江汉南阳如何?墨家居徐州,已然天下无可敌者,若再得荆、扬二州,区区西河岂能与荆、扬二州相论?今已不敌,将来墨家增势十、秦人增势一,今后何以战?”

  吴起再问:“南郑之南为巴蜀。墨家若得荆州、灭吴越,又有南郑之军,南西对进,巴蜀必不能敌。”

  “数年之后,天下诸侯所面临的,不是现在的泗上墨家。而是以南郑、汉水、大别、淮水一直到兖州汶水以至东海为界的墨家。九州之地,其有九四;九州之富,恐其三二,今后何以战?”

  “齐侯愚昧只知小利,就齐国现在的局面……纵得魏地,又能如何?数年之后,墨家若以灭楚之势全力攻齐,两月可定,到时候就算我等有心救援,不说辎重后勤与消息传递,便是当日即知,两月之内可能抵达临淄?”

  秦君缓缓点头,明白了吴起的意思,一旦这个局面形成,这就不是东攻而西救的局面了,而很可能是墨家四面出击,诸侯自顾不暇,最终被各个击破。

  见吴起是一心准备联合诸侯压制墨家的,秦君又问道:“那如此看,这一战将会如何?”

  吴起反问道:“君上是想站在礼法道义的天下去看结局呢?还是要站在秦之一国的角度去看结局呢?”

  秦君笑道:“我为秦君,自是于秦之一国。我非孔丘为礼而奔波,我为国利而战。”

  吴起道:“正该如此。那么若以秦之一国的角度看,此战便有上中下三种局面。”

  “上局,诸侯于西大胜、东边齐人能够守住自己的疆土,墨家退出江汉之时,我军立刻退兵,不与诸侯一起围攻泗上。”

  “遣派大军,从上庸、褒谷、武都三个方向,集全国之力,攻破南郑,借而灭蜀。”

  “占据商於,索贿丹阳,东进夺函谷、崤塞,发展生产,变革法度,静观天下之变。”

  秦君细细一想,点头称赞道:“上局大善。那中局如何?”

  “中局……中局则从齐分魏之议。趁机得魏之西河上郡,以待将来。若是墨家分裂、内乱、腐朽,将来或可胜。”

  秦君骇然,上局的局势如此之好,不想中局就是一个只能依靠墨家自己犯错才有可能坚持下去的局面。

  他冷静了片刻,小声问道:“那下局呢?”

  “若下局,则两年之内即可准备后事。”

  “秦与韩赵魏和解,联合出兵救楚,战墨家与汉水,战而不胜,长期对峙。东线墨家主力战胜齐魏韩赵联军,饮马黄河,兵临洛邑,天下大势已不可阻挡。”

  “所谓后事,便是和墨家谈,承认墨家承大禹之志安定九州,自让雍州。秦人昔年可以从琅琊迁徙至雍州乃有今日为诸侯故事,今日也可从雍州西迁至富庶之地为王。”

  若非逼到极点,没有人会选择迁徙万里,秦国百姓不会主动选择背井离乡。

  但是墨家对待贵族的态度,在这一次灭楚之战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毫无妥协的可能,那么秦国贵族们就必须要留一条后路。

  这后路可能凶险、艰苦,可比起数百年积累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比起血统出身竟然要和庶民平等的绝路,终究还有一线希望。

  吴起早就说起过这个问题,也说起过秦国的局面其实很难看,如果没有墨家搅局,秦国励精图治先夺西河再下巴蜀,天下无人可争。

  泗上崛起之后,已然是提前布局,使得秦国只有出西河一条路,可出西河就意味着墨家的力量也在增长,反抗墨家的诸侯贵族的势力正在内斗,故而极难。

  这些年前往极西之地贸易的人很多,也知晓越过一片荒凉之后,那里有适合耕种土豆玉米棉花小麦等作物的上好土地,也知道名为巴克特拉的波斯国极东诸侯孱弱不堪。

  若以昔年国野之别的殖民之法,历经数世,必可立足,况且火药铁甲等技术可以碾压,非不可能。

  但秦君听出了吴起的上中下三种局面其实对应的是两个选择。

  要么出兵反墨、要么瓜分魏国。瓜分魏国长久看是不利的,然而这偏偏似乎竟然是最不凶险的一条路。

  而出兵反墨,一旦不能够将墨家赶出江汉,那么就要面临最坏的局面。

  可这局面,又是无解的。

  如果魏国的主力野战军团还在,那么将墨家赶出江汉的几率其实很大。

  然而魏国的主力军团刚刚被秦国消灭,可若是不灭西河卒,墨家也不会趁机灭楚,灭楚之前秦墨算是某种程度的盟友,灭楚之后立刻就要成为敌人,原本的敌人反而成为了盟友,如今魏国这个“盟友”现在还有多少气力?

  到时候驱逐墨家出江汉的主力,就得是秦、韩、魏、赵。而东方的齐国,又岂能是以一己之力攻入泗上的?必要赵国全力支持,可赵国又能支持多少?韩国分身乏术,分兵之后江汉之战又有多少优势?

  以吴起估计,墨家在江汉地至少有七万大军可以野战,还有万余水军,野战全灭的可能性能有多少?

  而且江汉地区墨家一下子涌入了那么多的墨者,又带去了那么多的铁器农具种子,最多两年,怕是又可以拉出数万大军,持久作战各国必不能敌,也就是说只有速战的机会。

  要么胜得巴蜀临南阳险西河长久对抗,要么五年之内就要准备全力西迁。着实难选。

第二百零四章 赶走

  秦君思虑许久,终于定下决心,道:“昔年武王伐纣,若不胜则灭矣。今日之事亦是如此,若取中策,则无非是延缓二十年灭国之虞。墨家势力日成,恐难内乱,不可寄希望于墨家犯错。”

  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却还有很大的困难。

  现在秦国可以集结兵力,沿着丹水而下,经商地猛攻丹阳。

  这样可以紧挨着大后方,粮草运输方便,也可以集结更多的兵力。

  但这么做的前提,得先会盟,解决西河的争端,使得周天子出面,以维护尊卑礼法的大义,让魏韩赵一同出兵才行。

  若不然秦国在丹阳和墨家作战,三晋却出兵夺回西河,那秦国所做的一切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魏韩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

  泗上,彭城。

  宴会厅内,墨家高层和被俘的楚国贵族们济济一堂,上有酒宴,下无乐舞。

  众人跪坐于地,分餐而食,唯一案几。

  楚王良夫面无颜色,却也不惧怕,只是闷闷饮酒,旁边贵族也多沉闷。

  适于上首,推盏遥致,慢啜一口,悠然道:“廿余年前,我曾赴郢,那时子墨子尚在,你才襁褓之中。”

  他这句话让被俘的楚国君臣有些不满,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站在长辈的角度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可他偏偏有这个资格。

  上一代的人基本老的老死的死,这天下实在没有几个了。

  魏斯、赵籍、韩虔、熊疑、墨子、禽滑厘……这些年老去了许多人,二十余年前偏偏适的确去过郢都,也的的确确和楚王曾面谈过。

  可这话里,让楚人隐隐听出了一丝讽刺。

  楚国左尹哼声道:“此为国宴,非是乡饮。乡人无礼,故以齿尊;贵人有礼,分以君臣。昔年燕侯相送齐桓,齐桓以非天子国君不出境为由,送五城与燕……”

  只有不知道礼数的乡野贱民才会用年龄来选择尊重与否,而真正有礼数的贵族讲究的是血统。

  适懒得反驳对方的话,笑着摇摇头转而说道:“昔年列御寇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说是昔者孔仲尼游泰山时,遇到九十多岁的荣启期。老人非常快乐地‘鼓琴而歌’。”

  “仲尼就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快乐’?”

  “老人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啊!天生万物,以人为最尊贵,我有幸生为人,是第一快乐之事;人又分为男女,男尊女卑,而我有幸生为男人,是第二乐事;有的人一生出来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而我都活九十多了,这是第三件快乐之事啊。”

  “我们墨家是不讲男尊女卑的。但我们确信天生万物以人为本,而你们如今也比多少人活的年岁都久,饮酒作乐不劳而获,你们为什么要怏怏不乐呢?”

  他也没指望楚国君臣能够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荆楚也”之类的话,而是想借此机会和他们说一些事情。

  楚王良夫亦是冷笑道:“此皆列御寇的重生无欲的道理,我不曾知道,原来墨家的巨子竟然尊从列子无欲之学。”

  “若真无欲……哼哼,昔年你去郢都之前,不过是鞋匠之子。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一鞋匠之子,竟然能够与父王谈笑,已然是坏了礼法规矩。”

  “天下之乱,乱就乱在了尊卑无序,使得人有野心。鞋匠之子亦可为一方诸侯,天下如何能定?”

  适仰头大笑,许久才道:“野心二字,最是难得。”

  “我幼时曾求学于二夫子,夫子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下的道理。”

  适的两个根本不存在的夫子本就是天下之迷,他这么一说,哪怕是有亡国之恨的楚国君臣也都目视着他,想要从他那里听这件事。

  “那时候,唐汉先生曾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海外不可知之国,曾有一富贵之家,名列大夫上卿。家有婢女,此婢女生而为奴,却做公子贴身之婢。其公子不喜尊卑,是以如姊妹待那婢女,久而久之,婢女以为自己竟和公子平等。”

  “某一日,此婢女跌碎了……”

  讲到这,他想起来之前还未有扇子,于是将扇子换为了玉佩,道:“此婢女跌碎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其时心情不好,于是数落了几句。若在旁人家中,此等婢女必是已经被打死辱骂的,可这公子自小就当婢女如姊妹,故而此番辱骂竟让这婢女怒而反斥。”

  他讲至此,已经有不少在场的楚国贵族冷笑不已,均想怨不得那两个老夫子能够教出这么一个野心勃勃不知尊卑之辈,原来自小就讲过这样的故事。

  这婢女竟不知感恩,若在别处,早已处置。她居然还怒而反斥,当真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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